“你說的可是真的,當真是葉家小姐回來了。”戚嵐嵐聽到門童來報,有些局促,掌中的帕子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在得到門童肯定的答復后,戚嵐嵐心中思緒萬千,指尖發顫,她深吸一口氣,卻又強裝鎮定道:“快,快請葉小姐進來……不,應當是我與夫君親自迎她歸來。”
她快步穿過回廊,來到書房中,未等葉飛揚開口詢問,急忙拉著他快步向門口走去。
十三年了,為治療疾病,葉卿從小離開中都,她們從未相見。如今葉卿歸來,是喜是憂?戚嵐嵐心中五味雜陳,卻又隱隱帶著一絲期待。
遠遠地,她瞧見那道纖細的身影立于府邸臺階前。葉卿一襲青衫,衣袂被風輕輕掀起,更顯得身形單薄。
四目相對時,戚嵐嵐心頭一緊,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戚嵐嵐曾幻想過很多與葉卿初見的場景,當真的見到葉卿時,卻又顯得自己不知所措。
十三年過去,當真是恍如隔世。
“阿卿……”葉飛揚輕聲喚道,嗓音低沉,像是怕驚碎了這場夢境。
和記憶中不同的是,當時離開中都的小女孩現在已經長大了,出落的亭亭玉立。
葉卿抬眸望去,眼底浮起一絲波瀾,微微俯身行禮,輕聲道:“葉卿見過小叔叔,叔母。”
葉飛揚細細打量著眼前的侄女,恍惚間竟看到兄長站在階下,笑著說:“飛揚,大哥回來了。”
飛揚,大哥回來了。
飛揚,大哥回來了。
“大哥......“他無意識地低喃出聲,聲音卻啞得不成樣子。
戚嵐嵐怔住了。她看見葉飛揚眼底翻涌的痛色,那是她從未在威嚴的鎮國大將軍臉上見過的神情。
戚嵐嵐心頭一顫,下意識攥緊了帕子。
“不必多禮。“葉飛揚聲音沉穩,眼底卻暗潮翻涌。
葉卿那相似的眉眼,那如出一轍的挺直脊背,連行禮時微微繃緊的下頜,連聲音里那三分隱忍的倔強都如出一轍。連行禮時微抿的唇角都像極了葉涵飛。
可再細細看,那雙杏眸里流轉的溫潤,又分明是嫂嫂的影子。
葉卿這一禮行得端正疏離。
一陣清風吹過,卷起階前散落的樹葉,幾片枯黃的葉子擦著葉卿的裙裾飄遠,在青石板上刮出細碎的聲響。
戚嵐嵐再也忍不住,掙脫丈夫的手,三步并作兩步下了臺階。她一把將葉卿攬入懷中,感覺到懷中人瞬間僵住的身子,和隨后無聲洇濕她肩頭的溫熱。
“傻孩子...“戚嵐嵐紅著眼眶輕拍葉卿單薄的背脊,“回來了就好。“
“回來了就好。”
回來了,就好。
商隱立在墻壁的藤蘿架下,玄鐵扳指無意識轉了一圈又一圈,在晨光里閃出冷冽的光澤。
“回來了就好。“
戚嵐嵐的第三聲哽咽砸進商隱耳中時,他正摩挲著袖袋里的瓷瓶,那里頭裝著葉卿每日需要服用的九轉護心丹。
瓷壁上的紋路硌著指腹,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雨夜,葉卿攥著這藥瓶蜷在廟宇神龕下,齒關咬緊,死也不肯哭出聲。
“讓商公子見笑了。“葉飛揚不知何時來到身側,將軍的手掌按在影壁浮雕的睚眥首級上,石獸獠牙深深陷進他掌心紋路。
商隱的目光仍落在葉卿身上。葉卿肩頭的云錦料子洇開深色水痕,正慢慢漫成海棠花的形狀。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袖中瓷瓶似乎變得滾燙。
商隱轉身時,一朵海棠花落在他他的肩頭,像滴凝固的鮮血,那抹艷紅在他的肩頭上灼灼跳動,花瓣邊緣還沾著清晨的雨水。
“商公子一路護送阿卿回來,定是舟車勞頓,快快請進。”
“葉將軍客氣了,阿卿是在下的表妹,護送她本就是責任所在。”商隱微微頷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只是……”
“商公子不必客氣!”葉將軍朗聲一笑,那笑聲中氣十足。
他大手一揮,不容拒絕地道:“護送之情豈是尋常?阿卿既喚你一聲表哥,那便也是我的晚輩。這接風洗塵的酒宴早已命人備下,商公子若是不與我飲上幾杯,便是看不起我這粗人了。商公子,里面請!”他側身做出強邀的姿態,目光炯炯地盯著商公子,眸子中了帶著武將特有的豪爽。
商隱從容一揖:“既蒙將軍厚愛,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他抬步,衣袂輕拂過門檻,身影融入了將軍府的余暉之中。葉卿和戚嵐嵐在侍女的簇擁下邁入府門,步履輕盈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葉飛揚站在門廊下,看著幾人漸行漸遠的背影,臉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眼神逐漸變得灰暗,輕嘆一息,也轉身踏入了那深深庭院。
葉卿緩緩踏入曾經那熟悉的院子中,在夕陽的余暉下,斑駁的光影錯落在青石板間。
恍惚間,她竟看到了父親和母親拉著她在這院子里嬉戲,又看到在父親母親和她在圍爐煮茶……
“卿卿,卿卿……”
“卿卿,卿卿……”
戚嵐嵐喚了幾次葉卿,又輕輕的搖晃了她的手臂,才將葉卿的思緒拉了回來。
“怎么了,叔母。”葉卿回過神,忙不迭回應。
“卿卿,你在想什么?”
“沒,沒有。”
“卿卿,你在外多年受苦了,如今回來了就好。叔母不知道你喜歡什么,便都準備了一些,你看看有什么不喜歡的,叔母差人換掉。”戚嵐嵐拉著葉卿的手,笑容溫婉。
婢女推開雕花門,余暉浮動下的細塵落滿了門檻,在灑進房間的橘黃色光線下,仿佛是一層朦朧的金紗在飛舞。
“卿卿,快來看看你的屋子。”戚嵐嵐邁著步伐率先進去,裙擺拂過門檻,帶起了細小的塵埃。
橘黃色的余暉灑進戚嵐嵐精心為她準備的房間。櫸木的拔步床雕刻著復雜的海棠花紋,兩側皆垂著嶄新的紗帳,紅木的梳妝臺上放著精致的菱花鏡,臨窗的美人榻鋪著厚厚的錦褥,房間內的紅木桌子放著一只邢窯的玉壺春瓶,里面隨意插著幾支沾著雨水的海棠花,顯然是剛剛采摘的。
但葉卿的目光未在這些陳設上停留太久。
這個房間太“新”了,如同一個剛搭的戲臺子,等待著主角上場。
那幾朵的海棠花,以及余暉下的細塵,更像是在告訴她,這個布置“嶄新”的房間背后是何等倉促與虛假。
“有勞叔母費心了。”葉卿的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她抬步,裙擺拂過門檻,帶起幾粒微塵。她的腳步很輕,踩在光潔的地板上,幾乎無聲,她走到窗邊,伸出手指,輕輕拂過那冰涼的、一塵不染的窗臺。
“這房間還是你兒時住的房間,怕你住不習慣,陳設都是按照之前的樣子。”戚嵐嵐絮絮地說著,“你喜歡就好……”
她轉過身,整個人逆著光站在那片飛舞的細塵中,臉上的笑容被光線模糊了,竟顯得有些虛幻。
“屋子……很好,勞叔母掛念。”
“那,卿卿你好生休息,叔母先不打擾了,若是有什么,差人喚我便是。”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門被外面的丫鬟輕輕帶上。
“琥珀,你也去休息吧,晚一點再來喊我。”
琥珀俯身告退。
葉卿拂過桌子緩緩躺在美人榻上。
長長嘆息一聲。
父親,母親,葉卿回家了。
“小姐。”
琥珀進來看到自家小姐在美人塌上,已經睡著了。
四月的天不算是很熱,琥珀是一向怕熱的,脖頸上裹著一層細微的汗。
琥珀拿過一個薄毯給自家小姐蓋上,隨即便退了出去。
葉卿做了一個夢。
一個噩夢。
黑暗中,她一直跌跌撞撞的往前跑,身后是洶涌的火光,夾著灼熱的風,正貪婪的吞噬著一切。
有人忽然扯住她的腳腕,向后拉去,她甚至來不及呼叫,整個人便被狠狠拖倒在地。后背和手臂重重擦過粗糙的地面,碎石深深嵌入了皮肉中,劇烈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黑。
“小兔崽子,讓你跑,跑啊,看老子弄不死你……”
葉卿瘋狂掙扎,又踢又踹,“別碰我,你走開啊!”
一個凳子呼的砸向扯住她腳腕的那個男人。
一個手伸過來拉著葉卿就直直的往前跑,“快跑,別回頭。”
卻沒想到被砸中的男人很快追了上來。在快要追上葉卿兩人的時候,燃燒的房梁貼著葉卿的臉龐直直的砸向兩人拉著的手,將兩人生生的分離開。
一瞬間,火星和燃燒的碎片如同煙花般猛烈地向四周飛濺。
“救救我,救救我……”
火墻的另一邊,他本想沖過去拉住葉卿,在看到那個渾身浴血的男人不顧一切地撞向燃燒的房梁。
他猶豫了。
他遲疑了。
若是救她兩個人都逃不掉,若是不救她還有一人生還的可能。
撇下葉卿,毫不猶豫的逃走了。
追上來的男人一把將葉卿按在地上。
葉卿拼命掙扎,卻依然被死死扣著,男人緩緩的將一個燃燒的木棍舉在葉卿的眼前,嗓音低啞:“兔崽子,跑不掉了吧……”
葉卿死死的盯著那人逃走的背影,臉上傳來被火焰灼燒的疼痛感,“別走,救救我,救救我……”
燃燒的巨木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和火焰的吞噬。如同被抽去了脊骨,轟然倒塌。滾燙的木炭和灼熱的火星將那男人和葉卿一起埋葬。
……
葉卿一個撲棱從美人榻上坐起來,大口大口的喘氣,額頭上都是冷汗。
一想那人扔下自己跑掉了,自己卻在大火中被埋葬,就遏制不住一股反胃感。
葉卿擦擦冷汗,去照菱花鏡,拂向自己蒼白的臉龐。
還好,只是個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