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現在何時了？”葉卿推開雕花門，看見琥珀站在連廊下與幾個婢女低聲交談著什么。

連廊下的婢女瞬間噤聲，屏息向旁退去，隨即又站為一列。

“回小姐，酉時剛過，掌燈時分了。”她向葉卿微微欠身，隨即又踱步至葉卿身側。

“小姐可是要去前院，這時宴席約么已備好了。”

“那便去吧。”

“是。”說話間，琥珀身后的婢女們已默契地掌起燈，隨著往前院走去。

宴席間燈火通明，笑語喧嘩。

“卿卿來了，快，來叔母身邊坐下。”戚嵐嵐瞧見葉卿，輕聲招呼著往自己身側落坐。

席間的主位上，葉飛揚正執著酒杯，頻頻向身邊的商隱敬酒。

“商公子，這杯酒，我代葉家，也代阿卿，敬你！更要深深感念商老爺子的大恩！”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安靜坐在戚嵐嵐身邊的葉卿，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十三年前那場大火……若非商老爺子慈悲，親自帶著卿兒遍訪名醫，傾力救治她身上的燒傷……真不知這孩子今日會如何。這份恩情，葉家沒齒難忘！”

商隱聞言，放下酒杯，臉上帶著沉穩的笑意，抬手虛按，示意葉飛揚不必如此鄭重。

他的目光也投向葉卿，那眼神里似乎藏著更深的東西，語氣卻顯得云淡風輕：“將軍言重了。祖父當年之舉，不過是本分罷了。救治自家的外孫女，本就是分內之事，何足掛齒？談何恩情，無妨，無妨。”

“商公子，客氣了。是本將……是本將糊涂了！什么恩情不恩情，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商老爺子對卿兒的再造之恩，豈是言語能謝？是我葉飛揚矯情了！”

他不由分說地將商隱面前那只剛剛放下的酒杯再次斟滿，溢出的酒液順著杯沿淌下，浸濕了精致的錦緞桌布。

“來！商公子！這杯酒，敬你！敬商老爺子！敬我們兩家……這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緣！”

他將自己的酒杯也滿上，端起來，帶著不容拒絕的氣勢：“我先干為敬！”話音未落，一仰頭，那滿滿一杯烈酒便被他狠狠灌了下去，喉結劇烈滾動。

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和胃，也燒灼著他緊繃的神經。他重重地將空杯頓在商隱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商公子，請！”

“將軍……海量。”商隱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他沒有推辭，端起了那杯被葉飛揚強行斟滿的酒，舉杯示意，然后一飲而盡。

“好！”葉飛揚大手一揮，對著侍立的下人吼道：“愣著干什么！換大盞！把我珍藏的那壇三十年的‘燒春紅’搬上來！今日我與商公子，不醉不歸！”

很快，更大的酒盞被換上，烈性十足的老酒被拍開封泥，濃郁的酒香瞬間彌漫開來，

葉飛揚徹底化身成了最“熱情”的主人。他不再給商隱任何喘息和說話的機會，一杯接一杯，理由層出不窮：

“這杯，敬商老爺子福壽安康！”

“這杯，敬商公子一路辛苦！”

“這杯，敬……敬我們兩家……淵源深厚！”

“干了！商公子是爽快人！再來！”

他的聲音越來越響，動作越來越大，拍著商隱的肩膀，大聲說笑，他的臉頰迅速染上不正常的酡紅，眼神開始有些渙散，但那股執拗的狠勁卻支撐著他，不停地倒酒、勸酒、灌酒。

葉卿安靜地坐在戚嵐嵐身邊，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緒。她面前的碗筷絲毫未動，整個人像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燈。

戚嵐嵐幾次想開口，都被葉飛揚那夸張的勸酒聲打斷，只能輕輕握住葉卿冰涼的手，無聲地傳遞著一點安慰。

商隱起初應對得還算從容，面不改色地接下葉飛揚一輪又一輪的攻勢。漸漸的，他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也染上了一層朦朧的醉意，反應似乎遲鈍了些，唇邊那抹慣常的沉穩笑意變得有些模糊。

“……將軍……盛情……商某……實在……”商隱的聲音開始有些含糊，試圖推拒葉飛揚又一次遞到唇邊的酒盞。

“誒！最后一杯！最后一杯！商公子莫要推辭！”葉飛揚舌頭也有些大了，但動作卻異常強硬，幾乎是半強迫地將酒灌進了商隱口中。

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商隱微微蹙了下眉，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他抬手撐了一下額頭，指尖用力掐進太陽穴。再抬起頭時，眼神卻是徹底迷蒙了，平日里那深不可測的銳利被一片混沌的醉意取代。他想要看向葉飛揚的方向，目光卻有些失焦。

“好……好酒……”他含糊地吐出幾個字，嘴角扯出一個有些傻氣的笑容，隨即身體一軟，像是耗盡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氣，手臂無力地滑落，“咚”的一聲輕響，額頭重重地磕在了面前的食案上，伏在那里，一動不動了。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肩背，證明他只是醉倒，而非其他。

葉飛揚看著終于被自己灌倒、伏案不起的商隱，踉蹌著后退一步，差點沒站穩。

“這小子……還沒我能喝。今天我們一家人團聚，我甚是開心，夫人，我們倆來喝。”

那場觥籌交錯的宴席，最終在葉飛揚強撐著與戚嵐嵐對飲了幾杯、自己也幾乎站立不穩，被下人攙扶著離席后，草草收場。

琥珀攙扶著葉卿，幾乎是逃離了那片依舊彌漫著濃烈酒氣的前廳。

兩人穿過抄手游廊時，廊下掛著的竹絲宮燈被晚風拂得輕輕搖晃，昏黃的光暈在青石板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

葉卿的腳步很輕，裙擺掃過地面幾乎沒什么聲響，只有琥珀攙扶著她的手，能感覺到主人指尖抑制不住的微顫。

“小姐，回屋用些點心吧？廚房溫著蓮子羹呢。”琥珀低聲勸道，方才宴席上的酒氣與喧嘩，像一層密不透風的網，壓得人喘不過氣。

“去看看二哥哥吧。”葉卿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琥珀愣了愣，隨即點頭應下。兩人折轉方向往客房走去，剛到窗下就聽見里面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守在門外的元宏見是葉卿，忙不迭地躬身行禮：“小姐。”

“二哥哥可是醒著？”

“回小姐，公子方才醒了一次，吐了些酒，現在又睡下了，只是睡得不安穩。”

葉卿嗯了一聲，推門進去時特意放輕了動作。客房里還彌漫著酒氣，商隱伏在床沿，半邊臉埋在枕頭上，露出的脖頸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許是睡得不舒服，他眉頭緊鎖，喉間時不時溢出細碎的囈語，聽不真切字句，只覺得帶著幾分焦躁。

桌上的茶水早涼透了，葉卿走到桌邊倒了杯溫水，又想起他醉后怕是喝不得冷水，便轉身去桌邊找茶壺。剛提起壺，手腕忽然被人攥住了。

她驚得回頭，正對上商隱睜開的眼睛。那雙平日里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眸子，此刻蒙著濃重的醉意，卻亮得驚人，像是有兩簇火在里面燒。他的手指滾燙，力道大得驚人，攥得她手腕生疼。

“阿卿……”他啞著嗓子開口，聲音沙啞低沉，“對不起。”

葉卿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了。她想抽回手，可他攥得更緊了，那雙眼睛緊緊的盯著她，里面翻涌著太多復雜的情緒，有委屈，有恐慌，還有些她看不懂的、近乎偏執的執拗。

“沒有什么對不起。”她艱難地吐出，指尖微顫。

“我不應該推你落水的……對不起。”他忽然哭了，可哭得卻比笑還難看，“是我害死了大哥……也害了你。”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葉卿耳邊炸開。她猛地抬頭看他，卻見商隱眼里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攥著她的手也逐漸松了力道，頭一歪又倒回枕上，呼吸漸漸平穩下來，像是又睡著了。

葉卿還站在原地，手腕處留著清晰的紅痕。窗外的海棠花影搖搖晃晃，落在她臉上，忽明忽暗。她望著床上沉睡的人，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正跳得又急又亂，像要撞碎肋骨沖出來似的。

琥珀在門外輕聲提醒：“小姐，夜深了。”

葉卿深吸一口氣，將溫水放在床頭，轉身時腳步有些踉蹌。走到門口時她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商隱翻了個身，手無意識地搭在床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這一夜的月色，終究是太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