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碗湯名叫糝,是山東瑯琊的地方小吃。抗戰的時候,我有個戰友是那里人,他陣亡了,我背著他的骨灰扒火車去找他家,想把他的骨灰落葉歸根。千辛萬苦找到以后,他的老娘熬了一鍋糝來感謝我。我一輩子沒有忘記那個味道。現在我不再是當年落魄的小兵了,有各種大廚做全世界的美食滿足我的口腹。但是吃來吃去,還是年輕時候吃過的東西好吃。”邵謙修不緊不慢地,邊吃邊說,“人都是活在記憶里。”
“您一定能很長壽,看外表,您像是六十多歲的人。當年和您一起作戰的弟兄,很少有能像您一樣如此長壽健康的吧。”馬燁說。不是恭維話,而是實話。邵謙修甚至連頭發都還沒有完全變白。參加過八十多年前那場戰爭的人,現在起碼也要九十多歲了。九十歲的老人都是什么樣呢?大部分都是躺在床上插著管子,動彈不得,如同雕像。而邵謙修說話走路都沒有疲態。
“我已經夠長壽了。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剛好是00后。”邵謙修開了個玩笑。
“00后?”馬燁十分吃驚,“您今年一百歲的意思嗎?真是看不出來。”
“比一百歲還多一些,我生于清光緒二十六年,農歷庚子年,那一年閏八月,共384天。”邵謙修見馬燁流露出一絲茫然,又解釋,“也就是西歷1900年。”
馬燁感到震驚。沒錯,就是震驚。馬燁見過最年長的人是一個苗族老太太,有106歲。當時馬燁覺得沾了喜氣,見到壽星被民間視為一種福氣,傳說百歲老人都是有壽運伴身的。古代時一個地方出了壽星,皇帝都會高興,赦天下賞黃金。而眼前身體硬朗的邵謙修竟然已經……119歲了?
馬燁簡直感到難以置信,這個歲數打個五折自己還能接受,119歲的老人真的能說話清晰還坐在這里吃油條嗎?但身為長老,想來邵謙修也不會撒謊。
“我活的太長,走過戰亂和貧困,走到現在的繁榮安定。但自從升任了協會的長老,我接觸了一些禁忌信息,發現對我們協會來說,和平就像一層薄紙一樣一捅就破。鬼蠱黨、獸潮、吸血族……巨大的危機還伴隨著我們,如影隨形。這些年協會成員們的生活都過得非常舒適,高薪厚祿,卻沒有多少真正可以稱之為戰爭的時刻。”邵謙修說。
馬燁坐直了身體,意識到邵謙修開始談正題了。開篇的語氣就十分沉重,有幾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思。
“我打過一百多次大戰。十二支步槍在我手里用壞了。我清晰地知道真正的戰爭之神會以何種恐怖的面目出現。”邵謙修瞇了瞇眼,聲音低沉又凝重,如同穿越幾十年歲月,“塔山戰役的時候,我負責夜里到陣地上把戰友的尸體背回來。漆黑的夜晚,我在戰場上爬行搜尋,雙方官兵的尸體混在一起,一大堆一大堆,就像屠宰場堆積在地上的豬內臟。先分別軍裝的顏色,戰友的軍裝是淺黃色,敵軍的軍裝是深黃色。分辨不清,找棉衣內左胸處的胸標,戰友的胸標上都寫有名字和單位。如果連胸標都沒有了,就摸帽子,戰友的帽子與國民黨軍的帽子的區別是沒有透氣孔。確定之后,我就把自己人的遺體扛在身上,開始往回爬。在塔山之戰的六天中,我背回了一百一十七具烈士的遺體。我沒有負傷,但是我的衣服上滿是血污,像是剛剛在血河里泅渡后上岸。我留著那身軍服,后來反復地洗,反復地洗,洗到最后還是透著一股淡紅色。”
馬燁沉默。要說之前他對邵謙修的尊敬是因為他的位高權重,現在的尊敬就是因為他的經歷了。邵謙修年輕時無疑是個真正的硬漢,不,沒有年不年輕,硬漢即使年邁了也依舊會堅硬如鐵。
“我現在害怕的是。我經歷的那些尸橫遍野,不久后就會在協會的年輕人身上以另一種形式重演。”邵謙修話鋒一轉,抬起頭來直視馬燁,目光銳利的像刀子。
“有征兆了……是嗎?”馬燁感覺后背和手臂上開始泛起雞皮疙瘩。
“對。大戰的氣味,協會高層已經嗅到了一些。但現在長老院還保持著沉默,因為我們還沒有具體對策。一些事情還需要調查。過早進入備戰狀態,一來會打草驚蛇,讓敵人們提前進攻。二來會引起內部的混亂。”
“明白。”馬燁點頭,思考半晌,又問,“冒昧地問,我能稍微了解征兆是什么嗎?戰爭會以何種方式進行?在哪里開戰?”
“按理說這些東西你暫時還沒有權限看,但我是長老,我認為你有必要看一下。”
邵謙修說著,從茶幾的抽屜里抽出幾張照片,推給馬燁。
馬燁看著那些照片,臉上不等聲色,但后背上的汗毛像鋼針那樣一齊豎起來了!
第一張照片,瘋長的野草地,紅色的土壤,烈烈大日,黑色皮膚的人體堆積在草地中的大坑里,密密麻麻的人,表面上能看到的就有上百,但底下還有多少誰也不知道。這像是一個屠殺現場。大半個非洲正在戰亂,所有人都知道。
“這是海地共和國的一個村莊外的千人坑,里面有677個人,你覺得是戰爭導致的積尸坑對吧?錯,這些人不是戰亂而死,他們是鬼蠱黨制成的人傀,人傀是一種類似喪尸的東西,通過藥物麻痹大腦、增長肌肉,把他們變成無比聽話又兇猛異常的傀儡。”邵謙修給馬燁解釋。
第二張照片,幽深的地牢,木頭的欄桿伸出無數的雙手,牢房里站著無數的黃種人。許多人甚至穿著西服和皮鞋。他們的臉變成可怕的蒼白色,但黑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樣爬滿了他們的臉。
“這張是大阪的地下黑牢。鬼蠱黨不知道什么時候修建的。我們協會的日本分會專員們調集重兵攻破了那里,發現里面關了整整三千一百二十人,有兩千多人已經制成了人傀,還有一千人是最近一周剛剛抓去的。很多人是走在上班的路上,路邊停著的某輛車里忽然跳出人來把他們拽進車里。還有人是在家里睡覺,鬼蠱黨的人翻窗而入,用槍指著他們的頭。”邵謙修講述著,語氣平淡,說出的話卻叫人膽寒,“這些人大多數都是在沒監控的地方被抓的。大城市監控密集警力充足,鬼蠱黨的人還不敢太猖獗。”
馬燁繼續向下看,每一張照片都是一處黑牢、千人坑、血腥實驗室或者墳場。數目之大、場面之殘忍、范圍之廣叫人觸目驚心。班加羅爾郊區和阿拉斯加的照片上規模最大,甚至突破了驚人的五千人。
“怎么會這么多?”馬燁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地區有這么多人被抓,當地的警方為什么沒有動靜?這些萬人坑里的人數都夠得上戰爭時期一次大戰了!”
“現在全球有將近八十億人。我們目前發現的這些鬼蠱黨窩點總計有三萬四千名受害者。一多半是在戰亂地帶。我們做一個計算,三萬四千除以八十億,幾個人里有一個人被抓去?答案是235000人里有一個被抓走。簡直就像一游泳池的水濺出了一滴。根本不會引起注意。”邵謙修似乎早就料到馬燁會有這種疑問,連數字都計算好了。
馬燁沉默。
長久地沉默。
信息量太大了。各種念頭向洪水一樣沖上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