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蒂瑪的海豹
作品的意義必須由讀者自己去發掘,作者自己可不能畫蛇添足,在行文之中因為擔心不被理解而忍不住夫子自道起來。就像一則笑話的趣味不能點破,如果硬要點破,聆聽的一方或許會感受到某些屈辱也說不定。
就像詩人一樣,短篇小說的作者通常會把他作品的深層況味埋藏在一個(或以上)的“意象”當中,這個含蓄做法至少有兩個很好的原因,一是作者沒有機會跳出來為自己作品的深度辯護;二是因為“意象”本身通常比作者還要聰明,還要巨大得多,所以不容作者強作解人。
南非小說家娜汀·葛蒂瑪的短篇小說《此情可待成追憶》(The Need for Something Sweet,收錄在《樹與女》,馬森編,蔡源煌譯)便使用了一個意味深長的意象作結,讓作品更加余韻不絕,而作者本人也顯得不著痕跡,功成身退。
《此情可待成追憶》講的是二十幾歲時的“我”和大我十五歲的謎樣女子阿妮妲之間一段不堪回首的愛情經歷,全篇采倒敘,此時“我”已經五十一歲,是一個飽經風霜與人事勾斗的建筑商人。故事開頭,“我”在晚飯前從旅館走出來想要離開老妻獨處片刻。
“我”沿著海邊散步,走了大約一哩路,心中突然憶起年少彷徨時的情人阿妮妲。
“有一次,我曾經設法要治好一個酗酒的女人……”小說一開頭,二十歲的“我”就被阿妮妲的謎樣風情所魅惑,“我”愛她,“我”用手將她的腳敷暖;“我”把阿妮妲帶回故鄉保守的農莊,與世隔絕,每天夜里溜到她的房間偷歡,以為這樣便可以治好她的酗酒,給她,也給自己一個無限美的新生命。
終究事與愿違,兩人的關系并沒有持續太久,“那已經是三十一年以前的往事了。我并未常常想起她”。
這個短篇故事該如何結尾?又該如何留下一扇可供讀者洞視意涵的窗口呢?
葛蒂瑪自有本事,她把“我”帶去海邊看海豹。
五十一歲的“我”走到海邊時,注意到那個存在多年的老海豹欄還在,“我沿著梯階走下去,看看那些海豹是否還活著……雄海豹的影子長長的,躺在鋼筋水泥地上;我的影子也是……兩只母海豹的身體,在水里穿梭。夜來臨了,將它們埋在黑暗的水里;不久,我幾乎看不見它們了。雄海豹孤獨地躺著,張著大嘴。也許是餓了吧?我不知道”。
這個結尾的意象很詩意,也很失意。
葛蒂瑪讓我們自己去想象注定孤單的兩性和他們同樣沉重、黑暗、饑渴的軀體。
而這份年少情懷到底會有多沉重,多么不堪回首呢?讓我們看看這篇小說最后的結尾吧:
“阿妮妲,你對了,該發生的事總是會來的。你不可能漏夜獨坐在那里,你總得起身走回旅館去,有人在等你。不論你多從容,頂多在十五分鐘之內,你就會趕到。”
這趕路的腳步走回去了,而讀者的腳步卻還留在那只雄海豹身旁漫步著。
那是葛蒂瑪為讀者精心設計的一幕停格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