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網絡劇與網絡綜藝批評
- 范周
- 4272字
- 2020-04-22 12:50:10
二、虛化:“距離”的消失與意義的重寫
如前文所言,網絡劇創作和傳播中的雙重景觀是在移動互聯和全媒體融合時代后現代主義文化、青年亞文化和大眾文化在影視劇創作上的藝術表征。它既承擔著各種文化體系交織造成的話語表現,又受制于互聯網和媒體的技術話語。杰姆遜指出,后現代的全部特征就是距離感的消失,網絡劇與網絡文學相似,同樣企圖彌合空間距離感、時間距離感以及大眾與精英的距離感
,那么,綜觀當下的網絡劇創作,空間感的消失主要體現為對現實主義的放逐,時間感的消失則是對歷史意識的懸置,而大眾與精英的距離感恰恰是對社會價值的戲謔以及創作表達的俗化。或者說,要“現實”不要“主義”成為網絡劇在創作理念上的新的選擇。于是,“將現在從與過去和未來的關系中解放出來,將這里從與那里的關系中解放出來,使我們每一次現在、這里的生命都充分呈現自身的意義”
——這種不再通過歷史、未來、他者的互文關系來確定自我意義的“在場性”,以及在場的原始、瞬時帶來的真實、自由、網感十足的作品特征,成為網絡劇在題材內容和價值審美上的新的面向,而網絡劇也在對距離的消融中啟動了移動互聯時代關于意義的想象和重寫。
1.對現實主義的放逐
作為題材、形式和時長相對自由的藝術形式,網絡劇盡管可以通過移動互聯網這種開放共享的媒介進行傳播,但它歸根結底還是要遵從劇作的藝術創作規律,必須以主題、故事、人物、手法、制作等方面的專業水準,生成題材價值、審美特征等方面的藝術感染力,并憑借直擊世情人心的內容和考究精良的制作贏得觀眾和市場,從而實現自身的良性運行和發展。
現實主義創作因遵循“來源生活、高于生活”的挖掘、提煉和升華的創作方式,具備了人物形象的典型性和社會歷史意義層面的深刻性,并向“經典文本”的目標靠近。然而,后現代主義和青年亞文化背景下的網絡劇則態度鮮明地消解“宏大敘事”“權威表達”“深度模式”,它服務于受眾在放松減壓、消磨時間上的客觀需求,服從于網絡劇傳播“分眾化”的趨勢,同時也無意建立經典文本和典型人物,它更趨向于生活本來面貌原汁原味地呈現,意圖反映與它的“民間身份”和“草根特征”相匹配的“素人式”生活,更體現一種不附帶主觀意識形態,不承擔某種重大意義的生活方式和大眾審美,于是網絡劇順理成章地體現為對一切規則的擺脫,變成了“寫什么都行”(題材)、“怎么想都行”(價值意義)和“怎么寫都行”(藝術表達)的放飛自我。當然,這種超越和自由在網絡劇發展的初期,在題材和內容的多樣化、話題度和人氣制造上起到了一定的助推作用,但潮來兇猛,矯枉過正,也留下了同質化嚴重、格調低下、制作粗糙的后遺癥。
仙俠玄幻類題材是網絡劇創作中逃離現實題材的主要類別,這類網絡劇的敘述線通常鎖定在游歷成長、正邪較量、俠義情懷、與命運禁忌抗爭等故事性較強的要素,并結合愛情、親情、友情、師徒情等看點豐富情節,憑借主人公離奇曲折的命運、堅毅完美的性格以及美輪美奐的后期制作征服觀眾。2015年搜狐視頻和唐人影視聯合出品的網絡劇《無心法師》以中國傳統鬼神文化為背景,用線性敘事保證了環環相扣的故事邏輯和懸念設置,融合玄幻、愛情、驚悚等元素,塑造了與月牙真心相愛、與岳綺羅斗智斗勇的無心法師形象。在扎實的故事基礎和嚴密的敘事邏輯之外,《無心法師》還呈現了高對比度的色彩畫面、強辨識度的神秘場景、情節化音樂背景以及精良逼真的高品質特效,不僅創造了口碑和收視雙豐收,也提升了網絡劇創作在題材表現和美學表達上的水平,是網絡劇從數量上井噴到質量上躍升的一個重要標志性作品。無獨有偶,國內首部網絡播放破200億的仙俠玄幻劇《花千骨》通過講述花千骨和白子畫師徒之間觸犯禁忌、有損修為、惑亂眾生的虐心戀情也收獲了不俗的市場回報,這固然與該劇自帶的高達73.6%的女性原著粉絲的追捧有關,但白子畫對花千骨的一往情深,東方彧卿對花千骨的不離不棄,以及花千骨擺脫了“灰姑娘”慣性敘述,靠個人能力一路升級打怪的自立自強等精神特質也幫助《花千骨》從一眾格調低下、雷點不斷的玄幻劇中脫穎而出。在作品廣受歡迎的同時,市場給予了高度認可和豐厚回報:《花千骨》首輪發行后突破1.68億元,單日網絡播放量超過3.5億次,手游上線后也快速占領市場。
與這部分優質類型劇成功征服受眾和市場相對的是大量的跟風創作和制作,導致題材類型同質化、故事邏輯經不起推敲、“五毛特效”的后期制作等創作硬傷,涌現出了《擇天記》等大量被觀眾吐槽的“爛片”,連受到《無心法師》播出效應鼓勵之后創作的《無心法師2》也同樣沒能逃過“續集魔咒”,因故事沖突乏力、創新點不足等原因在品質和收視上都乏善可陳。
2.對歷史意識的懸置
當尼采在19世紀提出的“不存在事實,只存在解釋”成為后現代主義者的共識之后,解構、摧毀和重新定位就變成體現后現代思潮歷史觀的關鍵詞。歷史過程中的事實真相,寫史秉承的“宏大敘事”都被徹底否定,而代之以虛無主義、碎片化和荒誕不經的顛覆與戲謔。與19世紀不同的是,當時的經濟社會和政治文化語境中,后現代主義指出人類生存沒有意義、沒有目標,歷史沒有可以理解的真相和本質價值;而在后現代主義色彩的網絡劇時代,對歷史相關的概念范疇和真相敘述并沒有被完全摧毀。作為歷史題材的網絡劇創作,歷史觀和歷史感必須是在場的,既不容許虛無主義的無視和戲說,更不容許主觀唯心的歷史臆想。創作者更傾向于利用歷史切口打開故事,而并不對劇作的價值和意義從歷史觀的角度進行指認,也就是說,網絡劇對歷史意識既不擁抱也不回避,它既延續了傳統電視劇對歷史題材的熱衷,把歷史背景作為故事底色,同時又企圖建立對歷史的新的定位和呈現,而支撐創作的歷史觀究竟在哪里、以何種方式體現的問題在網絡劇中被輕松懸置了。
2017年在優酷視頻首播的《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以下稱《軍師聯盟》)以司馬懿入仕為曹魏政權嘔心瀝血的故事為主線,再現司馬懿與曹氏父子密切而復雜的關系,以及東漢末年到三國鼎立的動蕩年代中司馬懿韜光養晦、風云激蕩的前半生。然而,“網感”十足的片名透露了《軍師聯盟》不再把重復清晰的史實和架設厚重史觀作為主體意圖的野心,它只想通過抽出歷史中的人物,借由“強情節”的故事線索和人物關系,把“歷史劇需要時代表達”作為互聯時代的新追求。僅第一集中就包含有華佗受曹操猜忌被殺、司馬懿之父身陷“衣帶詔”、月旦評上楊修司馬懿激辯展風華等主要情節鏈條,以及楊修退婚司馬孚、曹丕郭照一見定情等鋪墊,快節奏劇情超過了觀眾對歷史劇的心理預期,流暢的觀感既體現了編劇的功夫,提升了全劇的綜合智力指數,更反映出《軍師聯盟》在歷史觀的確立和歷史敘事的方式上找到了與當下時代銜接的“點”,這個“點”既在歷史“大事不虛”的邊界之內,跳出了既有影視作品對司馬懿的臉譜化呈現,又果斷地還人物于歷史中,并選擇了歷史劇的現代講法。在人物塑造上,《軍師聯盟》拋棄二元的人物設置,采用了“平視”的視角,既不是為了“洗白”和正名的英雄頌歌,也不是離奇虛構、歷史戲說,而是企圖還原英雄際會、權力更迭的壯闊時代里的一個才子和臣子的心路歷程。在《軍事聯盟》群英譜中,不再有以往三國題材中以“忠奸”區分的價值體系,取而代之的是性格異同、命運浮沉、才能高下的區別和理想信仰的選擇差異,表現出了客觀節制的歷史感,這種更加宏闊理性的表達,盡管沒有主觀歷史意識的參與,也能夠被當下多元多變時代的理念所認同。
當然,在時代視角下對歷史意識的懸置并不直接決定網絡劇是否成為“爆款”,而決定創作者在歷史與現實的時空交疊中提煉出邏輯自洽的主題,同時還要在符合歷史邏輯的前提之下。以屈原為主人公的《思美人》既囊括了“歷史、宮斗、玄幻、仙俠、愛情”等要素,又有馬可等一眾偶像演員的“顏值擔當”和流量保證,卻依然遭到了收視的“斷崖式”跌落。無論是對昏聵無能、重用佞臣的楚懷王的“正面”塑造,還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出自《史記·淮陰侯列傳》)等典故的任意穿越,在游戲歷史、消解經典的自說自話中把屈原拍成了一個缺乏禮數的冒失少年和一個將大部分精力放在談戀愛的古裝杰克蘇,打著“歷史題材網絡劇”幌子的《思美人》實質上不過是一部俗氣言情劇。
3.對精英價值的戲謔
相較于美術、電影、戲劇的文化含量,電視劇是大眾文化的重要表現途徑。盡管如此,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電視劇創作和制作體現出的專業性而言,它僅僅在接受環節屬于觀眾。而互聯網時代的網絡劇制作是從小型(手持)攝像機開始的,2000年網絡劇《原色》僅僅靠幾千元的投資向電視劇制作的專業和權威發起了“去精英化”的挑戰。當互聯網技術敞開了網民可以自由上傳個人視頻作品的大門,來自設備、技術和制作主題的壁壘被逐個擊破,在不討論作品質量的前提下,電視劇制作的“精英化”被游戲了,電視劇不再是一個“一本正經”的嚴肅創作,而是變成了表現自我的影像方式。
不僅如此,網絡劇對精英價值的戲謔還體現在作品內容上。法國思想家博德里亞認為,“消費社會以最大限度攫取財富為目的,不斷為大眾制造新的欲望需要。”欲望的滿足代替精神層面的攀升成為網絡劇消弭大眾和精英距離的內在動因,精英價值不再是一個堅如磐石的閉合循環,不僅難逃消費主義下帥哥靚女、鮮衣怒馬、霸道總裁、光環女主的輪番轟炸,以往劇中關于奮斗、正義、成功、英雄等主題的表現也受到了大眾文化的影響。網絡劇成為觀眾樂于消費的商品,而不再扮演補充精神營養、完善和重塑世界觀的角色。根據孔二狗的網絡小說《東北往事之黑道風云二十年》改編的同名網絡劇2012年在樂視播映,每集約20分鐘。這部反映東北地區近30年的社會變遷、帶有濃厚史詩味道的作品,選擇了以黑道組織的生活經歷為切口,通過這個“反精英”的敘述塑造了趙紅兵等一群退伍軍人的熱血與追求,也再現了各階層人物的生存奮斗和掙扎,在觸目驚心的人情百態中反映社會經濟政治變遷。從主角趙紅兵的塑造來看,他既不是傳統意義上扶危濟困、見義勇為,憑借個人能力實現社會價值的光輝形象,也不是“古惑仔”般把“混社會”作為理想追求的“黑化”主人公,但是他們對于正義公平的堅守,對是非對錯的追問,對弱勢群體的扶持以及對迷失的個人理想的尋找和反思,都是對英雄價值的“去精英化”。
2016年在愛奇藝首播的網絡劇《余罪》以第一季高達69億的點擊量成為網劇爆款,而劇中的主人公余罪上警校時就是一名差生,陰差陽錯通過一場特殊選拔成為警方安插在敵方的臥底。余罪的人物塑造仍然沒有走傳統的“隱蔽戰線英雄”的模式,而是在標新立異、勇于突破的行為模式下,緊貼生活、緊扣邏輯,在英雄與草根之間刻畫了一個既不崇高莊嚴,也不是平庸冷漠的有血有肉的草根臥底,對英雄進行了新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