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旅按照日程表緊張有序地進行，早八點至晚八點，除去交通時間每天要拜訪至少三家供應商，晚上更是供應商爭相應酬客戶的好時機。

丹麥人享受牛排紅酒和工廠老板業務員的阿諛奉承，袁力行也樂得卸下疲憊，李凡生性不善社交，大量晚宴的雙向翻譯工作和氣氛調節因此落在了黃燦肩頭。

老外說完她得翻譯給供應商，供應商說完她得翻譯給老外，所有人都有機會趁著聆聽時品嘗美食，只有她一頓飯下來比白天還累，胃里空空如也臉上笑到肌肉僵硬。

如此大量的表現機會，令到樂斯三位高層在整個行程中不停找機會夸獎她：“Maggie你真的太棒了！”“做得非常好！”“簡直完美！”

頭兩日，這些不絕于耳的夸獎令黃燦信心十足振奮不已，時間一長聽得太多，她開始不免懷疑他們是否只是出于文化習性而已？仔細觀察發現兩方面因素都有，主要源于丹麥人更傾向于看到別人的閃光點，對些微不足之處頗具包容。

袁力行在某晚宴會端著紅酒與她碰杯，笑著說：“不逼一下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優秀吧？要是所有業務員都和你一樣具備戰斗力，恐怕長江后浪推前浪，我這個前浪就快被拍死在沙灘上了。”

黃燦故意眨眨眼：“大boss，咱不是丹麥人，你這么說我怕怕，這是要捧殺嗎？”

袁力行哈哈大笑：“當然不是，只是憂患意識超前、自我感慨一下。”

黃燦當然知道這不過是紅酒催化下老板的說笑罷了，也可以理解為對她的變像夸獎鼓勵。以老板的實力，怎可能對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忌憚。

都說中國人酒桌上談生意簽合同，其實酒桌文化世界大同，她開始琢磨回去該找幾本葡萄酒知識的書研究研究，畢竟光背幾句“白葡萄酒最適口溫度在十六度”之類，在客戶面前委實唬弄不過去，可能不愛喝酒之故，關于新、舊世界酒的產區、葡萄品種品牌等知識，袁力行也一知半解。

行程最后一站是位于順德的老牌合作伙伴立德制造，多年來以其富有競爭力的價格和相對不錯的品質而承攬下丹麥樂斯每年大筆訂單。

立德老板李總是位典型本地老男人，整個企業屬于家族產業，兒子兒媳婦全在廠里擔任要職。而廠子里的業務精英卻是位本地妹仔阿華，不但英文流利而且膽大心細，長得男相但卻酷愛異國奔放風打扮，倒顯得頗有一番吸引人的格調，更重要的是，她有超出年齡的處事老辣和超出身份地位的決斷權力。

整個立德的外貿業務部可以說是掌控在阿華手里的，開會時就連李老板都要聽從她五分意見。

趁會議尚未開始，黃燦來到阿華的工作位把一個彩紙包裝的小方盒放到她桌上，大方說道：“我一看見這副木質耳環就想到你，你最擅長hold住波希米亞風格。”

周圍其他業務員忍不住紛紛掃過來羨慕的眼光，黃燦代表的是甲方是客戶，向來都是乙方討好甲方，能被甲方的人如此青睞無疑是最大褒獎，況且還能收到禮物，禮物的貴重與否在其次，重要的是給足面子。

阿華感受到周圍同事羨慕的眼光，自尊心自然是得到極大滿足，說了聲謝謝，親親熱熱挽著黃燦的胳膊往會議室走去。

看到兩方的業務骨干關系如此融洽，老外會認為黃燦迅速地掌握了工廠人脈資源，而李老板會為抓牢客戶方而感到開心。

李凡把一切看在眼里，不忘自己前“師傅”身份，私下對她說，跟工廠搞好關系當然必要，但送禮物就大可不必，畢竟大家掙的都不多，沒必要為了公事花私人的錢，公司又不給報銷。

黃燦只是淡淡應道：“一副耳環而已，女孩子的小玩意兒好看又便宜，十幾二十塊錢，買張包裝紙一兩塊錢能包一大堆，就可博得姑娘們芳心，這性價比多值。”

這樣的胸針、耳環、手鏈都是她從網上淘寶得來，既漂亮又實惠，常常下到工廠她就給業務或者質檢主管捎一份。這要是被Linda之流看到又該諷她收買人心了。

她還沒有儲備夠專業實力與各廠老板們指點江山，自然得先多花些心思在平級別的業務員身上。

Linda她們慣是對乙方業務員頤指氣使，甚至動輒破口大罵，但她知道，真不能小瞧一線工作人員，往往有意無意地與她們電話閑聊幾句，就能拿到許多一手資料，比如從中了解到工廠最近的產能能否跟上、勞動力是否匱乏，她基本就能對手頭訂單是否能按時出貨做出精準判斷。

上層建筑固然要打，群眾基礎也不可忽略。

原本尋常的會議這天遭遇了少許尷尬。

李老板當然判斷出Mr.Jacobsen第一次公開帶兒子Franz來巡視工廠的意圖，將來他的客戶就要從交道多年、十分熟稔的老老板，變成眼前兩位身高堪比巨人的新貴，加上代理方黃燦也算新人，客供人際關系實際上已悄然洗牌。

前幾日差旅中，其他工廠面臨此種情況的策略無一不是盡力討好新人展現實力，但李老板不知出于什么緣故，另辟蹊徑了一把，竟然在會議當場眾人面前，有意無意地挑戰Franz的權威，而這些挑戰還真的八九不離十地壓制住Franz。

究其原因，黃燦不知他是富幾代，但同樣有著所謂富二代的通病。Franz含著金鑰匙出身，本人英俊、紳士、幽默、教養雖好卻多少有點兒好逸惡勞、好大喜功德，他的這些性格特質在整個差旅之中，多種場合試煉之下展露無遺。

明明他剛接手不懂技術，卻不求甚解，不虛心學習請教，反而往往在討論時心不在焉或不耐煩地一帶而過。合作伙伴不難感受到，此人其實并不愿意耗費大力氣研究未來他所要掌控的生意，或者說他理所應當地認為不費力也一切盡在掌握。

而這還是在他父親老Mr.Jacobsen同行壓陣的情況下的表現。

后來袁力行告訴黃燦，據他了解，丹麥樂斯家族內部也隱含競爭，Mr.Jacobsen有兩個兒子，Franz是大兒子，卻從小被優秀弟弟壓過一頭，就連家族企業分配上，也是弟弟繼承了占比重要的房地產、百貨等行業，只把燈飾公司派給了他。

所以，無論是在會議中還是晚宴上，Franz特別愛在自己父親面前十分刻意地去表現，時常試圖顯示機靈和控場能力，但每當談到技術卻卡殼露怯，而談到訂單出貨狀況又不如黃燦熟悉。

袁力行和黃燦維護客戶，盡量不動聲色地在談判中幫他彌補漏洞。

黃燦沒有料想到自己未來重要客戶的大老板竟然是這樣的，這使得她大為寬心，少了擔憂多了自信。至少在專業上，她和Franz處于相似起跑線，大家可以共同成長、相輔相成，她未來工作的心理壓力預期儼然降低許多。

而且她覺得Franz真像一只急于開屏的小孔雀啊，雖然有那么一點幼稚可笑但卻不失其本真可愛。

偏偏李老板挑在Franz急于表現的關鍵當口出題挑戰，比如當Franz要求產品燈罩內壁潔凈，他就反問卷邊噴涂的難度你可否了解一下？當Franz提出電線減少長度理應減價，他就嘿嘿笑著說圓線換成編織線我還沒加錢呢。

雖然大家最后終于磕磕絆絆把會開完，但很明顯，連袁力行對李老板的一反常態也感到困惑，難道說他是依仗資歷，對客戶新老板施下馬威？這絕非一個成熟企業家的做法。

黃燦把疑點記下，準備找個適當時機向阿華套套實情。

剛坐上商務車還未離開立德工廠的Franz立刻不掩沮喪透頂，連連翻白眼大喘氣。黃燦少見一個三十二歲的商人還如此七情上面的。

優渥世家出身的他如此實在算不得成熟，但能夠一直長不大的人一定是被命運偏愛的吧？他身上難得的單純少年氣倒叫黃燦不經意心腸變柔軟。

也許是自己心重，情感從來被理智壓制的緣故，所以她對于Franz和趙小玲子這樣率真個性的人都情不自禁歡喜。愛哭的時候哭，想笑的時候笑，敢愛敢恨，只要這一切出于自然，發乎內心。

夜間酒店晚餐畢，她找了個Franz室外吸煙的時間，并肩與他環湖散步，趁機提議道：“Franz，這次出差我從你身上學習到很多東西，比如對公司未來前景的明確、對整個年度規劃的清晰，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個決策者，一個leader最重要的能力。所以對于我們的team更充滿信心了。既然工作是團隊作戰，那么也許你可以將職能細分下派給我們，以后繁瑣的技術問題交由我和李凡把控就好，面對工廠策略大局由你掌控，技術細節我們來摳，說到底決策終究是由你來做。”

見Franz不發一語認真傾聽，她繼續道：“我會發技術問題及解決方案月度總結報告給你，因此你不會遺漏任何一點信息。這樣一來，肯定比以前技術質量只能等待丹麥工程師指導更有效率得多，我想你心里對此有數。當然，這只是我的一點小建議，重點是非常希望了解你的工作節奏和方法，我和乘星都會極力高效配合。Franz，你覺得呢？”

Franz漸漸緩慢腳步，盯著黃燦問道：“你真的有信心把控品質這一塊嗎？畢竟技術難點多，問題每天都有可能發生，丹麥那邊的同事只能處理貨運到達之后的問題，報價、出貨前的問題才是重中之重啊。”

黃燦認真回復：“我們可以嘗試一段時間，丹麥工程師可以給到我一個質量容錯率，假如在我控制之下各工廠超出了可接受容錯率，那么我們重新調整發法。其實，工廠老板們也是與我們同心同德的，畢竟把質量問題掐滅在國內，比運到國外面臨索賠要強得多。主要是下游工廠、工人控制容易出問題。”

Franz想了一想，如果接納建議，這可算是他在集團首次亮相出臺的政策和改革，如果效果成功，無疑會令他在父親和同仁面前加分不少。

他驚喜且肯定地對黃燦說：“我其實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沒想到你和我想到一起。Maggie，那就按你說的方法先試行三個月，如果可行就實在太棒了！哦天哪，你知道這些技術、質量問題實在太多太復雜，把我的頭都搞暈了。”

“不暈，我能感受到你的策略一直很清晰呀！謝謝您的支持。”黃燦朝他比個贊，忍不住被他的可愛逗笑了，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