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沒有別的親人
- 芳華十年草木深
- 楚蕓AI
- 2446字
- 2019-08-14 12:00:00
腦袋亂成一團漿糊的黃燦扶著自行車,走到市醫(yī)院住院部車棚下停好車,按電梯上樓。電梯門一打開,濃重的消毒水氣味夾雜著說不清的血腥尿騷味撲面而來。
剛入院時這味兒令她難以忍受,現(xiàn)在嗅覺也慢慢習慣了。市醫(yī)院條件算好的,好歹沒讓她求爺爺告奶奶就給安排上了床位,否則的話可能也只得像過道上的臨時鋪位一樣,忍受病痛的同時忍受人來人往嘈雜局促。
找到值班室里的詹醫(yī)生,她隔著一張桌子端坐面對醫(yī)生,實則內心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提什么問題,除了聽憑醫(yī)生安排還能怎么辦?
她太年輕,第一次經歷生死大事,對于肺癌她根本一無所知。
詹醫(yī)生放下手中的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孩,大約一米六五的清瘦個頭,五官清秀疏淡,反而突出了一雙抓人的眼睛,烏黑明亮,透露出一種特別的沉靜和敏慧。
在醫(yī)院里生老病死鬼哭狼嚎見多了,這樣安靜的悲傷反而令他萌生惻隱,輕咳一聲開了口。他建議盡快安排黃父轉移到腫瘤科,馬上做肺、淋巴結、骨髓及其他器官和組織的活檢來進一步確診。
詹醫(yī)生問道:“你家還有別的大人沒有?這個情況比較嚴重,最好把親屬召集起來商量一下,后續(xù)治療路程很長很艱辛,就你一個小姑娘怎么應付得過來?”
黃燦試圖從嘴角擠出一個笑容但不成功,她冷靜回復:“家里沒別人就只有我,我聽從您的安排,完全配合。”
接著猶豫了一下,如同溺水之人尋求浮木般追問眼前人:“詹醫(yī)生,我父親的病還有治好的希望吧?總有辦法的對嗎?”
詹醫(yī)生面色有些作難,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告訴她肺癌也分階段,一般來說早發(fā)現(xiàn)更有利。治療手段根據(jù)具體情況也有所不同,有手術、化療等等。具體還是等進一步檢查之后再討論。又提醒道,此時病患的心理狀況對治療疾病有很大影響,她需要關注這一點。
黃燦低了低頭,她聽說過,絕癥患者家屬為了病人安心,有的甚至會要求醫(yī)生配合,暫時向病患隱瞞真實病情。可她沒辦法聯(lián)合醫(yī)生演這樣一出沉重戲碼,自己家角色太少,都得隨時為對方撐起一片天。
謝過醫(yī)生取過桌上的病歷單子,黃燦告辭出門。接下來她得先去辦理轉床手續(xù)、再給父親打中飯。
無論心里多么悲傷,眼前哪一件瑣事也耽誤不得,她在醫(yī)院花壇空地上茫然暴走了幾圈,好把痛哭一場的情緒給強力壓制下去。
黃燦辦完轉科手續(xù),打算去醫(yī)院食堂打中飯。在電梯里她拿出錢包,從里面揀出塑料飯菜票:一塊和五毛各兩張和三兩張毛票,接著用手指搓了搓塑料小票,放回一張一塊的。想到父親生病需要補充營養(yǎng),又把那一塊錢飯票抽了出來。
電梯門開,她剛邁步“喲”了一聲,記起自己忘拿盆飯,只好回頭。
從坐電梯到過走廊,一路低頭盤算著該怎么跟父親開口談病情,其實只要一提到“腫瘤科”,明擺著是瞞不住的。
過道上加了一排足有三張臨時床位,留出的空間僅夠一張擔架床或護士推車進出。
病人大都行動不便,黃燦此刻便看見,一個大媳婦彎腰伸手從床底下拿出一個塑料便盆,另一只手掀開丈夫的棉被,也不用看,光憑感覺就把便盆塞了進去調整到位,大概是怕尿液沾濕床褥,掀開的棉被也不完全蓋好,倒不怕被別人看了去。
好像人一旦生了病,尊嚴面子便被逼到犄角旮旯里去了。生病的痛苦伺候的也遭罪,哪里能顧得了那許多?
黃燦不經事,慌忙縮了身板撇了頭從大媳婦身旁擦過。
到了病房門口才發(fā)現(xiàn),四人房里亂哄哄地塞了有差不多十個人,除了四個患者和501、503號床各一個家屬,502床前圍滿了探視親戚,一個個堆了水果補品在桌上地上,高聲大氣地慰問著病患,那個熱鬧勁兒倒像來趕集的。502床是個中年男子,此時被人圍視關切著,一張臉上黑里透紅現(xiàn)出不錯的氣色和高興得意的神態(tài)。
黃父的504床在最里邊靠窗的位置,一個人半躺在床上,對周遭全無興趣似地,撇開頭望向窗外,與身旁熱鬧絕緣。
父親在想些什么呢?黃燦望著那瘦弱孤清的身影鼻子發(fā)酸,用力提了口丹田氣,特意聲音宏亮地喊了聲:“爸!”
床上的黃父立刻循聲轉頭,看見自己的女兒,渾濁的眼珠亮了,臉上的菊花也開了。這鬧哄哄的一個早上,鄰床的喧囂熱鬧把他無人探視的孤單襯托得懊惱極了,總算等到女兒陪伴。
“爸,你感覺怎么樣?我自行車掉鏈子來晚了。餓了吧?我這就去打飯。”黃燦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挨了床沿坐下,好跟父親親昵點兒。
黃父伸出枯槁的手握住了女兒的手:“不餓不餓,趕不上就不要來了嘛,我可以托護士或者隨便哪一個家屬幫我打飯就好了,你天天要上班又要跑醫(yī)院怎么吃得消?少跑一趟兩趟沒關系,我還可以應付。”
“吃得消。”黃燦努力笑一笑,做出有底氣的樣子,心酸父親雖然重癥腿殘依然要強得很。
剛想起身去拿飯盆手機響動,她接了之后輕松一點兒說:“爸你看,我這不還有朋友幫忙嘛。趙小玲子馬上送中飯來,給你煲了骨頭湯補鈣。”
黃父點點頭,又忍不住絮叨著教導女兒:“你這幾個好朋友倒都是熱心腸,但依我看,交朋友還是要有謀略輕重。閆慧人本分家里也太平,她媽還接生過你,勉強算世交。許多思她爸是鄉(xiāng)政府書記,雖說過幾年也要退休,可她還有個在省里當官的大伯,你看她家把她搞進市工商局,今年就升了副科,還不都是權力的作用?你爸這輩子就是吃了沒實權的虧,什么也幫不上你。你們四個人當中讀書最好的是你,可將來前途最好的恐怕是她噢!你還是要跟她走更近些。至于小玲子嘛,一家子個體戶父母也沒文化。。。。。。”
“爸!我們不說別家的事。”黃燦用眼角瞥了眼鄰床的人,生怕別人聽到這一番官腔十足又世俗赤裸的論調,趕緊耐著性子打斷父親。
她心內嘆息,父親就是這樣,說話從來不看場合不分人,咬文嚼字所謂“謀略”,實則自己在單位身處基層還被邊緣化得幾乎透明。
上次腿傷住院,單位還派人象征性地探視慰問、送來禮品,這一次父親肯定也通知了單位,可入院幾天也沒見個人影,離退休老干部們?yōu)牟《啵膊荒芴竿麊挝唬貌〈睬斑€無孝子呢。
而且她也不喜歡父親用這樣的語氣來評說自己的朋友,讓人聽見平白誤會。再說,人小玲子還巴巴地燉了骨頭湯送來,萬一背地議論,讓人家正好撞見呢?口舌是非,言多必失。
黃燦頂多也就腹誹一陣,既治不好父親給人“上課”的癮,也不忍心跟病人斗嘴。
可巧話頭剛止,耳邊傳來趙小玲子脆生生的招呼,黃燦不由暗噓一口氣。趕緊迎上前,接過趙小玲子手里的保溫桶和飯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