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父的化療開始,詹醫生給用的是多烯紫杉醇藥物,當天吊水結束后,黃父感到惡心頭昏,第二天早上劇烈地嘔吐了,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黃燦端著便盆的手直打顫。吐完感覺好一點,第二天治療后夜里又接連吐了七、八次,完全沒有胃口進食。第三天治療結束,惡心感有增無減,渾身無力不想吃飯。
接下來幾天黃老爺子腹脹便秘,又請來護士用手摳、用灌腸劑,各種折騰。
這時候的黃燦早已沒了男女避諱、病人尊嚴一類的障礙和問題。唯一幸運的是某日她猛然發覺,自己左耳的聽力不知不覺已恢復無恙。
黃燦日以繼夜服侍父親,揪心搓肺恨不能以身代之。總算化療的劇烈反應后來慢慢恢復了一些。黃父現在吃不下任何固體食物,要求黃燦去給他尋什么豆腐腦、藕粉之類的。她好不容易買到豆腐腦,裝在保溫桶騎著自行車帶回病房。
病房門口,黃燦看見臥坐在床的父親,腿上墊上一只枕頭,帶著厚厚的老花眼鏡,艱難專注地在一個黑色筆記本上寫著什么。
這個佝僂專注的側影黃燦多么熟悉,過去許多的夜晚,父親的臥室兼書房總是煙霧繚繞,他總是一手夾煙一手執鋼筆在稿紙上奮筆疾書,多數是寫文獻、報告,有時是他自己的詩文稿。高挺的鼻梁和側影輪廓,依稀可辨青年時代的美男風采。黃燦覺得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書生父親有種特別吸引力。
那時候父親寫累了,便會半命令半哄誘地把她這個小學生按在書桌前,讓她代筆謄抄文稿。那四百字一頁的綠色方格紙,父女二人不知合作過多少。
平日黃燦對家事特別失望時,難免腹誹百無一用是書生。可到了大學時代,她卻發現自己潛意識很矛盾,男生要是不具備一點書卷氣質她根本喜歡不起來。
“爸,剛好一點,又寫?傷神呢。”
“不寫不行嘍,再不寫來不及了。”
黃燦聞言默不作聲,調節了一下點滴瓶,面對父親坐下來。她知道父親寫的是什么,反正都是寫給她看的。
今天黃父的精神難得地好,他覺得許多事是時候跟女兒交代清楚。前幾天的化療反應讓他感到無比痛苦和絕望,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許多話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
“燦燦,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爸爸過了年七十六啦!論長短,不算冤。”
“爸!”黃燦喉頭立刻梗住了,她明白父親這是要跟他交代遺言遺囑。
黃父說:“燦燦聽爸爸說完。你爸這一輩子的經歷我想講給你聽,你才能正確地理解你爸。。。。。。。天有不測風云。。。。。。發生了什么,爸爸以前跟你說過,你是知道的。人吶,命運經不起幾次波折,那些波折徹底改變了為父的一生啊!”
黃父講到此處,發出一聲疲乏的長嘆后陷入良久沉默。
黃燦不去打斷他對過往歷史總結的沉浸回憶。父親與她年紀隔代,一生曾經轟轟烈烈到最后卻黯然收尾,這其中的歷史原因、外因內果以及個人因素,都不是她這個時代和這個年紀所能真正理解透徹的。
從小到大,她對這些歷史其實已經耳熟能詳。每年春節市里派來慰問離休老干部的領導,除了帶了節禮慰問品,還得帶上一對耐心傾聽的耳朵,聽父親把他的光輝歷史和自認余熱未盡才華未伸的怨言從頭到尾聽上一遍,再聊勝于無地撫慰幾句。
那個時候父親語調的激昂頓挫,會讓坐在一旁的黃燦臉紅耳臊,覺得父親頗似男版祥林嫂,覺得“蓋棺定論”這回事,當事人自述是不是姿態不大好看?
但“孝”不就是“順”嗎?父親花甲古稀,傾訴是他唯一的慰藉,尤其是現在。
黃父喘口氣接著說道:“后來,國家復興、改革進步的道路,爸爸也總算能重新投入社會建設。分配到南湖鄉政府工作后這十幾年,也算是在漁業生產上取得了成績,還在國家和省級雜志上發表了六篇科技、管理論文。爸爸還是欣慰的,雖然這輩子終究是耽誤了許多。燦燦,你爸我自認為是一位有正義感的國家干部,也是一位有直言不諱弱點的人。”
黃燦給父親一個了解的微笑,從床頭熱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遞給父親暖手。
她以前分析過這些事,對父親所謂“正義感”和“直言不諱”有著不同的想法。以父親的革命資歷以及學術成就,即便政治上栽過跟頭,晚年依然不應該如此寥落。在父親單位上,眾人對他保持表面的尊敬卻無一人深交,離休后更是少有人主動關心和幫助,這其中,父親的“做人”應是問題之一。
父親本質上是有書呆子習氣的,缺乏政治與為人的智慧。但他一輩子做鴕鳥,不肯承認和反思自己的缺陷與弱點。
黃燦念及此滿心愧疚,父親若知道她在某些方面是這樣理解他的,肯定深受打擊,所以這是不能平等討論的禁忌。
“爸爸這一輩子對革命工作問心無愧!對你倆個姑姑更是問心無愧!唯一愧對的就是你啊!”
這一句轉折把黃燦的心掐疼了,抬頭看見老父滿眼的內疚悔恨,渾濁的眼珠上蒙著一層水光。她連忙雙手緊緊包裹住父親瘦骨嶙峋的雙手:“爸,說什么呢?沒有的事!”
“有!”黃父哽咽:“這些無情無義的親戚、還有你的母親、還因為我這不中用的老骨頭,把你的學業前途也給耽誤了。”
“也不全是因為你,是我自己的選擇。當初我原本也能選擇借錢、哪怕借高利貸請一個長年護工或保姆,這樣或者還可以繼續學業、徐徐圖之的。是我自己太想家,太想你啦!”黃燦拉出一點撒嬌的尾音哄父親。
這是真心話。家鄉老話說:“六十不借債,七十不過夜,八十不出門”。她從小因此在內心極深處總埋藏揪心的擔憂。她會莫名害怕,哪一天連父親最后一面都見不到。父親的背影即使再瘦弱耋耄,于她也是巍峨可靠的大山。
黃父還女兒一個笑容。女兒的愛嬌讓他暖心也讓他擔心吶,今后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人生漫長路無人扶持,他怎么放心得下?
他拿給黃燦看那個黑色筆記本:“其他的,家里的存折密碼,有線電視水電號碼,爸爸抽屜的鑰匙存放地,都給你寫這兒了。爸爸發表過的論文、寫過的詩文,希望燦燦一直保存著,將來還可以念念。還有爸爸在這里交代了:后續治療不插管、不過度治療、節儉辦理喪儀。還有這兒,你看,我把追悼會上你的發言也給你寫好了,我怕你到時候心里亂寫不好。。。。。。”
黃燦一直在“嗯”聲應和著,努力遏制胸口一陣陣翻涌上來的極度酸楚和疼痛。父親交代后事從容、冷靜得叫她敬佩,她覺得自己再愛父親,對于他人格的理解仍然是片面的,存在誤解的。
一生風雨榮辱七十余年,若無堅若磐石的心智,何堪想象?
“再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黃父頓了頓,強調地說:“爸爸知道家里的光景,醫療費用的問題,家里房產證是爸爸的名字,有些事萬一我不清醒簽不了字,你也難處理了。所以燦燦,你把房子賣了吧。醫療費之后肯定有剩余,你拿著,爸爸只留給你這么多了。爸爸對不住你!”
黃燦再也忍不住,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涌而下,很快面頰如洗。她緊咬著牙關不讓自己嚎啕大哭出來。整個病房那么些人,卻寂靜如死地。
黃父流下兩行清淚,把話說完:“你趕緊去辦吧,記住一定要快!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