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轱轆壓在地上的陽光上，整輛車都像是鍍上了一層金色光芒。畢竟是傅錦含的馬車，整架馬車上處處透著金銀的氣息。

上好的沉香木為底，兩匹剽肥體壯、毛色赤紅蓬松的汗血馬拉車，華麗的外飾綴著黃色的流蘇，車簾一旁系著一串瑪瑙、琥珀和綠松石連成的長墜子，就算是第一次來的外鄉人，也能一眼看出是哪家的馬車。

如此風騷華麗，就算是傅家，恐怕也就只有他一個敢于如此明晃晃的擺闊。

馬車內，顧云徊靠在車壁上，輕挑起簾子，透過窗向外面看去。

春色正盛，繁花似錦，氣暖心亂，但絕對是好時節。

除了那個顯得有點讓人無言可對的躺在軟榻上的錦服男子。半蓋著薄毯子，一條手臂垂下，一條手臂壓在腦后面，動作怎么都稱不上雅觀。唯一還算入眼的是他的臉，芙蓉面容丹鳳目，躺著露出的半個身子，身段也有挺有料，微醺泛紅的臉頰，咂著嘴的丹唇，相貌著實是勾人的緊，可惜還是個太糙。

顧云徊癟癟嘴，對他這幅皮相表示同情和可憐，竟然是這么一個不拘小節的糙人的。

也不過一兩盞茶的功夫，馬車就穩當地停在了大門口。

剛停車，顧云徊就迫不及待地想跳車下去，車廂內的酒氣實在重得熏死人，她一扯簾子，檐角上的玉石串子響得不得了。

掀起車簾，便看到一角雪青色的錦鍛，她抬眼正好看到傅瑾軒站在光里莞爾一笑，讓她忍不住感慨道這才不愧傅家子之名。

傅瑾軒靜然而立，雪青色的錦緞素凈大方，腰間的青墨色的玉佩中仿佛有水流轉，在他的步子中，微微抖動。他的眉眼與傅錦含有幾分相似，但更為內斂溫潤。

若是說傅錦含是踏著盛世繁華而來，那么傅瑾軒就好像是踩著簌簌飄落的清雪一般，樸素圓融，溫和疏離，眸間唇上都帶著一種靜好和不愿人打擾的安寧，好像下一秒就可以退身而離，不受約束。

顧云徊看到他笑著點頭，“好久不見。”

傅瑾軒也莞爾一笑道，“你也是，好久不見。”

他領著顧云徊到了雪嵩軒，軒中獨具特色的種植著一株株蘭花，蘭葉修長舒展，花瓣潔白無瑕，散發著幽幽的清香，撫平著來客的煩躁不安。

傅瑾軒遞給顧云徊一杯茶，“我也是剛回來才知道你過來了，也是有點匆忙。”

“沒關系，我也沒打招呼就過來了。”

兩人自然地聊了起來，誰都沒有管那個醉癱在馬車上的傅家大少爺。

“對了”，顧云徊還是迅速想起來本意，“老吳呢，他現在在哪里，我找他有急事？”

傅瑾軒輕笑一聲，是她喚自己師父的名號雖也應該習慣了，但還是莫名覺得很點好笑，盡管這樣說很對不起師父。

“老……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我也不知道師父在哪，他把我打發回來后，就出遠門了。”

“這么說我被那老吳算計了？”顧云徊危險地瞇了瞇眼睛。

傅瑾軒撥了撥一旁擺著的蘭花，眼神難得有點躲閃，“師父說見你，要等你做成一件事才行？”

“你的意思是，我大老遠跑過來，就為了給他跑腿辦事情。老吳這些年說是隱退，怎么比城給人說親的媒婆還忙。

“早知道別告老還鄉了，跟朝堂上那幫老頭吵個夠吧，這么多精力無處釋放！”顧云徊果然氣得冷笑起來，腰背挺得筆直，誓要讓傅瑾軒給出一個理由來。

傅瑾軒一介文雅君子被迫出來頂鍋，誰能想到他師父表面上文質彬彬，氣度不凡，當年京城一笑傾春色的尚書大人，會是一個肚子里壞墨水，坑起人來眼睛都不眨的狠角色。

更何況，他看了一眼顧云徊，沒好意思跟她說，師父還說了，“那丫頭我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坑也坑習慣了，所以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就跟喝茶下棋一樣，太自然了。”

顧云徊臉色鐵青地看了他一眼，殺氣頗重，傅瑾軒原本試探著要出口的師父的原話，沒做停留地又滾回了喉嚨里，轟然落地，揚塵四起。

生氣歸生氣，到底有求于人。顧云徊忍著氣問道，“老吳這次有什么指示？說吧。”

傅瑾軒又為她斟上了一杯茶，一邊示意她請用，一遍緩緩開口，“師父說讓你先去趟薛老將軍那里，之后，他自會來找你。”

顧云徊覺得自己真的幸運，沒有一邊喝茶一邊聽他說話，否則身上這套碧羅裙怕是要沾上一大片茶漬了。

烏沉沉的秋水瞳眸直直地看著傅瑾軒，那儒雅溫潤的臉龐也架不住她這般火辣辣的審問眼神，無奈舉手投降，“你看我也沒有辦法，我也只是個傳話的，師父他的心思，我又看不透。”

顧云徊哼了一聲，冷冷地問道，“你告訴我，我家老頭子有沒有找過他，是不是要他想辦法讓我回去成親？”

“必須說真話，壓上我們這么多年的交情，說真話！”

傅瑾軒看著她認真至極的眉眼，溫聲道，“我沒有看見過顧家主拜訪過師父。”

顧云徊顯然不相信，“那壓上你未來媳婦，是真話？”

傅瑾軒一愣，啞然失笑，“為什么我未來夫人也壓在這上面，你保證？”

雖然只有很短一瞬，但在高門和江湖玩轉了心眼的顧云徊而言，敏銳地嗅出了決勝的關鍵，她瞇起眼睛，淡漠靈秀的容顏因為微勾的一側嘴角，莫名有些邪肆意味。

看著面前看起來平靜無波的臉，玩味地道，“沒想到瑾軒看起來這么內斂，竟然也有了心上之人了，相比傅錦含這個只知道吃酒的大少而言，還是你為傅家爭光了啊。”

一句調笑，沒成想傅瑾軒真的耳尖泛紅，臉上的紅暈也慢慢升起。

顧云徊見他被點中了心事，格外媒婆相地上前給他出意見，“怎么樣，是哪家的姑娘，我可能幫上忙，要不我幫你一把？”

之后又忍不住嚇唬他，“好姑娘就要先下手，不然萬一被搶了，哭得地方都沒有啊。”

傅瑾軒低下頭，有點悶悶道，“是誰我不能說，這關乎人家的閨譽。”

顧云徊心叫完了，好純情！

于是進而又道，“那你告訴我，我能幫你什么忙嗎？你看我高門貴族和江湖都能混上道，各種信息一手抓，你今天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啊。”

顧云徊的話的確是大實話，哪怕是傅錦含也不得不承認。江湖之前的家庭背景，甚至比得過公主的尊貴去，投身江湖之后開的流景樓，販賣天下信息，說是掌控萬千百姓生死也不為過。靈秀淡漠，仙氣飄然，雖然偶爾有點大脾氣，但為朋友的赤忱是無可懷疑的，不然也不肯可能嘴上說著嫌棄，仍然是傅錦含最好的酒友和朋友。

找她幫忙的確是個好選擇。

安全又可靠。

可是……“現在我們不是聊這個的時候吧。”

傅瑾軒發現自己被她帶著跑了，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苦惱道，“有被你帶跑了，我們聊得又不是這件事情？”

顧云徊一臉不贊同，“之前不是聊完了嗎？老吳叫我去找薛老將軍，我知道了呀。所以現在不是接下去聊你的終身大事了嗎，一點都不矛盾啊。”

嘴上這么說，心里簡直笑到停不下來，這么月白風情的傅錦含又純情又害羞，還特別好逗弄，也不知道哪家姑娘這么厲害，一勾勾到一塊秀氣木頭，還是上好的檀香木。”

傅瑾軒又不好意思地紅了紅臉，眼睫微閃，遮住眼底的害羞和緊張的情緒。

顧云徊眸子中都是好奇和調侃，一下一下問著“到底是哪家姑娘這么好命”，結果得到傅瑾軒一句“我也不知道，只是見過她幾次”地回復。

她呵呵道：“收回前言，你好弱。”

“你難道就不會查一下，你傅家的勢力、你哥賺來的銀子難道是為了放庫房里發霉生銹的嗎？”

顧云徊怒其不爭，此刻感覺自己像一個苦口婆心的老母親。

但還是決定幫他一把，“哪里看到的，穿著打扮，特征都報一下來，我幫你想？免費的。”

傅瑾軒含糊著開口，“我只認識……好像是慕家的馬車。”

“哦，慕安暖呀。”老江湖顧云徊立馬就知道是誰了。

慕安暖，衡陽慕氏女，慕家家主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的女兒，父親是衡陽太守慕謙，母親是顧家主的堂妹顧箏。算起關系來，跟顧云徊算是堂姐妹，她還要叫她一聲堂姐呢。

這.......挖墻腳一不小心挖到了自己家。

這幫個忙，她姑姑會不會打死她啊。

顧云徊苦惱地思索著，得不出好答案。

傅瑾軒越說越不好意思，顧云徊滿足了好奇心，心情頗好地放過了他。下午的時光，她像個老年人一樣，在雪嵩軒的藤木搖椅上，悠閑自得地躺著，半瞇著眼睛，曬著已過午時而有些淡的陽光。

直到用過晚膳后，傅錦含才暈著頭，扶著額角，從自己的居所大搖大擺地出來，連步子都有些虛。

他臉色看起來有些難看，但是雪嵩軒里的兩個人都沒正眼瞧過他。傅瑾軒自是看慣了他醉醒后的頹廢模樣，自顧自地翻開著新得的一本古籍;顧云徊則拉著一個侍弄花草的小廝，詢問著其中一株幽蘭是哪里挖來的。

傅錦含看著無情的兩人，好看的丹鳳眼向上翻了翻，“我說你們兩個也太無情了嗎，就不能關懷我一下嗎？”

傅瑾軒為人隨和，難得的刻薄都留給他哥了，“哥，整天整天都能看到你醉倒不省人事，我就算有再多同情心也都被你給磨平了。”

哪怕是說這刻薄話的時候，他也依然是一副含笑溫柔，不愿與人沖突的模樣。

顧云徊更是毫不留情的嘲笑，“連瑾軒都受不了你了，你看你這幅樣子，還是少喝點吧。”

傅錦含不樂意了，開始了互相傷害的模式，“你還好意思說我，你瞧瞧你現在的樣子。”

此時，顧云徊整個人躺在藤木椅子上乘涼，腿交疊著翹起了二郎腿。一條手臂壓在腦后，一只手從一旁的小桌上拿著花糕吃，嘴角還殘余著一些花糕的屑，吃得毫無形象可言，不時還打個哈欠。

“用我提醒你一下嗎，你是個什么身份的大小姐。江湖混久了之后，你身上雜七雜八的江湖氣勢能不能收一收，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吃沒吃相。”

“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聽你的傳聞的印象，繁瑣華貴的碧綠宮裝，挽著淺色的臂紗，頭上雖不是珠翠滿頭，但是兩支長流云宛垂著落云珠的流蘇步搖，臉不施粉而白，唇不點而朱，一顰一笑，花開花收，行止舉動都極為得體。傳聞中比皇室公主更尊貴的未來家主，現在簡直是幻滅。”

傅錦含深感遺憾的搖搖頭，看著面前這個不著邊際的女人，真的有夠不想承認的，當年他還對那個傳聞很是好奇，要不是杏風坊當時新出了一批好酒，他說不定就去她十歲生辰宴上瞧美人去了。

顧云徊倒不覺得有什么遺憾，“那說明我深入江湖得很成功好嗎？再說，明明是江湖傳言有誤，你們擅自對我抱的這個不實際的幻想，現在又要強加到我身上，本姑娘可不買帳啊。”

傅瑾軒看著他們斗嘴的模樣，難得端起了看好戲的心態，一邊笑笑著不說話。

最后又是以傅錦含的失敗而告終。

這個男人抓狂到綁頭發的發帶都抓在了手上，如瀑傾瀉下來的烏黑長發鋪滿了他的后背，偶爾幾根長發遮住一小半面孔，更顯得整個人放肆不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