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洵亭舊事
- 寄世歌
- 第三風
- 4025字
- 2019-08-28 22:45:08
大約二十幾年前,有一段時間他的父親常去洵亭這個地方。他那時七八歲,正是玩心重的時候,于是就央他父親將他帶了同去,他父親也應允了。
他父親去洵亭是為了見一個人,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他想不起那老人的具體模樣了,只依稀記得那是位滿臉慈藹、仙風道骨的世外之人,就住在洵亭旁邊的茅舍里。他父親每次見了老人都是恭謹有加,還管他叫“仙師”。其實不光他父親對老人恭謹,他父親的朋友齊獻,對老人也很恭謹。
齊獻就是齊瓚的父親。
他的父親和齊瓚的父親一樣,到了洵亭都是先去拜訪那個老人,然后和老人在亭子里討論籌算,寫寫畫畫。他和齊瓚不敢上去打擾,就在一旁的地上玩耍。
這個地方很偏僻,遠離鬧市,除了這間茅舍,周圍一戶人家都沒有,但韓濟在這里也不怎么覺得無聊。
洵亭旁邊有條溪流從高處流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瀑布,瀑布下面有尊神像,那神像上了年頭現出一派斑駁古意來。他看見幾只雀兒停在神像的肩膀上,幾縷葉間的白光照在雀兒身上,那雀兒的尾羽居然籠罩了一層五彩的光暈。于是他脫了上衣然后去攀爬那尊破舊的神像,在家里他可不敢這么做。
因為神像上面有許多地方都生了青苔,所以他爬得很慢,當他終于小心翼翼地爬到了神像的肩膀上時,那只有著五彩尾羽的雀兒早就受驚飛走了。白白費了這么些功夫,小小年紀的他不由得有些沮喪。正當他準備往下爬時,有幾點冰涼的水滴濺到了他的臉上,他揚起臉擦拭,驀然間就看見了神像的頭部,在他這個角度看去,那條細細的溪流掛在神像的臉上就好像神像在流淚一般。
他看了許久,直到他父親喊他他才下來。
那天回家時,他對父親說他知道他們去的那個地方為什么叫洵亭了。
父親問他為何,他就說:“因為亭子旁邊的那個瀑布下面的神像在流淚,所以人們才叫它洵亭的。”
他父親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沒有得到他父親的肯定回答,他想,也許自己的父親對于這件事也是也不知道吧,成人們對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總喜歡用一笑而過來掩飾,這是個很妙的辦法,沒有言語就不用暴露自己的短處。
沉默著走了一程,他問自己的父親:“那個阿翁真的是神仙嗎?”這個年歲的孩子腦袋里總是裝著許多問題,對于許多事也敢于提出自己的疑問。
他父親說:“我也不知道。”
他想了一會兒,繼續問:“那他會仙術嗎?”
他父親還是說不知道。
韓濟納悶了:“你們既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神仙,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仙術,那你們為什么都叫他仙師呢?”
他父親這次卻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將手伸進了口袋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了一個銀鑄,然后將托著銀鑄的手伸到他前面問他:“那你看看我手上這是幾個銀鑄?”
“這就是一個銀鑄呀。”他想不通他的父親怎么會問他這么一目了然的問題,但他還是如實回答了。
“那我如果能把手上的這一個銀鑄變成兩個銀鑄,我算不算會仙術?”他父親笑著問他。
“當然算啦!只是阿父你怎么可能將一個銀鑄變為兩個銀鑄呢?那是只有神仙才會的仙術。”
他父親笑而不答,將銀鑄包在手掌中,然后手向下翻,過了一會再將手伸到他面前,緩緩展開。
他頓時瞪大了眼睛,因為他父親手中此刻正躺著兩個銀鑄。
他父親看他張大了嘴,就笑著問他:“你覺得你阿父是神仙嗎?”
韓濟搖了搖頭。
他父親再問:“那你覺得你阿父會仙術嗎?”
他呆呆地點了點頭,點過頭之后覺得不對,又搖了搖頭,搖了頭還是覺得不對,又點點頭。
他太困惑終于忍不住問他父親:“阿父你是怎么把一個銀鑄變成兩個的?”
他父親笑著說:“我手上拿了一個銀鑄,袖子里還藏著一個,要變的時候只要把袖子里的銀鑄也放在手上就行了。”
他感覺到受騙一樣,氣惱地說:“原來阿父不過是玩了個小把戲,根本就不會仙術。”
他父親大笑:“把戲玩得厲害且精通門道的人,別人不就以為他是神仙了?”
“阿父你的意思是說,那位仙師其實根本不是仙師,他只會這些騙人的把戲嗎?只是他把戲玩得厲害別人看穿不了,所以把他當做仙師?”韓濟問,但他想了一會兒,又自己搖搖頭否定了,“如果他只會這些騙人的小把戲的話,那你和齊叔叔怎么還那么尊敬他呢?”
他父親說:“我可沒說仙師只會騙人的把戲。你看書中所記載的仙術那樣神乎其神,焉知它不是把戲的一種,只是我們凡人看不穿而已?我們凡人終其一生,能看多少書,能去多少地方,能識多少東西,那都是有邊界的,生而有涯,其知也無涯,你要理解這里邊的意思。世上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我們對于這些不知道的事要存有敬畏,萬不可隨意評斷。仙師說不定還真的是為世外神仙呢?況且他的學識遠在吾等之上,稱他一聲仙師也未為不可。”
韓濟聽了他父親的話,受教地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他父親又說:“你以后不許再去爬那個神像了。”
不能去爬神像,他就在瀑布的下面撿小石子玩。
齊瓚也在那里,但他卻從不跟他一起玩,他總是板著一張小臉,不太愛搭理人的樣子,所以韓濟也不敢貿然去找他。
他有一次在地上發現了一塊圓潤晶瑩異乎可愛的石頭,于是想走過去將它撿起來,但他剛俯下身伸出手時,那石頭驀地被一只腳給踢開了,然后咕嚕嚕滾到他身后去了。他抬起頭,齊瓚就站在他面前冷靜地看著他。
“這塊石頭我也看見了,我也想要。”
“我們都看見了,但石頭只有一塊,那怎么辦呢?”韓濟不能領會對方的挑釁之意,呆呆地發問。
“我父親常說,你籌策之術習得不錯,小小年紀便勝過許多年長之人,今日我們就來一較高下吧,誰贏了誰就能得到那塊石頭。”齊瓚揚起下巴,用老成的口氣說道。
韓濟想了想,覺得這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于是就說:“那也行,只是我們怎么比呢?”
看韓濟表示同意,齊瓚也不廢話了,他像是早就計劃好一樣,指著地上說:“我們就在地上畫陣,畫好陣后,我們互相來破對方的陣,誰先破了對方的陣誰就贏了。”
韓濟點頭。
于是兩個孩子就在地上開始畫陣。兩人幾乎同時畫好,畫好了就開始互相破陣,但是這次齊瓚卻比他快,所以齊瓚贏了。
齊瓚把籌策收起來,傲視還蹲在地上的那個小孩:“我父親在家里常說你怎么怎么厲害,也不過如此嘛。”
韓濟雖然脾氣好,但是這次落敗,再加上齊瓚諷刺,小小孩童也感受到了相當大的恥辱,一張臉漲得通紅。
齊瓚見他低著了不說話,于是繼續拿話激他:“你這樣低著頭不說話,是承認我比你厲害咯?我看你畫的那個陣也忒簡單了些,你學籌策之術學了多久啦?不會才只學了幾天吧?只會這么點東西就敢與人斗陣,不怕丟臉嗎?”
韓濟聽后把籌策扔到一旁,抬眼怒視齊瓚。
齊瓚卻因為他的憤怒又得意了幾分,他輕慢地揚起下唇:“怎么,輸了就生氣了?”
“你也沒有多么厲害,有什么好得意的!”
“反正比你厲害。”齊瓚慢悠悠地回敬他。
“一次輸贏說明不了什么,有本事再比一次。”韓濟放出話來。
“比就比,反正不管比幾次,我都比你厲害。”齊瓚則信心滿滿地接下挑戰。
這兩人的爭吵聲終于把亭子里的三個人吸引了過來。了解事件原委后,三人皆有點啼笑皆非。
韓父微笑著牽起韓濟的手,道:“愿賭服輸真君子,你此次輸了說明你還有諸多不足,更應該勤加修習才是,你怎么能對齊家哥哥發脾氣呢?”
韓濟聽了他父親的話卻是低頭不語。
老人看見了,就喚他名字,招手示意他過來。
韓濟遲疑地走了上去。
老人將一幅輿圖鋪在了地上,然后拿出了一根彤管,他用彤管輕輕地點了點輿圖中的某一處,只見那處似有黑墨沁了出來,隨著墨色逐漸漫開,它顏色也慢慢變淡,最后化為了一涌清澈的泉水。泉水之中有一團紅色開始鮮明起來,突然,那團紅色從水中躍了出來,原來是一條火紅色的金魚。
他這一手顯然吸引了孩童的注意,不僅韓濟,連齊瓚也看得呆了。
老人繼續用彤管點了點輿圖,又有金魚從泉水中冒了出來。兩個孩子都忘了之前的爭吵之事,興奮地揮著手臂圍著老人打轉,要他再多變些金魚出來。
老人笑呵呵地連變了四五條,孩子們看得笑逐顏開。
過了約一刻鐘,老人又將金魚收回了輿圖中。韓濟戀戀不舍地看著老人拾起輿圖,鼓著勇氣上前問道:“仙師可否教我,讓我也能變出金魚來?”
老人還沒答,韓父就上來拉住了他:“小兒唐突,仙師勿怪。”
但老人卻擺擺手,俯下身問韓濟:“你真愿學?”
韓濟點點頭。
老人和藹地摸摸他的頭:“這可不是一天兩天能學會的,而是需要很長很長時間的呢,并且學習過程枯燥,你能堅持嗎?”
“能。”韓濟不假思索的回答道。
仙師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便教你。”
老人說完就真的開始教他:“你家里應該有《明明若》、《莫契子》、《大巖善心經》這幾本書,先把它背熟再來找我。”
老人說的這些書他家里確實有,但都是放在藏書閣的最里面角落里,他翻了好久才找到,因為這些書厚重而枯燥,平時根本不會有人去看它。
他花了月余才把那些那些艱澀的文字背了下來,然后去找老人。
而老人只問了他兩個問題,就叫他重新去背。
他只得又回家翻那些令人頭疼的書籍。
第二次他去找老人時,老人還是搖頭說不行,要他回家再背。
他心里有點焦躁,但是又想起自己答應老人的話,所以只好忍下心性再回家去背一遍,這一遍下來連他父親都在笑他,說他夢里都在背書。
第三次找上老人時,其實他已經沒有頭兩回的興奮了,整個人焉焉的。
孰料老人這回沒有再叫他回去背書了,而是教給了他一套口訣,并且說:“你按照我口訣里的方法每日修煉上三個時辰,然后好好參悟你所背的那些書,當你領會貫通之時,你就能窺得真意了。”
他按照老人所教的方法修煉了好久,有時他覺得心里好像有一小塊地方被點明了,有時又覺得自己心里某處蒙上了一層云翳,這種狀況使他煩悶不已,焦急易怒。而他的變化都被他父親看在眼里,他父親擔心他修煉不成反被魔怔,于是強令他停止了修煉。
“個人有個人的緣法,順勢而為方得自在。”這是老人知道他的情況后所說。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父親告訴他,他們的任務已經完成,所以住在洵亭邊上的那位仙師已經走了。
“這是仙師留給你的。”他父親遞給了他一樣東西。
韓濟好奇地打開來看,原來是那副輿圖。
他摸了摸輿圖上面的小魚標記,然而那些墨水畫就的小魚依舊靜靜地臥在紙上。
這段往事是以他的修煉失敗而告終,所以他把它塵封在了記憶的深處,現在突然想起,他心里也沒有多少悲或喜,只余感嘆。
“我知道他信上說的是什么意思了。”韓濟突然說道,想到這可能是齊瓚死前給他傳遞的一個信息,他深深吸了口氣,“但愿那副輿圖還在藏書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