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魔鬼
- 與渣皇飆演技的日子
- 八云
- 4141字
- 2019-10-09 18:02:14
連琮在臺階坐下,一張臉被陰影蓋住,像長在陰暗處的野藤蔓,過分沉靜。
鬼使神差的,寇眉生脫口道:“陛下是否追憶過這座宮殿的主人?”
連琮手頓住,“追憶?”
“朕向來不喜歡過去的東西,”他的聲音毫無波瀾,“你膽子不小,敢揣測起皇帝的心思了。”
“奴婢知錯,只是胡說八道罷了。”寇眉生覺得自己剛剛約莫中了邪。
何必自個兒往心窩捅刀子?明知道她沒有受過苦,卻讓她獨自在冷宮待了那么久,甚至登基很長一段時間,才有人放她出來。生前都對這些無動于衷,他怎會因她的“死”觸動?
沒了她的騷擾,他完全過得如魚得水,如日中天。
如果早知道是對牛彈琴一場,或者那時候干脆答應和親,嫁給月羌素昧平生的男子,她可能也不至于把自己搞得那么凄凄慘慘戚戚。
眼下連琮沒說讓她起來,她便不能動。
“八公主,臣是臣,不能把公主怎樣”,突然想到他從前說過的這句話,她如今才深有體會。當時的他,一定恨她恨得牙癢癢吧。
寇眉生心里嘆了口氣,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
良久,連琮欲起身,腳底卻一軟,身體不聽使喚又坐了回去。
思維突然變得不大清晰,五臟內腑奇怪地發熱。他想起晚間在關雎閣時,薛舒窈給自己吃的一碗湯羹。
“你過來。”他壓抑著疲軟感。
寇眉生直楞楞跪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沒有聽見他說的話。
竟把他的話當耳旁風?連琮表情不悅,“去叫趙盛。”
她猶豫須臾,耿直回答:“奴婢不知道趙公公在何處。”
皎潔月光落在連琮眉心,他硬是按捺著不適的感覺道:“扶朕起來。”
寇眉生遲遲沒有動作。
心想若過去,他多半認出來牢里見過,若不過去,真的惹惱天子,不僅她吃苦頭,對范家更沒好處。她想往臉上摸一把黑黢黢的灰,但這刻意得過頭,躊躇間,想起前幾日綠喬送的絲巾,忙掏出來蒙住半張臉。
確定他不會即刻看清,才垂眸移過去扶他的胳膊。沒想手伸到半空,突然被握住。
那手指節修長,被月光照得分明,指腹與虎口間長著一層薄繭。
寇眉生心神一震,立馬想抽出來,可連琮握得更緊。她就奇了怪了,他從前恪守禮教,是絕無可能和人做一點親密舉止的,便是她以往纏著他,他都要皺好半天眉頭。
眼下他卻可勁兒地握著,死死不放。她是不是能當作這是揩油?
“你很怕朕?”
微涼觸感令她打了個寒噤,鎮定回答:“沒有。”
“那為什么蒙著臉?”
四周黑暗,一片靜寂如死。
“……”沒想好理由,她沉默是金。若是只往他臉上“啪啪”招呼兩個耳刮子解一時氣,自己不僅手疼,還不劃算。
她不慫,但惜命。
連琮手下用力,“說。”
腕骨被捏得生疼,疼得要聽見咯咯的輕響聲,寇眉生生怕他不知輕重真要捏碎了,忍痛道:“奴婢自小面容丑陋,羞于見人,恐怕陛下見了作嘔。”
連琮牽起唇角,目光輕飄飄的,“宮女向來精挑細選方能進宮,你以為這點謊話就能敷衍?”
她覺得自己很失敗,不是失敗在沒有騙過他,而是失敗在撒了個漏洞百出的謊。
以前隨便說什么,成允章都會信她,比如分辨氣味差不多卻長相不同藥草,本來不是認不出,只是沒什么興趣去認真認,所以時常搞混,錯把花椒當成肉豆蔻。
每每這時,她便理直氣壯地說:“反正吃了也不會死人嘛。”
成允章有時被弄得無奈,卻不責備,只是耐著性子重新教她。很久后她終于明白,不是他看不穿拙劣的謊言,而是因他一直對她那么好,她才能肆無忌憚。
寇眉生有些恍惚,那段脫離世俗樊籠,無憂無慮,成天與青山做伴,野花為伍的日子似乎已經過去太久。
手松開,連琮簡短地命令:“還不扶朕回殿。”
寇眉生知道沒有拒絕的理由,拒絕了只會更顯得她心虛有鬼。
一路花木扶疏,郁郁蔥蔥,本來離永安殿不太遠,但由于她扶著他走得磕磕絆絆,到時已是后半夜了。
墨海似的夜色間,宏偉壯麗的宮殿燈火輝煌,仿佛遺落于黑色綢緞上的珍珠,散發著璀璨的光。交錯的金色,映得蒼穹那輪月亮都黯然失色。
但對寇眉生來說,始終存在壓抑感,就像一開始進金陵時看見城樓,就像看見被燒毀廢棄的芳菲宮,宛若有只手把她的心臟揪起來,搓扁揉圓。
永安殿,曾是皇帝舅舅所住之處。那時,她常常在這里跟皇帝舅舅學寫字,學讀詩,偶爾還玩蹴鞠。有一回,舅舅還告訴她,“姑娘家要溫柔如水,羞羞答答,才能討男子喜歡”。
一切物是人非,再也不可能有那樣的時光。
料峭的冷風吹拂,一縷發絲飄到嘴邊,癢癢的。寇眉生禁不住伸手去抓,聽見連琮呼吸愈發沉重。
她偏頭,不期然與那雙眼視線相對,在燈火的照耀下無比清晰。
花葉凋零,有那么一剎那,連琮覺得八公主沒有死,她還活著,活得如登春臺。
不知是不是滿室燈火晃瞎了她的眼,寇眉生竟覺得他此時眼底泛著微紅血絲,似是刻意地將某些不合時宜的情緒一壓再壓。
很快,他推開她,手撐著門框壓低了聲喊:“趙盛,給朕滾過來!”
偌大的宮殿無人應答。
半晌,宮女從里間出來,揉著惺忪的眼睛一看是皇帝,頓時嚇得一個激靈,跪倒在地。
“陛、陛下。”
連琮看也未看她,“趙盛在哪?”
宮女低頭,戰戰兢兢回答:“趙公公他……他有事出宮了。”
頭暈得厲害,連琮眸光微涼,視線無意識一轉,瞥見木頭般呆杵著的寇眉生。
她仍是裝得順從的模樣,扭扭捏捏道:“陛下,奴婢還要去送藥,就先……”
“朕的事重要,還是你的事重要?”連琮似是忍無可忍打斷。
“……”寇眉生慎重考慮了一下,沒答話。
是是是,天大地大,皇帝老子你最大。
聽來無甚緊要的語氣,可那股帝王與身俱來的威嚴瞬間就如巨石碾壓而來,涼薄得要把周遭空氣凝固,比以往有過之無不及。
她還是懂得越想脫身,越不能反其道行之的道理的。是福是禍躲不過,他現在就是只雄赳赳的老虎,得順著毛捋。
殿里空蕩蕩的,案幾上放了個小鼎,燃著幾片安神香,繚繚煙熏時斷時續地散開。
寇眉生站得腿發麻,忍不住輕輕跺了跺腳,奇怪竟沒有宮人前來侍奉。
窗扉半開,描了金線的帳幔被風吹起,空蕩蕩悄無人聲。安神香熏得昏昏欲睡,困乏至極,讓她險些閉眼倒下去。
一不小心后腦勺碰到墻壁,她忽然清醒,暗暗抬頭看,連琮倚在榻頭,仿佛睡著了。
這樣的角度,她才光明正大看他。
鼻挺,唇薄,膚白發黑,像幅精勾細描的水墨畫,當真擔得起公子如玉這四字。
只是,這世上有件事遠比欺騙和謊言更殘忍。這樣一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人,卻曾使大周皇宮血流漂杵,哀鴻遍野。
寇眉生望了眼燈座的燭火,火光弱了不少,即將燃盡,她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里守多久。
連琮卻驀然雙眉緊鎖,握得指骨發白,像做了什么噩夢,唇齒輕輕囈語出聲。
“不……不……”
他這個白眼狼要是曉得現在要被冤魂在夢里索命,在屠高氏一族那時候是不是會稍微手下留情些?寇眉生腹誹,心像個魔鬼,有些惡意的快慰。可是接著,她又居然有那么一瞬間覺得他孤苦伶仃,甚是可憐。
沒等她弄明白為何冒出這樣荒謬的想法,聽見他發出一聲極為壓抑的低吼,像困在夢魘里久久不得解脫,她才不情愿地上前輕推了推手臂。
“陛下,醒醒。”
然連叫三聲,沉浸夢魘的連琮還是沒有蘇醒,反而冷汗直冒,逐漸唇色失血。
寇眉生覺得情況有點不對勁,俯身提高了音調:“醒醒!”
轉瞬,便被連琮抓住了手,她一驚,像碰到燙手山芋,想甩開卻來不及。曾經若有這樣與他親近的機會,她會興奮得手舞足蹈。
后來,她說他是個不解風情的混蛋,再后來,她熱烈的少女情懷被耗盡,才意識到因果緣由都是自己咎由自取。而她真的喜歡過他嗎?還是只是因為沒有得到過,所以才糾纏不休?
回想起來,能忍耐她胡攪蠻纏那么多年,也實屬難為他。
如今,她不會再叫他的名字,應該和他一樣已經釋然,相逢不相識。人生有時候真的很奇妙,過去追著喊著日夜想要的東西,或許突然在哪天就不想要了。
想著想著,寇眉生笑了。
不多時,連琮慢慢安穩下來,恢復平日的沉靜,醒來看她正半跪在榻邊。目光掠過她的臉,落在交握的兩手,瞥見白皙手背那清晰可見的青紫指痕時,忽而幽深起來。
寇眉生抽出手,捏著嗓子輕聲細語地說:“奴婢見陛下睡得不安穩,所以……”
連琮好像不甚在意,問:“朕睡得不安穩?”
寇眉生窺不透他言語意味,低聲答:“陛下應該是白天太操勞勞累,便說了幾句夢話,奴婢也沒有聽清楚。”
連琮以手支頤,像思考著她的話有幾分可信。
倏爾勾唇一笑,笑得恍若大地冰雪消融,春暖花開,他啟唇道:“倒杯水來。”
寇眉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那個笑容愣了下,猶如死水泛起一圈微瀾,想不起來上次看他笑的時候是什么感覺了。
她莫名想起以前自己對他說過讓他多笑笑,但這個笑給人有些不美妙的感覺,像是動物提前預知毀滅性災難來臨的直覺,她覺得不能再看,依言走到桌邊倒了杯水遞過去。
無預兆的,連琮拉住她的手臂一扯,屬于男子的堅實胸膛撞得她有點頭暈眼花。手里端著的杯子一晃,水灑到了身上。
寇眉生懵了下,怎么也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場景,沒感到絲毫欲拒還迎的嬌羞,反倒是打了個冷哆嗦。原來想與他親近,是死之前的事了,此刻她很想掙扎起來,但對連琮而言,就跟小孩子鬧著玩一樣。
“???”她壓根兒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毛毛的,以一種僵硬而詭異的姿勢靠著他。
連琮眸光微暗,將她牢固在懷里,一手握緊了細白的手腕,一瞬不瞬盯著她。
寇眉生招架不住他這份熱情的注目禮,身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被捏疼了的手腕令她不自覺皺起眉頭。
連琮低頭看著絲巾外這雙似曾相識出現在夢魘里的雙眸,雖有氣惱,但更多的則是忍耐。就是這雙眼睛,無數次擊潰神志,讓他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他一直在做這樣的夢,可以再見到這樣鮮活的一雙眼,可是每回夢里,她都是決絕地跳進那場滔天火紅的艷光里,明明近在咫尺,明明他竭盡了全力,她卻依然頭也不回消失,就那樣在他眼前消失。
而醒來,好像是一次又一次輪回的虛妄,反反復復磨折,要他的命。只有在夢里才能見到,見到了又是失去……
昭昭,會是他的昭昭嗎?
遠遠近近,隱約響起杜鵑聲聲,仿佛送春而歸。
直覺始終是她沒有死,而這個女子像極了心中的那個人,但他又不能肯定是,因為除了直覺,一時根本找不到如何證明她就是八公主的證據。
況且,說不定連決明設計了這一出戲,為的便是捉他痛腳。倘若是由于自己執念深重,導致行差踏錯一步,又當怎樣?而其實他慮得沒有那么多,為了應證所想,根本不惜所有。
好半天才壓住異樣的情緒,連琮克制地松開手,拍了下她的背低啞出聲道:“起來,出去吧。”
她頂多是看他做了個噩夢罷了,可是沒想這廝剛剛居然給她一種要把她殺人滅口的錯覺?他要是想趕走她,她簡直求之不得,完全犯不著用這樣的方式。
果真伴君如伴虎,寇眉生深切地體會到這五個字的精髓,來不及整理被水打濕的衣襟,一骨碌起身道:“奴婢遵旨。”
望了眼他的背影,她輕輕后退數步,關上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