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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生活是個戲劇

冷風卷落紅,輾轉成秋。天高氣清,一掃夏日炎熱。

兩月過去,寇眉生漸漸適應在范家的生活,有成允章在身邊陪伴,心里到底安穩些,由最初的別扭到現在,和眾人也相處得融洽起來。

夜涼如水,一片寂靜。

她坐在樹上,指間挽了個圈兒,解完十四連環的最后一個。

突然聽到一陣激烈的爭吵傳來,她晃了晃腿跳下地,循聲走去。還沒進院子,便聽見范老爺怒氣沖沖的聲音傳出。

“我絕不準你這樣做,上次沒得逞,如今又想把她推進火坑?!有我范仲在一天,你就別想把你妹妹帶出家!”

“爹,您怎么這么糊涂呢?憑三妹的花容月貌,趁這次皇上廣選美人的機會,肯定能脫穎而出,到時當個一宮之主什么的,權勢、富貴通通有了,豈不是比您天天做那默默無聞,費力不討好的破司醫來得輕松?”

寇眉生一愣,聽出后面是范遠之在說話。

范家沒有人官居高位,但也算得上是藥香世家。范老爺范仲原本隸屬先周尚藥局,為司醫之一,后來先周被連氏覆滅后,便歸入燕朝。

范仲膝下共三個子女,大小姐端莊,三小姐活潑,唯獨二少爺范遠之是灘扶不上墻的爛泥,成天在市集尋歡作樂,甚至偷了家里的金銀首飾去賣。范仲把他打成熊罵得狗血淋頭過,卻還是挽救不了。

寇眉生自個兒從前也是闖了不少禍,高興起來簡直要和太陽肩并肩,直至惹得向來把她當親女兒寵的皇帝舅舅不得不把她關起來,所以理解大家會有多討厭這種人。

“你以為后宮那些女人一個個都是吃素的?你小妹大病一場,這次多虧成公子將她治好。她這樣單純的性格,豈是那些女人的對手?你不知好好愛護自己的妹妹,反倒想從她身上撈好處!”范仲雙手發抖,氣得恨不得把兒子頭擰下來。

寇眉生回想起了肖毅的話,曾說范三小姐之前得了怪病久治不愈,連范老爺都束手無策,后聽聞清河谷里有位隱世醫者,于是找成允章醫治。

三小姐病愈,范老爺心存感激,答應了肖毅讓她進府為婢的要求。

當初冒著被燒死的危險,把她從芳菲宮救出來偷偷送走的侍衛肖毅來清河谷尋她,她其實不大情愿,厚著臉皮纏了成允章好久才讓他答應一同回金陵。

范家雖然是小門小戶,但比起一窮二白,只有兩間破草屋的成允章,還算得上是富足。概因肖毅不忍心看她繼續天天吃素,所以執意要將她重新接回金陵改善生活。

成允章這個醫者在清河谷避世多年,作息規律到讓人發指,每天卯時六刻起床,背上竹簍去山間采草藥,回來便研究各種醫書。除了這事,他大多去田間地頭擺弄瓜果蔬菜。

他常戴著面具,寇眉生就只能看到上半張臉,曾經無數次想摘下面具,但到關鍵時候停了手。非是她不愿摘,只是考慮到他有難言之隱,要是因為她一時興起生氣把她趕走,她便連個住的地兒都沒有,要當個上街討飯的乞丐了。

他在她最窮困潦倒的時候救活她,收留她,倘若她卻熱衷戳他痛處,豈不是太不是個人了。

成允章話不多,平日幾乎是她一個人長篇大論,他有時候點頭搖頭,或者在她叨叨完后總結兩三句。偶爾有人找他看病,就替那人把脈診治。太忙的時候,她也會幫忙煎藥。

經他之手治好的病人不計其數,無論大病小病,在他這好像都輕松解決。他又很少收人回報,因此好名聲被口口相傳,大家皆贊他有仁心仁術,是活菩薩在世。

這樣一個習慣閑云野鶴的人,自然難入俗世。但成允章脾氣好,哪經得住她軟磨硬泡多次請求?最后還是來了金陵。

因為久在與世隔絕的山谷,肖毅擔心她一無所知,還對她講了不少事,尤其在提起當今皇帝時,一副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的樣子。

燕朝表面看似太平,實則暗流涌動。皇室中各派系勢力為奪權明爭暗斗,牽連無辜。事實上,成允章偶爾會對她提起外面的事,沒有這樣詳盡,但大致情況還是明了的。

肖毅說:“屬下知道公主性子直,可是從今往后,懇請公主學會收斂,學會成長,學會控制脾氣。”

他這話其實說得已是非常委婉,甚至是美化了她,換成旁人,怕是可以數落出一堆毛病。

寇眉生縱然過去跅弢不羈,而今正經起來也讓人害怕,后來還從他的話里悟出一個道理,人生沒有十全十美,就像她和連琮,她對他好,并不意味著他必須回應她。

許是近鄉情怯,許是自我麻痹,寇眉生進范家的頭兩三天里渾渾噩噩。

金陵,光是這兩個字,就夠她腦瓜疼好久。

她自覺不是個念舊的人,從不去想有關連琮這狗賊的一切,然而一回了金陵,樁樁件件的事都像中了毒似的扎根在心里,且一毒九年,不經意記起來還跟啞巴吃了黃蓮一樣苦。

這段孽緣是如何開始的?

夾岸芳樹蓁蓁,一夜春雨后,那日金陵的天空格外碧藍。芳菲宮的桃杏開得正好,風過處有花瓣悠悠飄至水面,竟像把池水也染了芳香。

六個宮女分成兩撥侍立在旁,臉上盡是興奮。

寇眉生正和少傅之女孫蘭蘊面對面比賽踢鞠球。

她的頭發隨意用發帶挽起來,只飾有一個釵鑷子,穿著身雪青小衫,那枚紅黑二色鞠球如小鳥般隨著靈巧的動作在足尖跳躍。

嘻嘻哈哈的笑鬧聲傳出去很遠。

兩人都玩在興頭上,一時沒有注意到慢慢走近的人。

圍成半個圈兒的宮女聚精會神地看著,齊齊在為她們數著數:“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有人轉頭,驀地發現孝平帝高弘和幾個大臣、世家公子幾乎到跟前,這才慌不迭地散開,匆匆行禮。

孝平帝擺手,笑道:“不用管朕。”

沁著汗珠的臉熱得泛紅,寇眉生沒聽到數數,喘著氣大聲問:“多少了?”

宮女還來不及回答,孝平帝已接道:“三十,三十一……”

她眼一抬瞥見,立即笑道:“舅舅!”

微微發力,鞠球仿佛虹光飛快躍向半空。眼見將落地,她反應極快,迅速伸出腳去,穩穩接住在足背挑幾下。須臾,又換了另一個俏皮的花樣。寇眉生平衡力很好,來來回回踢著,全無落空。

眾人見她花樣繁多,更加興致勃勃,連聲在旁邊數著數叫好。

孝平帝側頭問旁邊的少年:“連奚,你是第一次見小八吧?”

算起來,連氏是高氏皇族的遠親,是以他如此問。

少年的注意力好像并不在這里,直到被另一位大臣碰胳膊提醒,才反應過來,低頭應道:“回陛下,的確是。”

孝平帝沒有因為他的出神著惱,笑了笑。

“你遠道而來,先休息會兒再用膳吧。”

“是。”

“對了,你祖父鎮國公什么時候進宮來看看朕,朕很久不見他了。”

“回陛下,祖父去世十四年了。”嶺南山高路遠,氣候無常,他此番受詔回金陵,除了叔叔連決明以外,別的直系親戚在這些年早就死的死,病的病,根本不剩幾個。

“可惜,可惜啊……”孝平帝悵然地嘆了口氣。

嶺南是罪臣親眷流放之地,他是念在連琮祖父有功的份上,才重新召回連氏族人,不想一別經年,物是人非。

宮女們散開,寇眉生腳一挑,利落地揚手捉住鞠球,拉著孫蘭蘊一同走過去,朝孝平帝揚眉笑道:“舅舅,我是不是很厲害?”

孫蘭蘊也端正地向眾人行禮。

孝平帝抬了抬下巴,連琮收到眼神,把視線從孫家小姐身上拉回來,淡淡開口:“八公主是很厲害,我見過的姑娘里,估計沒誰比得上你。”

寇眉生聞聲瞥去,只見那少年穿著一身粗布麻衣,滿身風塵仆仆,站在眾錦衣玉帶的公子間簡直相形見絀,眉眼卻是清雋極了。

她怔了下,懶洋洋地挑眉道:“那當然,從沒有人能踢得過我呢!”

比起孫蘭蘊,她稱不上有多美,甚至帶三分男孩子的英氣,臉頰至脖頸的地方有塊拇指大小的胎記,但孝平帝憐其父母早逝,對她的寵愛甚至一度超過自己的兒女,自然無人敢說三道四。

這一年,寇眉生十五歲,連琮十七歲,正是年少風流的年紀。

大約是看久了名公巨卿家的公子哥眼睛疲勞,所以她好奇地又留意了一眼與周圍格格不入,衣不兼彩的他,襯著飄飛的片片杏花,瞧著有點兒“落花人獨立”的意境。

就是因為他的人模狗樣兒,騙得她蒙在鼓里好久。要是能預知到后來發生的所有事,她肯定要讓自己睜大眼睛好好看清楚,這廝臉長得好看并不是心也良善,分明是個恩將仇報的白眼狼。

可是當時寇眉生自認為就初見而言,彼此的第一印象還是挺好的,然連琮是不是志同道合是另一回事。后來事實證明,他不僅不與她志同道合,還很南轅北轍。

往事恍若昨日,她都不好意思說自己的命運和說書人講的那些野史一樣具有戲劇性,從一個農戶的孩子搖身變為高貴的公主,又從高貴的公主淪落為普通人家里的丫鬟。

她這個紈绔的二世祖隨心所欲慣了,沒誰管得住,因此剛進范家時常與人產生摩擦,受范家家仆們的白眼和譏諷。仔細回想,當初在宮中,大家的目光應該就是這樣的。

槍打出頭鳥,就憑她一個姑娘家十指不沾陽春水這點,擱哪個平頭百姓家都要遭人嫌棄。

現在她棄惡從良,也學會打水掃地,疊被子收拾房間,脾性更是越來越朝著成允章的方向發展,便是面對范遠之這種潑皮,都能忍住刨他祖墳的沖動了。

“我們家就三妹沒出嫁,我說爹您也真是個老頑固,怎么不想想要是……”范遠之還在涎著臉皮繼續說,把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范仲一拍桌子,大吼出聲:“滾!”

范遠之心有不甘地撇撇嘴,晃了晃腦袋,拖著步子聽話地滾出去了。

寇眉生連忙避到月洞門后,等他離開,才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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