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
“屬下來遲,主人勿怪,”黑衣人將刀背壓入樂無異咽喉,身上黑暗的殺意和血腥氣縈繞在身有如實質,他聲音森冷,“將你們的妖力散去。”
北洛眉毛一跳,散了原本凝聚在左手上,預備攻擊沈夜的妖力;云無月也收回了無心。
“這個人……好熟悉啊……”阿阮喃喃。謝衣卻是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呼吸徹底凌亂,握刀的手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初七?”華月疑惑地看向沈夜,“紫微尊上,這是……”
“呵,這是本座精心調教出的——”沈夜看向謝衣,言語間充滿快意,“一把利刃。”
見狀岑纓趕忙問:【謝大師怎么了?那個‘初七’有什么問題?】
【……那是真謝衣?怎么會變成這幅樣子?】姬軒轅皺起了眉,【沈夜……】
謝衣低下頭,良久才顫聲問道:“七?瞳的活傀儡?殺手?”
沈夜默認地冷笑一聲。
胸口爆炸是什么滋味,謝衣如今品嘗到了。明明有靈力護身,他卻覺身處冷窖,又像周身包圍了冷透了的火,在無盡寒冷中將他焚為飛灰。
早在休循醒悟自己身份時,他便已有了真謝衣早已殞命的心理準備;后來沈夜透露出百年前真謝衣在捐毒被他截殺,他也只是覺得合該如此,甚至隱隱覺得,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的、謝衣的歸宿。可他從來沒想過會是這樣——將謝衣摧毀、給予謝衣從內至外最深最狠的踐踏,來自謝衣最敬愛的恩師。
“主人?利刃?”謝衣抬頭望向沈夜,喉嚨干澀到近乎失聲,眼神絕望,“大祭司……何至于如此?”
“何至于如此?”沈夜冷笑著重復了謝衣的最后一句話,“‘往日種種如川而逝’,既然舊恩已絕,那本座即便再殘酷百倍,又有何不可?”
“何況——你,有什么資格評說。”
是啊。他沒有資格詢問,質疑,甚至沒有資格難過。因為流月城的過往,沈夜和謝衣的恩怨,看似與他有關,實則早在最初,謝衣制造他時,就已經將他排除在外。
他是謝衣情感的留存,是謝衣無法達成的愿望,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
另一邊,初七挾持著樂無異漸漸走到沈夜身邊,雖然在走動,但他橫在樂無異脖子上的刀穩得如同焉褚之石。多年來服從沈夜的本能,使初七即便看到對面有一個和他樣貌完全相同的男人,也從來不會有所動搖。他的態度簡單而明確,當初挾持樂無異不過是暫緩沈夜被圍攻之勢,但只要沈夜一聲令下,他的刀將毫不猶豫地切開這個人的喉嚨。不過沈夜自然也明白,今日強敵環飼,不僅接連折損風琊明川兩名高階祭司,初七也被迫出手,想要取走眼前的“謝衣”的性命已經不可能,不若帶樂無異回去,用他來交換這偃甲人手里的訊息。這樣想著,沈夜突然感到一絲心悸。
——不對。
放任自己的師父被這樣攻擊,這絕不是那個哪怕用偃甲自爆都要救謝衣的樂無異!!
“初七!!”沈夜暴喝。
然而為時已晚。“樂無異”突然炸開,變成一團黑霧,雖然有沈夜的提醒初七作出了防護,仍是不可避免地被轟擊到幾丈之外,且身上出現了數道鞭痕,但是初七的面具卻奇跡般完好無損;沈夜在提醒完初七后,想也不想地便立起瞬華之胄保護自己,但這倉促立起的瞬華之胄僅擋了一下劍擊便破碎了,第二下劍擊切切實實地劃到了他的左肩上,鮮血噴涌而出。不過沈夜的戰斗意識也不弱,他發現第二擊避不過后,就直接揮舞劍鞭攻擊來人,然而對手在他劍鞭即將刺中時突然消失,不是速度多快,而是直接劃破空間,回到了謝衣身旁。
“主人!!”/“尊上!!”初七和華月的聲音重疊著響起。
“無礙,”沈夜有神農神血護持,先前的傷口很快愈合了,他將視線聚回傷到他的那人,“‘裂空’……你是王辟邪?”
“辟邪王。”北洛張揚地一揮太歲,糾正了三個字的順序。他側身對謝衣道:“為了救人連累您也受夢魂枝影響,不好意思了謝大師。”語畢,紫色的法陣在謝衣腳下綻開。
“我……”謝衣只覺心神中的悲憤和絕望霎時去了大半,也終于想起剛收的徒弟樂無異,趕忙回頭,“無異?”——樂無異被護在后方的眾人中,只不過被姬軒轅和夏夷則聯合起來按住身子捂著嘴,此刻夏夷則終于拿開了他的手,樂無異得了自由,馬上喊道:“師父您沒事吧?”
“無事。”變故太快,謝衣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黑色霧氣潛回北洛身邊,現身成為云無月。她左手執著一小段夢魂枝,右手握著蜃珠,顯然先前利用幻境,將樂無異無聲無息地調換出來,正是她的手筆。
然而,戰斗僅止于此,北洛二人立在原處不再動作。
沈夜看了眼云無月手里的夢魂枝——夢魂枝的力量十分霸道,再輔以云無月的妖力,若不是沈夜心思縝密、從“態度”上窺得破綻,而北洛和云無月完全不阻他們脫離幻境,只怕他們三人仍在夢魂枝的幻境中。即使如此,這點時間以北洛二人的實力,想要他們的命易如反掌,但北洛他們只是震懾,根本沒有動殺招。
沈夜對北洛說道:“你方才完全可以動手。”
“如果殺了你們能解決問題的話。”北洛將太歲插回鞘中。他側身面向謝衣,頓了一下,溫言笑道:“謝大師,您是個明白人,資格本來就是自己定的,誰能動搖的了。”
“好了,現在這位‘大祭司’不會上來就要殺您了,請盡抒胸臆。”
謝衣深吸一口氣,再次恭敬行一大禮:“多謝辟邪王,霒蝕君。”
北洛點點頭,轉身走向眾人,云無月如往常一般直接隱身跟在了他后面。
謝衣緩緩轉過身來,目光掃過自兩個方向走向沈夜的華月、初七,尤其是初七……他低下頭,將手伸入懷中,取出那塊破爛的羊皮,握住它伸向沈夜的方向。沈夜負手而立,巋然不動,華月嘆了口氣,主動走到謝衣面前,小心接過那塊羊皮,然后,無聲地、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掌心。
在記憶中,謝衣作為沈夜的徒弟,第一次見到華月的時候,與現在別無二致的美麗的大姐姐,也是這樣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溫柔地詢問他一些事,那時的他僅有她肩膀那么高……回到捐毒后,謝衣終于第一次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而也正是因為華月這個舉動,讓他下定了一個決心。他目送華月將那塊羊皮奉到沈夜身旁,看著沈夜只是微偏頭掃了一眼便不再關心,開口道:“我們九人方從休循遺跡中脫困,此物……是先前我和公孫公子,自末代休循君主的遺骸上搜尋到的東西。”
“多年以前,休循人因戰事瀕臨滅族,為了生存,他們與一個存活數千年的巫臷民尸怪做了交易,換來半魂蓮和麖獸供他們驅使。借助穿梭虛實的神奇力量,休循從一個被逼自相殘殺食人維生的小部落,發展成為西域和北疆的地下霸主——這張羊皮的正面,便是休循王城的部分地圖。”
“然而不論是培育半魂蓮,還是馴養麖,這都需要人命來堆疊,終歸不是長久之計。而且……夢境能夠連通魔域與常世。”
“末代休循王自出生起便常常做夢,夢見天星盡搖之時,半魂蓮的靈力會被徹底激發,讓人困入夢域;而魔族便可借此穿過夢域,將休循滅國。為此,他們將整個西域納入一個巨大的法陣中,以便魔族入侵時利用法陣將魔引導至西域其他位置;又借用焉褚之石,將離開休循國的生路,設計為僅允許休循人通過的路。”
“他們通過隕石占卜看到了流月城,”謝衣看到沈夜在聽到“流月城”三個字時眼睛瞇了一下,他繼續道,“他們把流月城視作‘天宮’,造出巨大的偃甲船,意圖當災劫來臨時離開休循乃至下界,飛上‘天宮’,延續族群。”
“后來呢?”華月將視線從羊皮背面拔起來,追問道。
“后來……我們找到了那艘船,還有所有休循人的尸體,”謝衣輕聲道,“為造船和升入天宮,休循人變本加厲地壓榨奴隸,終是引發暴亂。休循人逃入密道后,意圖啟動偃甲船逃生,未曾想恰逢天星盡搖……”
天星盡搖,半魂蓮開,人們陷入沉睡。
當天星盡搖結束后,生具異能的休循王醒來,見到的就是無數盛開的半魂蓮,和所有子民的白骨。
或許改變了法陣的人其實是他,使休循永沉水底,西域諸國的遺跡和遺跡之靈變為困陣。
或許那些壁畫的缺損正是出自他手。
或許,就像巫臷民選擇睚眥一樣,他也選擇了栯木,在昏暗的地下,同傳授自己一切也是毀滅了一切的老師默默斗了百年千年,將她斗到神智盡失、再也無法離開休循。
或許根本沒什么附身融合的“蘇公子”,他就是栯木。
但這些都是推測,真相早已隨一場所謂的、“休循石刻”引發的大火,埋在他焦黑的皮肉下,再也無從得知。
“啪,啪,啪。”
沈夜敷衍地拍拍手:“很精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