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敷衍地拍拍手：“很精彩的故事。”

“大祭司！”謝衣聲音悲涼，“現在的我們正在走休循人的路！即便能夠生存下來、即便下界百姓寬厚仁慈不與烈山部計較，可是族民們已經身染魔氣，他們又能在下界存活多久？難道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和親朋如何為魔氣所迷、變為怪物？”

“謝衣，”沈夜表情漠然，“一代人做一代事，我能做的只有讓他們先活下去。”

“何況，木已成舟，你說這些未免太遲了。”

“不，還來得及——”

謝衣向前幾步，直接走到沈夜面前：“我已求來‘滅身寄靈’之法，可借助此法讓族民退入夢境！”

“退入夢境？專修精神？滅身寄靈甚為兇險，稍有不慎便會形神俱亡，而這便是你的兩全之法？這法門你可試過？可知真假？單憑你這一面之詞，卻要本座拿全族性命去賭，果然還是同當年一般想當然。”沈夜冷哼道，他越過謝衣，一拂袖，華月手中的羊皮化為齏粉。

“我……”謝衣啞然。他一介偃甲之身，只能根據自己以前修煉的經驗大體判斷效用，又如何去試？

“——這份‘滅身寄靈’的法門，是我交給謝大師的，”姬軒轅穿過眾人，“我確信普通的烈山部人也能修煉。”

“你？”沈夜懷疑地掃了一眼姬軒轅。

“在見到你們以后，結合以前聽說的玳族的事，我推測出了一些東西——烈山部人明明無法適應濁氣，卻能夠接受魔氣侵染，與其說是無法適應，倒不如說，是因為下界的濁氣力量不夠強，無法徹底侵蝕改變體質，當你們體內的清氣和濁氣產生沖突時，自然會生肢體潰爛的病。在濁氣日盛的如今，想要解決這種病，要么用更強的力量去改變體質，比如你身上的神血，比如魔氣；要么……徹底舍棄肉身，自然不會再被體質上的沖突困擾。”

姬軒轅張開雙手：“如你所見——我是神魂之體分出的分神，我的本體常年存于夢域中，與寄靈族打交道，可以說，哪怕是身為魘的云無月，都不如我對寄靈族熟悉。‘滅身寄靈’的法門誕生之日起，已過去了數千年，演變改進到今日，哪怕是體內絲毫沒有靈力的常人也可以修煉，何況你們烈山部人？”

“所以，”姬軒轅笑道，“大祭司要不要考慮，嘗試一下滅身寄靈之法？”

沈夜默然。他沉吟良久，終于道：“還是一面之詞，不過……或可一試。”

沒想到沈夜會被說服采用滅身寄靈的法門，謝衣滿臉驚喜。但沈夜很快又說道：“本座要見到成效。”他喚道：“初七。”

“是，主人。”初七在他背后，撫胸行禮。

“你留下，去試試謝衣手里的那個‘滅身寄靈’的法門，”沈夜轉身看向謝衣，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容，“形銷神存，或是形神俱滅……你會給本座把結果帶回來，對么？”

“是的，主人。”初七仍舊是恭敬地行禮，表情紋絲未動。

謝衣微微側身，看向初七，但他很快就被沈夜點名道：“謝衣，我只給你十天的時間，如果十天后……呵……”

“廣州……下一次矩木枝就投放到這里。”

“你！！”聞人羽憤怒地就想上前，卻被岑纓拉住，她對她搖了搖頭，給了個“一會兒再說”的眼神；阿阮和樂無異，也分別被夏夷則和北洛以不同方式“鎮壓”。與此同時，謝衣爽快地同意了：“一言為定。”

沈夜轉身，黃沙之上，虛空之中，出現了一道圓形的深色入口，沈夜當先踏入其中，華月跟在他后面，臨行前，回頭看了謝衣一眼，情真意切地道了聲：“保重。”

謝衣點點頭。華月也邁入那入口，隨她進入，這入口徹底消失，黃沙漫漫的捐毒終歸平靜，唯獨剩下夜空中那輪明月，和往前無數個夜晚中的明月一樣，圓滿而皎潔。

謝衣走向初七，卻在邁出第一步時狠狠踉蹌了一下。

“師父！！”

北洛松開樂無異，樂無異跑了過去，攙扶住了他，與此同時，也看到了他嘴角垂下的一縷血絲。“糟糕、仙女妹妹，快來！！”樂無異趕忙回頭大喊。“哦！！”阿阮立即跑向他二人。

“無，無事……”謝衣皺著眉搖頭。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初七雙手疊了個印，治愈傷勢的光芒在謝衣身上亮起。

“你……”樂無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救他沒辦法用滅身寄靈。”初七言簡意賅地把樂無異的話給堵了。謝衣拍了拍樂無異的手，站直身體：“為師已經感覺好多了。”

這一個小插曲下來，立時沖淡了不少樂無異四個人滿腔的質疑，連帶對初七觀感都好了一些。

聞人羽問岑纓：“岑姑娘，那時，你為何要……”

“那位大祭司的意思其實是提醒，十天雖然倉促，但若是各方配合，將廣州城內的居民轉移走并不難。現在這個時候算賬是次要，首要還是止損。”岑纓答。

姬軒轅也解釋道：“其實北洛完全可以殺了他們，但即便現在把他們殺了，往前，不能抹消流月城在下界做過的事；往后，烈山部是一個部族，沒了大祭司沈夜，也會有大祭司甲乙丙丁，或許下一任大祭司是個瘋子，會不打招呼就把斷魂草撒滿下界呢？究其原因，禍根是心魔，而不是烈山部，禍根不除只剪枝葉……說不定會助它生長的更加繁盛。”

“而且……”姬軒轅笑著端起下巴，“這個大祭司是個光明磊落的人，行事也有其可取之處。除了……”他視線轉向初七，斂起笑容，皺起眉頭。

此時謝衣已經走到初七面前，神情甚是復雜。樂無異跟在謝衣身旁，問道：“師父，你認識他？他是你的朋友？”

謝衣搖搖頭，他掃視了一遍在場的諸人，神色探究的夏夷則、滿臉難過的阿阮、表情遺憾的聞人羽，淡然的北洛，欲言又止的岑纓，微笑的姬軒轅，以及，身旁全身心信任關切的、徒弟樂無異……他又憶起華月隱藏著“很高興看到你很好”的輕拍，再一次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是我的主人。”他說，一如既往地溫和如玉，沒有管自己方才的話給樂無異四人留下多少震動，“我是他的偃甲。”

樂無異嘴巴張大了，明明是極為可笑的面龐，卻無人理睬：“師父？你說……什么？”

“偃……甲？”阿阮捂住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謝衣哥哥……怎么會是偃甲……”

夏夷則驀地一抬頭，看向初七：“莫非這才是——”

謝衣道：“一百二十二年前，因為不同意與心魔合作，謝衣自流月城叛逃下界，此后，不斷遇到捉拿追殺，被他險而又險地避過。直至一百年前，謝衣的行蹤終于暴露，他自知此次前來捉拿他的人是大祭司本尊，便將自己的所有學識，以及部分記憶，封入一具偃甲人中，為它下了命令，‘好好隱藏行蹤，潛心研究偃術，不要干涉世事，哪怕是烈山部相關的事，也不要管’，然后，自己孤身前往捐毒，”他頓了一下，“赴死。”

百年前與此時不同，那時的謝衣沒有四個像毛茸茸的小尾巴一樣維護他的小輩，沒有從天而降的辟邪王、魘族大妖、軒轅黃帝的神魂之體及他的后人，更遑論是解救族人的滅身寄靈之法。他只有孤零零的道，和在道的扶持下脆弱的堅持，這堅持卻要損害族人的利益。帶著足以將他迫至瘋魔的矛盾，他站在了百年前的捐毒的月下，終于，被徹底摧毀。

百年前的捐毒，謝衣除了“舊日種種”那句話，他還說過什么，做了什么？他是慷慨從容瀟灑一笑，還是絕望無言落淚一行？

一切都已經隨風而逝了。

只剩下那具偃甲人，在接下來的百年里，以謝衣之名，承謝衣之道，終有了現在的謝衣。

“我是謝衣面臨死局時，做出的無奈備選。”現在的謝衣，也即是偃甲人謝衣說。

“難怪……難怪那時候謝衣哥哥……要把我封入石像里……他是為了保護我……”阿阮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

謝衣溫柔地揉了揉她的腦袋：“阿阮姑娘莫哭，也不要道歉，這不是你能決定的。”

“如此……真正的謝前輩，在百年前被沈夜捕獲后，改造成了現在的初七？”夏夷則問道。

謝衣點頭。他抬起右手撫上了初七的面具，奇跡般的，初七沒有躲避，安靜任由他取下自己的面具，露出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唯獨多了右眼下那如同泣下的血淚一般的魔紋。他神情淡漠，比之自己百年前最優秀的作品，反倒顯得他才是那個偃甲人。

“滅身寄靈之法，我無法親自試驗，所以大祭司將他留下，萬一……真正的謝衣將死在我的手里，”謝衣皺起眉頭，“我不能失敗。”

“一定會成功的！”岑纓將畫冊緊緊按在自己胸口，“那么多……那么多普通人修煉成寄靈族，你們怎么會失敗……”

“你們還需要夢域，”云無月現身道，“普通的夢境支離破碎，只有能夠形成‘域’的夢才適合新誕生的寄靈族棲身，逐漸適應夢的世界。我有一個同族名喚秦青，居于北海玄洲，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魘的‘聲音’不傷害生靈的辦法，你們或許可以去尋求他的幫助。”

北洛忍不住問道：“殸耳國的那個……”

“不，只是她的崇拜者，”云無月說，“殸耳國的故事，我是從他那里聽來的。”

“我明白了，多謝霒蝕君指點。”謝衣再度行禮。他對初七說：“如此……你和我去玄洲，尋找那位魘族？”初七點頭。

“等、等下！”樂無異一把抓住了謝衣的手，“師父，我和你一起！”

“無異……”

“我不管！”樂無異打斷道，“師父有攸關生死的大事，如果弟子不能服其勞，那我又憑什么當您的弟子？何況有饞雞在，我們速度也會更快！”

“謝衣哥哥我也去！”阿阮的聲音里還帶著哭腔，“我已經失去一次謝衣哥哥了，我不想再失去一次！”

“謝前輩，我師父被流月城人捕獲，生死未知。若是就此與您分別，恐將徹底錯失尋回他的良機，請允許晚輩跟從！”聞人羽抱拳一禮。

夏夷則也道：“謝前輩……”

謝衣擺擺手，示意夏夷則不必再勸。“罷了……”他長嘆一聲，“你們已然牽扯其中，若是貿然放你們離開，亦不知其后果……無異，我們須得立即動身，為師有一物寄存于采薇處，到如今應當是傳入你娘親手中，若要出海，必須要先將其取回。”

“所以……師父你要和我回長安？太好了！”樂無異歡呼一聲。

“你這孩子……”謝衣無奈道，“雖說是回長安，只怕接下來喘息之刻都不容。”

“那又怎么樣！師父，你自己也說現在是破局的最佳時機，在今天這樣的情形下我們都能死里逃生，或許從今天起我們就是否極泰來、一切皆好呢！”

謝衣被樂無異期待地瞧著、哄著，終于綻開了笑容。

“是啊……但愿往后一切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