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王靜安先生墓前悼詞
案:此篇系梁先生九月二十日在王先生墓前對清華研究院諸生演說詞。吳君其昌及不佞實為之筆記,今錄成之。
十一月十一日,姚名達
自殺這個事情,在道德上很是問題:依歐洲人的眼光看來,這是怯弱的行為;基督教且認做一種罪惡。在中國卻不如此——除了小小的自經溝瀆以外,許多偉大的人物有時以自殺表現他的勇氣。孔子說:“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歟!”寧可不生活,不肯降辱;本可不死,只因既不能屈服社會,亦不能屈服于社會,所以終究要自殺。伯夷叔齊的志氣,就是王靜安先生的志氣!違心茍活,比自殺還更苦;一死明志,較偷生還更樂。所以王先生的遺囑說:“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這樣的自殺,完全代表中國學者“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精神;不可以歐洲人的眼光去苛評亂解。

梁啟超伏案而書
王先生的性格很復雜而且可以說很矛盾:他的頭腦很冷靜,脾氣很和平,情感很濃厚,這是可從他的著述、談話和文學作品看出來的。只因有此三種矛盾的性格合并在一起,所以結果可以至于自殺。他對于社會,因為有冷靜的頭腦所以能看得很清楚;有和平的脾氣,所以不能取激烈的反抗;有濃厚的情感,所以常常發生莫名的悲憤。積日既久,只有自殺之一途。我們若以中國古代道德觀念去觀察,王先生的自殺是有意義的,和一般無聊的行為不同。
若說起王先生在學問上的貢獻,那是不為中國所有而是全世界的。其最顯著的實在是發明甲骨文。和他同時因甲骨文而著名的雖有人,但其實有許多重要著作都是他一人做的。以后研究甲骨文的自然有,而能矯正他的絕少。這是他的絕學!不過他的學問絕對不止這點。我挽他的聯有“其學以通方知類為宗”一語,“通方知類”四字能夠表現他的學問全體。他觀察各方面都很周到,不似一部分名家。他了解各種學問的關系,而逐次努力做一種學問。本來,凡做學問,都應如此。不可貪多,亦不可昧全,看全部要清楚,做一部要猛勇。我們看王先生的《觀堂集林》,幾乎篇篇都有新發明,只因他能用最科學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極大。此外的著作,亦無不能找出新問題,而得好結果。其辯證最準確而態度最溫和,完全是大學者的氣象。他為學的方法和道德,實在有過人的地方。

印度詩人泰戈爾在中國拜會梁啟超
近兩年來,王先生在我們研究院和我們朝夕相處,令我們受莫大的感化,漸漸成為一種學風。這種學風,若再擴充下去,可以成為中國學界的重鎮。他年過五十而毫不疲憊,自殺前一天,還討論學問,若加以十年,在學問上一定還有多量的發明和建設,尤其對于研究院不知尚有若干奇偉的造就和貢獻。
最痛心的,我們第三年開學之日,我竟在王先生墓前和諸位同學談話!這不僅我們悲苦,就是全世界的學者亦當覺得受了大損失。在院的舊同學親受過王先生二年的教授,感化最深;新同學雖有些未見過王先生,而履故居可想見聲馨,該遺書可領受精神:大家善用他的為學方法,分循他的為學路徑,加以清晰的自覺,繼續的努力,既可以自成所學,也不負他二年來的辛苦和對于我們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