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圣母院(經典閱讀,名家名譯)
- (法)維克多·雨果
- 3767字
- 2020-03-11 14:33:53
七 新婚之夜
過了一會兒,我們的詩人就置身于一個小房間,坐在桌前了。
年輕的姑娘似乎根本不理睬他,只是在屋里走來走去,時而碰到一張小凳子,時而同小山羊說兩句話,時而又撇撇嘴。終于,她走過來,挨著桌子坐下。格蘭古瓦可以從容地端詳她了。
格蘭古瓦失神的目光跟隨她的一舉一動,暗自思忖:“‘愛絲美拉達’,難道就是她嗎?一位天仙!街頭跳舞的一個姑娘!既是神品,又如此低賤!白天,正是她最終斷送了我的圣跡劇;晚上,又是她搭救了我的性命。她是我的喪門星,又是我的好天使!……老實說,是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她肯定愛我愛得發狂,才會這樣把我要下來。——真的。”他猛然起身,帶著構成他性格和哲學基礎的現實感,自言自語:“我還沒搞清是怎么回事,就成了她的老公!”
這個意念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他雄赳赳地,但又殷勤地湊過去,嚇得姑娘連連后退,問道:
“您要干什么?”
“這還用得著問嗎,可愛的愛絲美拉達?”格蘭古瓦回答的聲調親熱極了,連他自己聽了都大為驚奇。
埃及女郎睜大了眼睛:“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怎么!”格蘭古瓦又說,他的頭腦越來越發熱,心想自己要對付的,無非是奇跡宮廷的一種貞操,“多情的朋友,我不是你的人嗎?你不是我的人嗎?”
說著,他老實不客氣地去摟姑娘的腰。
吉卜賽女郎的衣衫跟鰻魚皮似的,從他手中滑走了。她一個箭步,從屋的一端躥到另一端,略一彎腰又挺起來,未待格蘭古瓦看清楚,手中不知從哪兒操出一把匕首。她又氣惱又高傲,嘴唇鼓起來,鼻孔張大,兩頰漲得賽似紅蘋果,眼珠子放射光芒。與此同時,白色小山羊也護在她面前,抵著兩只涂成金色的美麗尖角,向格蘭古瓦擺出一副迎戰的姿態。這一切發生在一眨眼的工夫。
“你這家伙,膽子也夠大的!”
“對不起,小姐,”格蘭古瓦笑呵呵地說道,“不過,為什么您又要我做您老公呢?”
“難道眼看著你被吊死嗎?”
“這樣看來,”詩人自作多情的美愿落空了,頗為失望,又說道,“您嫁給我,只想救我一命,沒有別的意思啦?”
“你還要我有什么別的意思呀?”
格蘭古瓦咬咬嘴唇,說道:“算啦,我以丘比特自居,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大獲全勝。我倒要問,何必又要摔破那可憐的瓦罐呢?”
這工夫,愛絲美拉達的匕首和小山羊的尖角,始終處于戒備狀態。
“愛絲美拉達小姐,”詩人說道,“咱們和解吧。我以我進天堂的福分向您發誓,沒有您的準許,我絕不靠近您。可是,您給我一頓晚飯吃吧。”
埃及女郎不再搭腔,只是鄙夷地撇了撇嘴,又像鳥兒似的把頭一揚,接著咯咯笑起來。她那把玲瓏的匕首,也像突現時那樣不翼而飛;格蘭古瓦沒有看見,黃蜂是如何把刺收起來的。
過了一會兒,桌子上就擺了一塊黑面包、一片肥肉、幾個抽巴蘋果、一罐麥花酒。格蘭古瓦開始大吃大嚼,叉子和陶瓷盤子碰得叮當作響;看那樣子,他的情欲整個兒化為食欲了。
姑娘坐在他對面,默默注視他吃飯,顯然她另有所思,臉上不時泛起微笑,溫馨的小手撫摩著輕輕抵在她膝上的聰明的小山羊的頭。
一根黃蠟燭照亮這個場面:一邊狼吞虎咽。一邊沉思默想。
“看來,您不要我做老公啰?”
年輕姑娘定睛看他,答道:“不要。”
“做您的情人呢?”格蘭古瓦又問道。
姑娘撇了撇嘴,又回答:“不要。”
“做您的朋友呢?”格蘭古瓦繼續問道。
姑娘又凝視他,想了想,答道:“也許吧。”
這句“也許”特別為哲學家所珍視,格蘭古瓦一聽,膽子大起來,又問道:
“您知道什么是友誼嗎?”
“知道,”埃及女郎答道,“友誼就像兄妹倆,就像兩顆靈魂,相互接觸,卻不合在一起,又像手上的兩根指頭。”
“那么,愛情呢?”格蘭古瓦繼續問道。
“哦!愛情嗎!”她說,聲音有些顫抖,眼神也明亮了,“那既是兩個,又完全是一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合成一個天使,那就是天堂。”
這位街頭跳舞賣藝的姑娘講這話時,更顯得秀色可餐,格蘭古瓦格外動情,覺得她如花的容貌,同她近乎東方式夸張的語言相得益彰。她那純潔的紅唇半含著微笑;她那明朗寧靜的額頭,有時蒙上思慮的陰影,如同鏡子哈上水汽;她那低垂的長長的黑睫毛,不時透出難以描繪的光芒,給她的形貌平添了溫馨甜美的色彩,這正是后來拉斐爾再現的理想形象,把純貞、母愛和神性神秘地融為一體。
格蘭古瓦不甘心,繼續追問:
“究竟怎么樣才能討您歡心呢?”
“應當是個男子漢。”
“那么我呢,”他問道,“我怎么樣呢?”
姑娘嚴肅地看了他一眼。
“我只能愛一個能保護我的男人。”
格蘭古瓦臉紅了,認為這是指他而言。顯然,姑娘有意影射兩個鐘頭前她遇到危難時,他沒有給予多大救助。這件事被當晚其他險遇所掩蔽,現在回想起來了。
雙方沉默了片刻。格蘭古瓦用餐刀刻著桌子。年輕姑娘則面帶笑容,仿佛透過墻壁凝望什么東西。
“大伙為什么叫您‘愛絲美拉達’呢?”詩人又問道。
“我一點也不明白。”
“總有點原因吧?”
姑娘從胸襟里掏出一個長方形小香囊,那是用念珠樹籽串的項鏈吊在脖子上的。小香囊發出一股強烈的樟腦味,外面有綠綢子套,正中鑲了一大顆仿綠寶石的玻璃珠。
“大概是因為這個吧? ”她說道。
格蘭古瓦伸手去拿香囊,姑娘身子往后一閃,說道:
“別碰!這是護身符,你會影響它的法力,或者受它的法力的影響。”
詩人越發好奇了。
“是誰送給您的?”
姑娘把護身符放進懷里,將一根指頭放在嘴唇上。他還提些別的問題,但是姑娘待答不理的。
“‘愛絲美拉達’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姑娘回答。
“是什么語呢?”
“是埃及語吧,我想。”
“我早就想到這一點了,”格蘭古瓦說,“您不是生在法國的吧?”
“我一點也不知道。”
“您有父母嗎?您是幾歲時來法國的?”
“很小的時候。”
“來到巴黎呢?”
“那是去年。我們從教皇門進城的時節,我看見蘆葦中的黃鶯飛上天空,那正是八月底。”
“您稱呼埃及大公的那個人,是你們部落的酋長嗎?”
“是的。”
“我們的婚姻,可是他主持的呀。”詩人怯聲怯氣地提醒道。
姑娘美麗的小嘴又習慣地撇了撇:“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名字?要想知道,可以告訴您:我叫彼埃爾·格蘭古瓦。”
“我知道有個名字更美。”姑娘說道。
“您可真壞!”詩人又說,“不過,沒關系,我不會生您的氣。喏,您同我熟了之后,也許會愛上我的。再說,您這么信得過我,向我講了身世,我不向您談談我的情況也說不過去。要知道,我叫彼埃爾·格蘭古瓦,父親是戈內斯地區公證人的佃農。二十年前巴黎圍城時,父親被勃艮第人給絞死了,母親也被庇卡底人開膛破肚了。這樣,我六歲就成了孤兒,腳下穿的鞋就是巴黎的鋪石路面。從六歲到十六歲,我是怎么過來的,自己也不知道,反正這兒賣水果的女人給我一個李子,那兒糕餅店老板扔給我一塊面包;夜晚,我就讓巡邏隊收進監牢,那里鋪著草可以睡覺。盡管如此,我還是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變瘦,正像您瞧見的這樣子。冬天,我就躲在桑斯府門廊下曬太陽;圣約翰節的篝火,非得等到三伏天才點燃,我覺得非常可笑。到了十六歲,我想找個差使干干,一樣一樣都試了試。先是去當兵,可是我不夠勇敢;又去當修士,但又不夠虔誠,再說,我的酒量不行。實在沒法子,我就去當學徒,跟掄大斧頭的木匠干活,然而我的身體又不夠健壯。我倒更愿意當教師,不錯,當時我還不識字,但是不能因為不識字就不想當了。試了一陣子,我發現自己干什么都差點勁兒;既然什么長處也沒有,我就完全自愿當了詩人,編點押韻的東西。這個行當,只要是流浪漢都干得來,這總比去偷去搶強些吧;我的朋友中有幾個是強盜的兒子,他們還真勸我去當強人呢。有一天算走了運,我遇見了圣母院的代理主教,尊敬的克洛德·弗羅洛先生。多蒙他的抬舉和教誨,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文人,懂得了拉丁文。無論教育學、詩學、音韻學,甚至煉金術這門科學之科學,我也都不是門外漢。今天,在司法官大堂里演出的圣跡劇大獲成功,受到滿場觀眾的熱烈歡迎,劇作者正是在下。我還寫了一本書,印出來足有六百頁,講的是一四六五年出現的那顆大彗星,并使一個人發瘋的故事。我還有別的成就。譬如,我懂得點造大炮的木工活,參加制造了若望·莫格那門大炮;要知道,試炮那天,在夏朗東橋上爆炸,炸死了二十四個看熱鬧的人。您瞧,我這樣一個配偶還不算太差勁兒。我會不少有趣的花樣,可以教給您的山羊,例如模仿巴黎主教的舉止神態:那個該死的偽君子弄什么水車,行人從磨坊橋經過都要濺一身水。還有我那出圣跡劇,如果付給報酬,我能賺上一大筆銀幣。最后一點,我完全聽您的調遣:我這個人,還有我的才智、學識和文采,樂于同您一起生活,小姐,保持貞潔還是你歡我愛,隨您的便,覺得做夫妻好就做夫妻,覺得做兄妹更好就做兄妹。”
格蘭古瓦不講了,想知道他這番高談闊論對姑娘起什么作用。姑娘的眼睛凝視著地面。
“浮比斯,”姑娘喃喃說道,繼而轉向詩人,“‘浮比斯’是什么意思?”
格蘭古瓦不大明白,他的一番話和這個問題有什么關聯;不過他也不惱,能炫耀一下自己的博學也是好的,于是他昂首挺胸,答道:
“這是個拉丁文詞,是‘太陽’的意思。”
“太陽!”姑娘重復道。
“這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弓箭手、一個神的名字!”
“神!”埃及女郎重復道,聲調中含有沉思和激情的意味。
這時,姑娘的一只手鐲脫落,掉在地上。格蘭古瓦趕緊彎腰去拾,等他起來時,姑娘和山羊都不見了。他聽見門閂咔嚓一聲:通隔壁的小房門一定是反插上了。
“她至少給我留下一張床吧?”我們的哲學家念叨一句,“算了,還得將就點兒。這個新婚之夜,也真夠離奇的。唉!真遺憾。不過,摔罐成親的習俗,我倒挺喜歡,這里有天真古樸的遺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