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圣母院(經典閱讀,名家名譯)
- (法)維克多·雨果
- 4270字
- 2020-03-11 14:33:53
六 摔罐成親
格蘭古瓦拼命跑了一陣,也不知道跑到哪里,驚慌中,腦袋多次撞到街角的墻上,跨過一條條陰溝,穿過一條條小街,闖進一條條死胡同,轉過一個個街口,踏遍菜市場周圍的鋪石馬路,要從曲里拐彎的街巷中找個出路。
這時,他忽然望見一條狹長街道的那頭有一道紅光,精神便為之一振,不禁又說道:“謝天謝地!就在那邊!正是我的墊子在燃燒。”
這條長街是慢坡路,沒有鋪石塊,越來越泥濘,也越來越傾斜。格蘭古瓦沒走出幾步,就發現有些奇特的東西。看來這條路并非闃無一人,沿街爬著一團團不知什么東西,模模糊糊,奇形怪狀,紛紛爬向街那頭閃動的亮光,猶如笨重的昆蟲,夜間沿著一根根草莖爬向牧人的篝火。靠近前一看,才明白這不是別的東西,而是一個失去雙腿的可憐殘疾人,只見他用雙手撐著躥動,仿佛僅剩兩只腳的受傷的盲蛛。接著,他又趕上另一個爬行動物,仔細瞧了瞧,原來是個又缺胳膊又短腿的殘疾:此人的木腿和拐杖結構復雜,支撐著身子,整個兒像移動的腳手架。格蘭古瓦滿腹典雅的譬喻,眼前所見,心中便化作火神的三足活鼎。他剛要加快腳步,卻又第三次被什么東西擋住去路。說什么東西,不如說是什么人:是個瞎子,個頭兒不高,滿臉胡須,一副猶太人面孔,由一條大狗帶路,手拿木棍往周圍亂杵。
格蘭古瓦拔腿跑起來。瞎子也跑,跛子也跑,殘腿人也跑。越深入這條街,周圍的殘腿人、瞎子、跛子也越聚越多,還加進來沒胳膊的、獨眼的、滿身大瘡患麻風的。有的從房舍里出來,有的從旁邊的小巷里鉆出來,有的從地窖的氣窗里爬出來,他們呼噪,狂吼,尖叫,全都一瘸一拐,跌跌撞撞,蜂擁沖向亮光,在泥濘中翻滾掙扎。格蘭古瓦慌不擇路,在那些人中間逃竄,繞過跛子,跨過殘腿的人,但是畸形人密密麻麻,處處絆腳,他只好繼續向前,既受這不可抗拒的浪潮所推涌,又被恐懼情緒所驅趕,一時六神無主,只覺得自己是在經歷一場噩夢。
終于跑完這條街,盡頭是一大片空場,只見迷蒙的夜霧中,有成百上千的亮點閃爍。格蘭古瓦仗著腿快,直沖過去;要把三個糾纏他的殘疾幽靈甩掉。
格蘭古瓦在惶恐中,借著微弱而閃動的亮光,依稀辨出巨大的廣場圍著一圈破爛不堪的房子,門臉兒都蟲蛀斑斑,變得干癟而萎縮了,每座都開了一兩個有亮光的天窗,在黑暗中看去,像圍坐一圈的老太婆的巨大腦袋,樣子既怪誕又乖戾,眨著眼睛在觀賞群魔亂舞的場面。
這又像一個前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世界,是爬行動物麇集、怪異荒誕的世界。
格蘭古瓦被三個乞丐像鉗子一般緊緊抓住,又被周圍一群人的咆哮震聾了耳朵。越發嚇得魂飛魄散。這個倒霉的家伙極力收回神思,回想今天是不是禮拜六。可是白費勁,他的記憶和思路已然中斷,什么都懷疑起來,思想從所見飄忽到所感,他一再向自己提出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我存在,那么這一切存在嗎?如果這一切存在,那么我存在嗎?”
在周圍一片喧嘩吵嚷中,一聲清晰的叫喊響起來:“帶他見大王去!帶他見大王去!”
“圣母啊!”格蘭古瓦咕噥道,“這里的大王,一定是公山羊了。”
“帶去見大王!帶去見大王!”眾人不斷地叫嚷。
人人都來拖他,都爭先恐后朝他伸出指爪。然而,那三名乞丐就是不松手,吼叫著同其他人爭奪:“他是我們的!”
這里,到處是粗野的狂笑,到處是淫蕩的歌聲。人人都想把注意引向自己,只顧講話,只顧笑罵,根本不聽旁人說什么。酒杯碰得叮當響,碰杯又引起爭吵,杯子豁口又掛壞破衣衫。
一條大狗蹲在那里,眼睛盯著火堆。幾個孩子也混入這狂飲歡宴的行列。那個被偷來的孩子又哭又叫。另外一個四歲的胖子坐在高凳上,雙腿垂在半空,下頦兒剛夠著桌沿兒,待在那里一聲不吭。第三個孩子,正用手指把流下來的蠟燭油攤在桌面上。還有一個小家伙蹲在泥地上,整個身子幾乎鉆進一口大鍋里,用瓦片刮著,發出的噪音足令斯特拉狄瓦里烏斯暈過去。
一名乞丐坐在火堆旁的大酒桶上,他就是坐在寶座上的花子王,丐幫幫主。
三個家伙把格蘭古瓦拖到酒桶前,狂呼濫飲的人一時靜了下來,只有那孩子還在大鍋里刮出聲響。
格蘭古瓦大氣不敢出,眼睛也不敢抬一抬。
這時,高坐在酒桶上的幫主開口問道:
“這小子是什么東西?”
格蘭古瓦驚抖一下。這人的聲音盡管頗有聲威,還是令他想起另一個聲音,正是今天午間在觀眾中哀叫“行行好吧”,給他的圣跡劇頭一個打擊的聲音。他抬頭一看,果然是克洛班·特魯一傅。
“師傅……”他結結巴巴地說,“大人……陛下……我該怎么稱呼您呢?”他終于承認道。稱呼升級到了頂點,他確實不知道如何再往上升,如何降下來了。
“叫什么名字,小子,少廢話。告訴你,你面前是三位強大的君王:我,克洛班·特魯一傅,金錢王國的國王,丐幫大頭目的傳人,黑幫王國的大君;你看那邊,頭纏破布條、黃臉膛的那個老家伙,他叫馬提亞斯·韓加迪·斯皮卡利,是埃及和波希米亞大公;再有那個胖子,沒有聽我們講話、正撫摩一個浪貨的那個,他叫紀堯姆·盧梭,是伽利略皇帝。由我們三人來審你。你不是黑幫成員,卻闖入黑幫王國里,侵犯了本城的特權,應當受到懲罰,除非你是‘加朋’‘真米肚’或‘離福地’,用正人君子的黑話來說,就是竊賊、乞丐、流浪漢。你是這一類人嗎?說一說吧。亮出你的身份。”
“可惜!”格蘭古瓦答道,“我沒有這份兒榮幸。我是創作那出……”
“別說了,”特魯一傅不容他說完,就喝斷他的話,“要吊死你!理所當然,正派的市民先生們!你們那邊怎么對付我們,我們這邊就怎么對付你們。你們訂什么法律懲罰無家無業的游民,游民也拿什么法律懲罰你們。如果說法律太殘忍,那也是你們的過錯。”
“皇上和王上各位陛下,”格蘭古瓦冷靜地說道,不知怎的,他又定下神來,說話的口氣堅決了,“你們可不能這么干。我叫彼埃爾·格蘭古瓦,是個詩人,今天白天在司法宮大堂里演出的寓意劇,就是我創作的。”
“哦!是你呀,師傅!”克洛班說道,“以上帝的腦袋保證,我也在那兒啦!這又怎么著,伙計,就因為白天你讓我們無聊了好一陣,晚上就不吊死你了嗎?”
“聽著,”特魯一傅用粗硬的手撫摸著畸形的下巴,對格蘭古瓦說,“我想不出為什么就不能吊死你。不錯,看樣子你老大不愿意;顯而易見,你們這些市民還不習慣。你們把這事兒想得太玄乎了。說穿了,我們并不想跟你過不去。眼下,你要想活命,還有一個辦法,你愿意入伙嗎?”
格蘭古瓦眼看小命要丟,開始萬念俱灰,忽聽這樣一個建議,有什么反應是可想而知的,他狠命地抓住,說道:
“我當然愿意,求之不得。”
“小子!你愿意當流浪漢?”
“毫無疑問。”詩人答道。
“光愿意還不夠,”暴性子的克洛班說道,“好愿望,并不能給菜湯里增添一個蔥頭,只能幫助上天堂;然而,天堂和黑幫是兩碼事。要想加入黑幫,你得證明自己還有點用處,瞧瞧你摸假人的錢包怎么樣。”
“您要我摸什么都成啊!”格蘭古瓦答道。
克洛班揮了揮手,丐幫的人搬來一個假人,用繩索套住脖子將它吊起來。只見它穿著紅衣裳,頗像嚇唬鳥雀的草人,渾身掛滿了大小鈴鐺,足夠三十匹卡斯蒂利亞騾子披掛的了。這么多鈴鐺隨著吊繩的搖曳響了一陣,聲音漸漸止息。同時,那假人也靜止不動了,完全順應代替滴漏計和沙時計的鐘擺的規律。
克洛班指了指假人下面的一個搖搖晃晃的破舊短凳,對格蘭古瓦說:“站上去!”
“現在,”金錢國大王接著說,“你把右腳盤到左腿上,踮起左腳尖。你這樣踮起腳,就能摸得著假人的衣兜,兜里有個錢包,你能掏出來,又不碰響鈴鐺,就算合格了,可以當丐幫的人,只需挨鞭子抽一周就行了。”
“噢,上帝的肚子!挨鞭子可不干,”格蘭古瓦說道,“萬一我把鈴鐺碰響了呢?”
“那就吊死你。明白嗎?”
“一點也不明白。”格蘭古瓦答道。
“再告訴你一遍:你要摸假人的衣兜,把錢包掏出來,哪怕碰響了一個鈴鐺,也得吊死。這回明白了吧?”
“好吧,”格蘭古瓦說,“我明白了。還怎么樣呢?”
“你要是掏出錢包,又沒有碰響鈴鐺,那你就成了丐幫的人,然后連續鞭打你一星期。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萬一刮來一陣風呢?”
“照樣吊死你。”對方毫不猶豫地答道。
看來毫無回旋、緩解的余地,也沒有任何借口解脫。于是他橫下一條心,右腳盤到左腿上,踮起左腳,伸出手臂,可是剛摸到假人,由一只腳支撐的身子,就在只有三條腿的凳子上搖晃起來。他下意識地去扶假人,立刻失掉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而那假人被他手掌一推,轉了個身,順勢移動,在兩根柱子之間大搖大擺起來,身上無數鈴鐺催命一般響成一片,震得格蘭古瓦兩耳發聾。
“該死!”他摔下時叫了一聲,趴在地上不動了,就像死了似的。
這當兒,他聽見頭上可怕的鈴聲震天響,丐幫的人怪聲狂笑,還聽見特魯一傅說道:“把這家伙給我拉起來,吊上去,絕不輕饒!”
然而他卻停住了,好像突然有了個什么念頭。
“等一等,”他說道,“我倒忘啦!……咱們還有個規矩:要吊死一個男的,總得先問問有哪個女的要他。——伙計,你只有這最后一點活路。要么跟一個女花子結婚,要么跟繩子結合。”
格蘭古瓦長吁了一口氣。半小時以來,這是他第二次死里逃生,因此,他不敢過分相信。可他這副慘相,當然吊不起人家的胃口。女花子看到處理的這種貨色,似乎沒有什么興趣。倒霉的家伙聽見她們回答:“不要!不要!吊死他吧,還可以讓大家開開心!”
“伙計,活該你倒霉!”克洛班說道。
說罷,他從大酒桶上站起來,嚷道:“沒人要嗎?”他模仿拍賣場估價員的聲調,逗得全場哈哈大笑:“沒人要嗎?一——二——三——”他轉向絞刑架,點頭示意,說了一聲“拍”!
恰好這時,黑幫堆里有人喊了一聲:
“愛絲美拉達!愛絲美拉達!”
格蘭古瓦渾身一抖,扭頭朝叫嚷聲那邊望去,只見人群閃開一條路,走來一個光艷照人的清秀女子。
正是那個吉卜賽女郎。
“愛絲美拉達!”格蘭古瓦在驚愕中不禁說道。他聽到這個具有魔力的詞,突然想起這一天的種種遭遇,怎能不激動萬分。
這個天生尤物世間罕見,她那魅力和美貌,似乎在奇跡宮廷也有極大威力。黑幫男女都悄悄為她讓路,他們看見她,粗野的面孔都笑逐顏開。
美麗的山羊佳利跟在后面。她腳步輕快,走到受刑的人跟前,默默地端詳了片刻,只見格蘭古瓦此時已經半死不活了。
“您要吊死這個人嗎?”姑娘向克洛班鄭重問道。
“是啊,妹子,”金錢國大王答道,“除非你要他做老公。”
姑娘撇了撇下嘴唇,做出她常有的嬌態。
“我要他了。”她答道。
到了這一步,格蘭古瓦確信從早上起,他無非是在做夢,而這是接續的夢境。
盡管逢兇化吉,變化也的確來得太突然了。
有人將繩套活結解開,把詩人從凳子上扶下來。由于精神上受的刺激太強烈,他不得不坐下來。
埃及大公一言不發,拿來一個瓦罐。吉卜賽姑娘把它遞給格蘭古瓦,說道:
“把它摔到地上。”
瓦罐摔成了四瓣。
“兄弟,”埃及大公說著,雙手按住他倆的額頭,“她是你老婆;妹子,他是你老公。婚期四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