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巴黎圣母院(經(jīng)典閱讀,名家名譯)
- (法)維克多·雨果
- 2827字
- 2020-03-11 14:33:51
四 雅克·科坡諾勒
根特城這位靠養(yǎng)老金生活的人和紅衣主教大人相對鞠躬,身子低低俯下,聲音更低地交談幾句;正在這時,一個漢子硬要跟紀(jì)堯姆·里默并肩擠入。這人寬寬的臉膛,身材高大,膀闊腰圓,跟在里默身邊,猶如狐貍旁邊跟著一只獒犬。他頭戴尖頂氈帽,身穿皮襖,混跡到錦緞華服的人中間,就像一個大污點。門官以為他是個迷路的瞎闖的馬夫,便一把攔住,
“您貴姓?”門官問道。
“我叫雅克·科坡諾勒。”
“身份?”
“賣襪子的,掛的是‘三鏈記’招牌,根特城的。”
門官退縮了。要通報判事和市政長官,倒還說得過去;什么,一個賣襪子的,這可就難了。紅衣主教如有芒刺在背。所有人都豎耳傾聽,瞪眼觀望。他大人煞費苦心,花了兩天工夫,調(diào)理佛蘭德這些笨熊,好讓他們稍微上得臺盤;可是,這種魯莽行為,實在令人難堪。
“雅克·科坡諾勒,賣襪子的!聽見了嗎,門官?一點兒不夸大,一點兒不縮小,奶奶的!就是賣襪子的,蠻不錯嘛。大公先生要買手套,不止一次光顧我的襪店。”
全場哄堂大笑,掌聲響成一片。的確,一句俏皮話,巴黎人一聽就明白,因此一向受歡迎。
還應(yīng)當(dāng)交代一點,科坡諾勒是個平民,周圍的觀眾也是平民,因此,他和觀眾之間的溝通也就疾如閃電,可以說一拍即合了。佛蘭德襪商理直氣壯,挫辱了達(dá)官貴人,這就從平民的心靈中激發(fā)出一種莫可名狀的尊嚴(yán)感,盡管在十五世紀(jì),這種感覺還朦朦朧朧,尚不明顯。這個襪店老板竟敢分庭抗禮,頂撞紅衣主教大人!全體觀眾怎不心中暗慶:這些可憐蟲一貫?zāi)鎭眄樖埽瑒e說對紅衣主教,就是對給他牽袍裾的圣日內(nèi)維埃芙修道院院長,院長手下的典吏,典吏手下的衛(wèi)官的仆人,他們也都恭恭敬敬。
科坡諾勒神態(tài)倨傲,向紅衣主教大人點頭致意,大人趕忙向連路易十一也畏懼三分的萬能市民還禮。然而,對于可憐的紅衣主教,事情還沒有完,和如此拙劣的賓客同席,一杯苦酒還必須飲干。
讀者大概沒有忘記那個放肆的乞丐吧,從序幕一開場,他就爬到看臺前的飛檐上,即使貴賓們到場,他也巋然不動。而大堂中的情況,他也似乎一無所見,就像典型的那不勒斯人那樣,若無其事地?fù)u頭晃腦,在全場的喧鬧聲中,仿佛出于習(xí)慣,不時機械地叫喊:“行行好吧!”全場觀眾,恐怕唯獨他一人不屑于回頭,瞧瞧科坡諾勒和門官爭執(zhí)的場面。然而,無巧不成戲,根特城的這位襪店老板,偏偏坐到看臺的前排,正在乞丐的頭上。全場觀眾對他已經(jīng)產(chǎn)生極大的好感,一雙雙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這時又看見他的驚人之舉,無不深感詫異。佛蘭德這位特使瞧見眼皮下的這個怪人,便伸出手臂,友善地拍了拍遮著破布片的肩膀。乞丐猛一回頭,兩人面面相覷,起初驚訝,繼而識別,終于眉開眼笑……一個襪商和一個癩乞丐,絲毫不顧廣大觀眾,竟然拉起手來,娓娓交談。
這一景象十分奇特,觀眾都欣喜若狂,大堂里歡聲一片,結(jié)果紅衣主教很快就覺察出事因。他微微探身,但由于所處的位置,只能瞥見破衣衫的影子,自然以為是乞丐在乞討,心想如此膽大妄為,不禁惱火,便喝道:
“司法官典吏何在,快把這個家伙給我扔到河里去!”
“奶奶的!紅衣主教大人,”科坡諾勒沒有放開克洛班的手,說道,“這是我的朋友啊。”
“太妙啦!太妙啦!”觀眾嚷道。從這一時刻起,科坡諾勒老板在巴黎,也像在根特那樣,拿菲利浦·德·果明的話說:“在民眾中享有極大的威望,因為,這樣的偉丈夫,能如此無法無天,必然得到民眾的擁戴。”
紅衣主教咬了咬嘴唇。他俯過身去,對身邊的圣日內(nèi)維埃芙修道院院長低聲說道:
“為瑪格麗特公主的大禮,大公殿下給我們派來的特使,可真夠滑稽的!”
“大人,”院長附和說,“對這些佛蘭德豬玀,您講禮貌是白糟蹋!瑪格麗特在豬前。”
“應(yīng)當(dāng)這樣講:瑪格麗特在豬后。”紅衣主教微微一笑,又說道。
對于這種文字游戲,一小幫穿教袍的隨從都贊賞不已。紅衣主教心中略感寬慰,他的俏皮話也有人捧場,這就同科坡諾勒扯平了。
現(xiàn)在,讀者諸公,有能按當(dāng)前流行的文風(fēng)概括意象和構(gòu)思者,敢問我們拖住你們的注意力的時候,你們是否想象得出,那座長方形寬敞大堂內(nèi)是什么情景。金黃色錦緞鋪墊的華麗大看臺,坐落在靠西墻的大堂中央。門官尖聲尖調(diào)地一一通報,那些莊重的人物從一道尖拱小門魚貫入場。不少尊貴的客人已經(jīng)在前排就座,他們頭上戴著貂皮帽、天鵝絨帽或者猩紅緞帽。臺上靜悄悄的,氣氛莊嚴(yán),而臺下四周,對面,各處人頭攢動,鬧聲喧喧。觀眾上千雙眼睛注視臺上每一張面孔,上千種聲音叨念報出的每一個姓名。這種場景固然很有意思,值得觀眾注意。然而在大堂里端,在那木頭臺上立著的四個彩色木偶,臺下還立著四個,那是什么呀?還有,站在臺子旁的那個身穿黑袍、臉色蒼白的人,他又是誰呢?唉!親愛的讀者,那正是彼埃爾·格蘭古瓦和演出的序幕啊!
我們?nèi)阉靡桓啥袅恕?/p>
這恰恰是他擔(dān)心的情況。
一臺戲眼睜睜毀掉了。好戲妙處,全體觀眾毫無感受,也毫不理解。自從紅衣主教一上場,就仿佛有一根無形的魔線,突然將所有視線都從大理石案牽向看臺,從大堂南端牽向西側(cè)。誰也祛除不了觀眾所中的魔力。所有目光都盯在那里,總是分神注意新來的人、他們的混賬姓名、他們的相貌和服裝。實在令人痛心。格蘭古瓦不時拉拉吉絲凱特和列娜德的衣袖,可是,除了這兩位姑娘和身旁一個耐心的胖子,誰也沒有聽?wèi)颍B正眼都不看一下:可憐的寓意劇遭人鄙棄了。現(xiàn)在,格蘭古瓦只能看見觀眾的側(cè)面。
門官的鬼叫神嚎的獨白終于止歇了。貴賓都已到齊,格蘭古瓦這才長吁一口氣。演員們苦苦支撐,繼續(xù)演下去。豈料科坡諾勒老板,那個賣襪子的,卻又騰地站起來,就在全場一片凝神關(guān)注的時候,發(fā)表了一通十惡不赦的演說:
“巴黎市民和紳士們,我不知道我們大家在這兒干嗎!我倒是看見那個角落,在那個臺子上,有幾個人好像要動手打架。我鬧不懂那是不是你們所說的什么神秘劇、圣跡劇,可是看來沒啥意思。他們只是斗嘴皮子,再也玩不出什么名堂了。我在這兒等了一刻鐘,看他們誰先動手,可是沒戲。他們?nèi)秦N,只會罵罵人!要看熱鬧,應(yīng)當(dāng)從倫敦或者鹿特丹請來角斗士,那才帶勁兒呢!擊拳的嘭嘭聲,在廣場上都能聽得見。可是這幾個家伙,實在不像樣子。哪怕跳上一段摩爾人舞,或者要點別的什么玩意兒也好哇!原先跟我說的可不是這個,而是約我來參加狂人節(jié),選舉丑大王。我們根特也有丑大王,在這方面我們絕不落后!我們是這么干的:搞一個大聚會,就跟這兒一樣;接著,一個挨一個,腦袋鉆進(jìn)窗洞里,做個怪相給大家看。誰的樣子最丑最怪,受到大家歡呼,就算當(dāng)選為丑大王。就這個辦法,簡直開心極了。按照我們那兒的辦法,選舉你們的丑大王,大家說好嗎?再怎么說,也不會像這些人廢話連篇這樣乏味。誰愿意參加這種游戲,就到窗洞里做個怪相。你們說怎么樣,市民先生們?這兒男的女的,怪樣子的人不少,足夠我們按照佛蘭德方式大笑一場;是的,我們這兒的丑八怪相當(dāng)多,做出的怪相一定很精彩!”
格蘭古瓦真想駁斥他。然而他惱羞成怒,一時瞠目結(jié)舌,講不出話來。何況市民們聽到稱呼他們“紳士”,全部喜不自勝,立刻熱烈擁護(hù)這位頗得民心的襪商的倡議,誰出來反對都是徒勞的了,只好順從大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