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吃點。”黎鯨用筷子夾了一堆肉,丟到了蘇揚碗中。蘇揚抬頭看了眼柜臺旁笑的曖昧的火鍋店老板娘,無奈的笑了笑低頭努力消滅著碗里的食物。
她認識黎鯨已經兩年了。
這兩年里,他們像認識了很久的朋友似的四處游山玩水。現在應該算熟了吧,蘇揚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一口吞掉了碗中的肉。不過也多虧了他,等待著沈箏的日子才不算那么難過。
時間永遠在你前面走著,不會停下也不會放慢速度等著你去追上它,就像蝴蝶一樣,黎鯨小時候很想捉住一只蝴蝶。
他追著,追著,細嫩的雙腿愈加沉重,當他停下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跑過了一片田野,小路被他的腳印填充成了一條更小的小路,花瓣,枝條之類齊齊躺在上面,即使爬到樹上也看不到家了。而他還是沒有捉到一只蝴蝶。
幾乎所有人都在罵他,罵這個孩子怎么這么固執,傻還是什么的,他已經記不清了,甚至他們張口的時候,他會下意識的放空自己,不去聽他們在說什么。那個時候,他已經失聰很久了。
放空自己時,視線上方總是會有一只蝴蝶,黎鯨好羨慕這只蝴蝶。他站在那棵樹上時,忘記了自己來這里的意義,也許他并不是那么想要一只蝴蝶。他只是想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哪里他也不清楚,也許跑過一片田野就好了。到那時,他想他會問蝴蝶你是怎么飛的啊之后讓它教教自己。當他真的跑過了一片田野時,他只是在一棵樹上站了會兒就走回去了,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也沒見到蝴蝶。大概飛走了吧。
黎鯨家最開始是很窮的,住在田野旁的一座簡陋的房子里,靠勞作換來糧食以及想要的一切。父母罵他,村子里的人罵他,甚至一個來村里討水的乞丐都罵他。他在河邊待了將近一天,抓了好幾條魚,他想烤給父母吃。他聞著烤魚的香味,笑了笑。躲在附近的乞丐走了過來,帶著嘲諷的笑容道:“真是個傻孩子,你父母不會感謝你的。”黎鯨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本來也不是為了讓爸爸媽媽感謝我才為他們烤魚的,他們平時太辛苦了,我想做點兒我能做的事讓他們開心,只是這樣而已。”
“要不要跟我打個賭?”乞丐露出了一個很標準的壞人式笑容,直視著他,“我贏了什么也不要,你贏了我教你捉蝴蝶。”
在很久以后,黎鯨偶然間想起了這個乞丐時,眉間總是染著怒氣,他明明可以直接從一個孩子手中搶走烤魚,可他沒有那么做,他和一個孩子打了個賭,或許他覺得,一個孩子絕望的樣子比烤魚更美味。明明他最開始只是想要烤魚而已。
可他露出一個臟兮兮的笑容,搶走了一個孩子心中那只怎么追也追不上的蝴蝶。
“我天天去田里沒日沒夜的干活,你躲在這里吃烤魚?你這個畜生,不配吃這種好玩意兒,傻子只配吃些垃圾,我給你口飯你就應該感恩戴德了。”
“以后你不要和我們一起吃飯了,我早就說過,養小孩就等于收養了個賠錢貨,沒事給自己心里添堵。”
“你還挺有本事,聽說那里很少有人能抓到魚,水流又急又快還不淺,你怎么就沒死在里面呢?你要是死在里面就好了。”
“哎呀,你們家的孩子做了這種事呦,你們還留他做什么,丟到山里就好了嘛,還真是善良,要我看,這種孩子就不應該留著,腦子不夠用還不懂孝順父母。”
他捂上耳朵,躲在角落。他努力不去聽父母尖細的罵聲,用的都是粗俗難聽的字眼,而另一些更為惡毒的話語卻一一落入耳中。他低頭注視著腳尖,身子發著抖,他不想聽見這些,一點兒都不想聽見。他只是安靜的烤著魚,為父母烤著魚。父母突然出現在他身后,這是他跑出家后父母第一次來找他,甚至上次他跑了很遠去捉蝴蝶的那次,父母都沒有找過他,是他自己憑著記憶走回去的,他到家時,父母扯了扯嘴角,只是那笑有點兒難看,就好像巴不得他不回來一樣。他還沒來得及激動,父親揚手,一記耳光逼得他后退了數步,烤魚落在了地面上,沾了灰。
父親粗暴的扯著他的胳膊,一邊走,一邊罵。
走進村子里的時候,數十雙眼睛盯著他。黎鯨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在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食物,而那些盯著他的人的就是用餐的人。他們像是在享用著美味的大餐,目光帶著幸災樂禍與滿足。他們也在說著什么,孩童第一次嘗到了屈辱的滋味。
到家后,父母的棍棒折了。他坐在角落,忍著痛,忍著屈辱。將自己的身子貼緊墻面,努力著不接觸一絲光亮,使自己置身于黑暗中。“我本來也不是為了讓爸爸媽媽感謝我才為他們烤魚的,他們平時太辛苦了,我想做點兒我能做的事讓他們開心,只是這樣而已。”
他不想在聽見了。不想再聽見那些惡心的話了。
他掏出捉魚用的小刀,眨了眨眼,眼淚沒有落下。他拿著小刀,在自己的耳朵上尋找著,尋找著一個位置。那個乞丐說,只要找到了,再用小刀輕輕刺一下,或者是重重的刺一下,就什么也聽不見了。黎鯨說了什么?黎鯨說“我不會的”。
乞丐笑了笑,眼底一片嘲諷。
黎鯨聽不見了。
后來,黎鯨家愈來愈好,甚至搬到了大城市中,念了書。
黎鯨總是笑著,對所有人。
父母說他可算像個人了。在那一年,黎鯨有了個妹妹。
黎然覺得很奇怪,每次她喊哥哥時,喊第一次時,從來沒有人回應她。她輕輕拉住了黎鯨的衣角,哥哥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繼而轉身彎著腰,摸摸她的頭,唇角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
“哥哥在呢。”
小女孩抱住了哥哥的腿,委屈道:“哥哥怎么不理我?”
“對不起哦,哥哥不是故意不理你的。”
“哥哥只有一只耳朵能聽見。”
她眨著眼,問道:“為什么有一只耳朵聽不見呢?”“我也不知道啊。”
“那為什么另一只耳朵能聽見呢?”
黎鯨愣了愣。
“大概是內心有著一絲希望,期待著能成為一只蝴蝶吧。”
“在這之前,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我還以為哥哥是不喜歡我才不理我的呢。”小女孩仰著臉,眼睛彎了彎。
黎鯨抱起小女孩,舉過頭頂,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底泛著溫柔。
2
黎鯨回過神來,便見到蘇揚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他。
他低下頭,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肉,涼了。
已經多久沒吃過涼的東西了?記不清了。
“吃吧。”兩根夾著冒著熱氣的肉的木制筷子伸入他的碗中,將肉扔至碗中,便退了回去。
他輕聲道:“謝了。”
蘇揚輕哼了一聲,算是回應。
“你叫什么?”黎鯨注視著她,“我沒問過你的名字。”
“蘇揚。”簡潔明了,她一貫的風格。
不知為何,對面那個愣住了。蘇揚皺眉道:“我名字也沒有很難聽啊,你至于嗎?”
“啊不是不是。”聲音干澀了幾分。
黎鯨愣著,咬住了筷子。眼睛突然有些熱,仿佛有著什么要溢出似的。
“我不想讓我弟委屈自己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所以你殺了她吧。”
“誰啊?”
“蘇揚,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幾年前的回憶與對話盡數落于腦海中。
黎鯨的身體顫抖著。
仿佛有著另一個人,一個拼命追著蝴蝶的人,也在顫抖著。
他在說什么?
黎鯨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