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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野風(fēng)刮過胸腔

劉大義的父親死了。厚葬。劉莊的某一代人,徹底消失殆盡了。

那個老人的墓被安置在風(fēng)水最好,也最顯眼的地方,兒孫輩都恭恭敬敬的,上一把黃土。葬禮過后,劉大義開車回城了。只留下一塊碑,一座新墳。墳里人是他的父親。又或許他們僅僅是血緣意義上的父子吧。

那個老人逝世的時候,我和牛欄一樣高。當(dāng)我再次回到劉莊祭奠這位老人的時候,我的兒子身高已經(jīng)快超過牛背了。

劉大義因為經(jīng)商逃稅,銀鐺入獄。

他父親墳頭上的草快有一丈高了。

點香,插好,跪拜,磕頭。我們父子倆裝模作樣的完成了一個本應(yīng)嚴(yán)肅的儀式。兒子拉著我的手,要去看看田地的模樣。為了讓兒子了解他老子的童年,我應(yīng)了。

正值秋收過后,玉米已入倉,機器一推,光禿禿的秸稈就只剩下短短一截了。空氣中到處都是豐收過后,玉米成熟的香氣。在田地中蕩漾,久久不會散去。新鮮勁十足的兒子,尖叫著在田埂上奔跑,他大口大口吸進沒有塵霾的空氣,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滿足感。

那個晚上,我和兒子借宿在村長家,這也是劉莊為數(shù)不多的老房子了。集體搬遷,仿若割麥機一般一次性就收割盡這個村莊里無論老弱年壯的居民,并將他們連根拔起,投擲到幾里之外一個已經(jīng)修建好的地方度過余生。而曾經(jīng)的村子,早就風(fēng)燭殘年,奄奄一息,不知何年何月就兩腿一蹬,跟劉大義的父親一塊去了。

躺在不軟不硬的木床上,聞著令我安穩(wěn)的土味,我開始靜靜思索自己的前半輩子。那是怎樣一種無法言說的感覺。

我懷疑村頭的那些楊樹一直在注視著我,不管我做出什么選擇,他們都會在風(fēng)中將樹葉搞得沙沙響,以此來為我鼓勁。這些樹下有我沉浸其中的美夢,那是一段怎樣荒誕而有意思的童年啊!掏鳥窩,捉迷藏,在樹身上刻下自己內(nèi)心的憧憬,并且告訴大樹,我要走出去,我要去外面看看。樹會寂寞嗎?我沒有想過這些事,從來沒有,我有些羞愧。他們陪著我過完了愉快的時光,我卻在之后的二三十年都不曾抽空來看看他們,而是一個人背叛似的離樹們遠(yuǎn)去,多么可惡啊。我又想起灰蒙蒙的太陽,以及莊子后頭的那個大坑。

記得若干年前夏天,下了場暴雨,大坑里蓄滿了水。路過的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水里成片成片地聚集著一條條胳膊粗細(xì)的魚。人們紛紛用桶和盆輕而易舉的將它們捉回家里去,美餐一頓。沒人知道這些游魚來自哪里,它們好像是在云層中嬉戲,玩累了,便隨著雨水落了下來,掉進坑里。

我胡思亂想,沒有任何睡意。兒子輕微的鼾聲,配合著窗外的蟲鳴混合成極其美妙的混響。柔和的月光透過闌珊的樹影照進來,打在我和兒子的身上,仿佛為我們披上了一層銀灰色的輕紗。這是我一生中數(shù)不盡的夜晚里最難以忘記的一回,我發(fā)誓在我成為一名律師之前我絕不會想到我有可能離開這里,我更不會想到劉大義能被我親手送到牢獄之中。

我小時候和他家是鄰居,他屁股上有幾顆痣我都一清二楚。但法大于情,盡管心中滋味難名,也不得不那么做。

第二天,我又帶著兒子去田野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惠風(fēng)和暢,天朗氣清。兒子拉著風(fēng)箏的細(xì)線,在空曠廣闊的麥場里撒歡似的奔跑,我笑著看他玩樂,像看著從前那個手握紙鳶的自己。回憶擊垮了我這個滿身風(fēng)塵的游子,讓我不敢再念及記憶深處的那些舊事。恍惚間,淚水順著臉頰落了下去。

就在兒子的“蜈蚣”飛到最高處時,田野里忽然刮起了我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再相遇的大風(fēng)。野狗一般嘶鳴的大風(fēng)。它從遠(yuǎn)處刮來,沖撞開所有阻攔的事物,瞬間枯黃的草便倒伏下去,甚至遠(yuǎn)方的一棵大樹都險些被攔腰折斷。

這脫韁的風(fēng),無情地吹走了兒子的風(fēng)箏,小家伙趴了下去,他有些恐懼。我沒有動,依舊站著,我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凝滯了。野風(fēng)狂虐地刮過了我的胸腔,我感覺自己的心臟被無盡的氣流包裹,火一般灼燒著那塊柔軟。我想大吼,我想大跳,我想在這個田野里奔跑。我想與風(fēng)為敵,至死方休。

這莫名的野風(fēng),連帶著天上的浮云都遭了殃。它們朝著一個方向飛速飄去,并且不再回頭。

終于,我站不住了,直挺挺倒了下去。在草窠里,我感覺到轟鳴的聲響伴著幾百里的清香與土腥味從我的頭頂呼呼穿過,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摩挲著這塊土地,并細(xì)細(xì)感受這里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田野又歸入了沉寂。這處空間寂靜莫名,就好像那穿過胸腔,毀滅靈魂的野風(fēng)不曾來過一般。除了倒伏的野草,我再也看不到任何關(guān)于它的事了。我笑了起來,大聲的笑,爽朗的笑,怒吼一般的笑。

兒子跑過來,我站起身,便拉著他回去了。小家伙有些戰(zhàn)栗,應(yīng)該是被野風(fēng)嚇到了。不過大自然在肆意施為之前,不會有任何先兆,人生亦如此。他終究會明白的,而這正是此風(fēng)刮過的意義。

回去的路上,路過了那新人祭拜,舊土掩埋著的墳頭。我薅去了上面的草,一回頭,仿佛看到了頭皮烏青的劉大義,正直挺挺在他爹的墳頭前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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