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狗尾麥香
- 火車開往黎明
- 燁水珠華
- 2114字
- 2019-07-27 03:22:57
記憶總會在某處模糊,或許并不是當年所經歷那些事怎樣不堪,而是自己不忍記起。于是就把這些荒唐如夢的時間封鎖起來,藏進腦子某一個區域,待年老體弱,躺在輪椅之上回味從前時,這舊夢才可愈發清醒起來。
因此,人們在若干年的某一剎,依稀覺得眼前的光景是這般熟悉,仿佛曾經遇過,經歷過,其實并不如何真,也不如何假。真真假假全靠自己是否相信罷了。
你渴望記住所記住,忘記所忘記,全靠你自己的腦袋和內心。
記得我五六歲時,還住在莊子前頭。出了鐵門,眼前便是遮遮掩掩,暗綠的老楊樹,一排排標兵似的,挺拔地出奇。
宅子并不是什么黃土灰瓦,水泥筑的,在那個時候也包括現在都普通到不值一提。但我之所以記得那個時候一些欣喜記住的事,皆因為那條皮毛油亮的黑狗。
我家那段時間養了好多雞。我母親為我做的最多的一道食物,就是將雞蛋打散放進碗里上到蒸鍋上做成雞蛋膏子。雞蛋膏子就是蒸蛋。熟后淋上著香油。
那雞蛋膏子香氣四溢,再加上濃醇糊嘴的芝麻香油,我感覺神仙也吃不到這般又嫩又滑的美食吧!這道菜需要很多雞蛋,要不然也不可能常吃,從此也大概能推測出來我家養了多少雞。
宅子旁邊有一大片樹林,林里也不乏出沒些小活物。或是可愛,或是殘忍。但黃鼠狼無疑是其中最貪婪的一個。莊里不單單我一家養雞,也不單單我一家飽受它們的煩擾。雞場附近經常發現散落的毛發與啃噬干凈的骨頭,待掌燈去棚里看,便不知道已經丟了多少只雞了。
記得我有一次晚上出門撒尿,黑漆漆沒什么光亮,我摸索著才走到墻邊。剛一轉身就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我唬了一跳,還以為是翻墻的小偷。就嚇的不敢動,更不敢叫家里大人。蹲在墻角期盼那些家伙盡快離開不要發現我。
過了不知多久,可能很長,也可能很短,我就聽見養雞的那個偏方忽然喧嘩起來。幾百只母雞一瞬間驚醒,合奏似的啼叫起來。我捂著耳朵,心跳的更快。
就在我暗自猜測小偷為什么要去雞窩時,只看到黑夜里忽然升起兩點豆大的綠燈,在空中晃悠了幾下,嗖的一聲便無影無蹤了。
等到我爸起床看雞時,才發現有一只已經脖子斷裂,血流成河。這時我才明白那鬼鬼祟祟者正是黃鼠狼。我對黃鼠狼的恐懼也是由這時便扎根下來的。
多次以后,不堪其擾。對付“黃老邪”最管用的方法,就是養狗。莊里人養狗自然不會在乎什么品類,毛色,純種,只知道好養活,能吃苦,可以看家護院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好犬了。
我媽養的那只是條毛發油亮,烏黑魁梧的大狗。能咬能跑,全無一點嬌慣氣。最重要的是它還吃得少。這樣的狗總歸是討喜的。
狗在人的一生中,也許十幾年就匆匆逝去了,但在這短短的時光里,它卻將自己的出生死亡全無保留的在主人眼前演了一遍。兒子在母親面前尚且要缺席多少年,而人則一點不差完完全全經受了一只狗的一生,包括它狗生那些最重要的時光。(求偶,生崽)狗是個好生物,人不如狗。
黑狗來,便在院子里的一棵石榴樹下安家。它在的一年內,宅子再也沒有出現咬死雞的事件。我媽也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它是我家的大功臣,守護神。
黑狗懂事,只沖著陌生人叫喚,平時來家里慣的鄰居,它竟歡快迎過去,比主人還親昵。黑狗也凄涼,怕它跑出去咬傷誰,不得已只能在它脖子上掛跟鐵鏈子,將這本來無憂無慮的生靈束縛在小小的圈子里。
黑狗全身都黑,唯獨尾巴發黃。自它到來,那株小石榴樹卻再也沒結過果子。父親以為是早年時石榴樹結了太多,累壞就不肯再長了。但直到那天。
白天無來由下了場雪,晚上我們便早早睡下。我那天不知怎的,熬了半宿都沒睡著。在床上翻來覆去,胸口發慌。
約摸十二點左右時,院子里忽然熱鬧起來,雞鳴陣陣,撲騰聲夾攜著鐵門嘎吱嘎吱的回響,讓我的腦子險些炸開。而后,又有摩托聲響,由近及遠,漸漸無影蹤去了。雞啼依舊喧囂,唯獨少了狗叫。
我爸媽早被吵醒,出去看時,門被從外面撬開,大敞著。去雞窩看了看,竟然奇跡般沒有丟半根雞毛。門口有兩排摩托車印,還有一灘不知是誰的血。
我爸正詫異一貫忠誠盡責的狗今夜為何遭賊不叫了,卻發現石榴樹下早沒了那狗,只剩下孤零零一條鐵鏈,兀自晃動。
一家三口一夜未眠。直到第二天出門尋去,才發現那狗癱軟在路邊,腦袋上全是干結的血。我媽心疼的用車把他拉回家,找獸醫看了,清洗干凈。那狗仿佛變了個狗似的,傻乎乎,晃悠悠在院子里狂吠。暴怒,急迫,哀鳴,它一頭扎進了房檐下的麥秸垛,瘋狂撕咬那麥秸稈。我看見他油亮的狗頭塌下去一塊,惹得我和媽媽都哭了起來。
“搖搖,安靜點!”我爸朝它喊了一聲,黑狗受驚般聽到叫它名字,才伸伸舌頭,蜷伏在了石榴樹下。
它鬧過的麥秸垛旁,有一團絨絨的毛球。我爸拿鐵掀碰了碰,看到了上面干巴巴的血。竟是黑狗的尾巴。這只叫搖搖的黑狗,再也不能搖它那根黃尾巴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黑狗搖搖一直呆愣著,沒叫過一聲。蜷縮在石榴樹下的水泥圈里,不停地吐舌頭。它光禿禿的屁股后,只有一道傷口,永永遠遠刻在了我的心上,怎也忘不掉。
狗不吃不喝,只吐舌頭。
又過了幾天,還是一個夜晚。黑狗發瘋似的嚎鳴了幾十分鐘,才在我媽濕潤的眼睛里,默不作聲的逝去了。黑狗死了。
一個下午,我爸收拾院子,待搬開那個立倒的水泥圈時,忽然發現了幾個黑乎乎的石榴果,以及一小片麥秸搭的窩。
窩里是幾只奶聲奶氣,睡眼朦朧的黃毛狗崽子。
我媽把它們全部送人了,一只沒留。從那以后,我家再也沒有養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