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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地獄一季

序詩[1]

過去,如果我記得不錯,我的生活曾經是一場盛大飲宴,筵席上所有的心都自行敞開,醇酒涌流無盡。

一天夜里,我把“美”抱來坐在我的膝上。——后來我發現她苦澀慘怛。——我對她又恨恨地辱罵。

我把自己武裝起來,反對正義。

我逃走了。女巫,災難,仇恨,啊,我的珍奇財富都交托給你們!

我把人類全部希望在我思想里活活悶死。像猛獸撲食,我在狂喜中把它狠狠勒死。

我叫來劊子手,我在垂死之間,用牙咬碎他們的槍托。我召來種種災禍,我在黃沙血水中窒息而死。災難本來就是我的神祇。我直直躺在污穢泥水之中。在罪惡的空氣下再把我吹干。我對瘋狂耍出了種種花招。

可是春天卻給我帶來白癡的可憎的笑聲。

最近我發現我幾乎又要弄出最后一次走調[2]!我只盼找回開啟昔日那場盛宴的鑰匙,也許在那樣的筵席上,我可能找回我的食欲,我的欲望。

仁慈就是這樣一把鑰匙。——有這樣一個靈啟,表明過去我確實做過一場美夢!

“你還是做你的豺狼去,以及其他等等……”魔鬼給我戴上如此可愛的罌粟花花冠,這樣喊叫。“帶著你的貪欲,你的利己主義,帶著你所有的大罪,去死。”

啊!我得到的是太多了:——不過,親愛的撒旦,我請求你,不要怒目相視!稍等一下,卑怯隨后就出現,你是喜歡作家缺乏描寫才能或沒有教育能力的,作為被打下地獄的人,這是我的手記,這幾頁極為可厭的紙頭我撕下來送給你。

壞血統

我從我高盧祖先那里得到藍白相配的眼目,狹窄的顱骨,戰斗中的拙劣無能。我發現我穿的衣服和他們一模一樣,同樣的野蠻。不過我不在頭發上涂抹油脂。

高盧人是剝獸皮的人,在他們那個時代,他們是最荒謬最低能的燒草放荒的人。

我從他們那里還繼承了偶像崇拜和褻瀆神圣的惡癖;——哎呀!我還繼承了他們的種種惡習、暴躁易怒、驕奢淫逸,——奢華,多么美妙;——尤其是說謊,還有怠惰。

不論什么行業,我都怕,我不干。師傅和工人,所有的農人,都卑微下賤。拿筆的手比扶犁的手強得多。——怎樣一個手的時代啊!——我不會有屬于我的手。后來,役使奴仆用得太濫,也太過分。行乞的正直磊落也讓我悲痛難堪。罪犯也像閹人那樣可憎可厭:我啊,幸好沒有受到傷損危害,完好如初,不過,我也無所謂。

但是!是誰把我的舌頭弄得這般惡毒這般兇險,竟讓它指引并監護我的怠惰以致到了這等地步?要活下去也不愿動一動自己的身體,比癩蛤蟆還要懶散,我到處鬼混,得過且過。歐洲多少家族,我一家也不認識。——我知道的,只有像我家這樣的家庭,堅守人權宣言的家庭。——這種家庭生養出來的子弟我都認識,我都深知。

如果我個人歷史中也含有法蘭西歷史的某一點,那有多好!

但是,沒有,一點也沒有。

所以,對于我,很明顯,我原本就屬于低劣種族。我不可能理解什么是反抗。我所屬的種族只知起而掠奪:就像狼只知攫取還沒有被它們咬死的牲畜。

法蘭西的歷史,我還記得,法蘭西,教會的長女。我作為賤民,本心也想遠行,前往圣土;在我這腦袋里也知道施瓦本平原上有條條大道,拜占庭的風景,索利姆的圍城[3];在我內心深處,在千百種反宗教的仙山勝境繚繞之間,也有對馬利亞的崇拜,對釘在十字架上受難者的深情。——我大麻風長滿一身,在烈日照射的墻腳下,我呆坐在破瓦罐和蕁麻上。——后來,我成了德國籍雇傭兵老兵油子,在德國的黑夜里踽踽獨行,不知投奔何處。

啊!還有:我在林中空地紅光閃閃下和老婦幼童在魔巫夜會上狂歡亂舞。

這塊土地,還有基督教,我都沒有忘記。除此之外也無從回憶。對于這樣的過去,我頻頻回顧,永無止期。不過,永遠是孤獨一人;沒有家;甚至,我講的是何種語言,我也不知?基督的教示,我從來沒有聽取;領主的教訓,我也不得而知,——領主,就是基督的代表。

在上一個世紀我曾經是怎樣的人:我只見到我的今日。漂泊生涯已屬過去,曖昧不明的戰爭也成為往事。低劣種族蓋過了一切——正如人們所說,人民出現了,已經有了理性;民族國家和科學出現了。

啊!科學!人們已經無所不知。為了靈魂和肉體,——臨終圣體,遠行必需付出的代價,——人們又有了醫學和哲學,——偏方土藥,還有調弄得很好的民間謠曲。還有君王的娛樂消遣,還有他們嚴禁外傳的游戲。還有地理學,宇宙結構學,力學,化學!……

科學,新貴族階級!這就是進步。世界在前進!世界怎么會不照常運轉?

這就是數[4]的圖景意識。我們要走向“圣靈”[5]。這是確定不疑的,這是神諭,這就是我說的話。我完全理解,不用異教言語說話就不能明白解釋自己,我寧可沉默無言。

異教的血液又回來了!“圣靈”近在咫尺,為什么基督不來扶助我,給我的靈魂以高貴和自由。“福音”已經一去不返!福音!福音。

我在等待上帝,等得我垂涎三尺。我是永生永世歸于劣等種族了。

我現在在阿爾摩里克[6]海岸。讓都城在暗夜里放出光華,燦若白晝。我這樣的一天已告完成;我要離開歐洲。海風熏炙我的肺腑;遙遠海外的氣候把我炙曬成一身棕黑皮肉。在水中游泳,咀嚼藥草,獵取野獸,吸煙;飲用多種烈酒,酒之酷烈如同熔化的金屬,——就像我可愛的祖先,圍著篝火,又是吸煙又是喝酒。

總有一天我還要回來,肢體變成生鐵鑄成的,皮色黝黑,眼目如狂如怒:人們看看我這副面具就斷定我是出自一個強悍的種族。我將擁有黃金:我將是優游自主,而且粗狂野蠻。有許多女人照料看顧這些從熱帶返回的兇野的殘廢人。我將參與政治事務。得救了。

現在,我依然是被詛咒的人物,祖國,我怕它,我無法忍受。最好是橫身躺在沙灘上醺醺入睡。

并沒有動身出行。——還是讓我們在這里循著這些道路往前走,我的邪惡也隨身帶上,這邪惡自從進入理性之年就將它痛苦的根須延伸生長在我的胸膈之間——這邪惡正在不斷上升,它鞭撻我,把我打翻在地,把我拖來拖去。

最后的純真,最后的恐懼。這是早已說定了的。不要把我的憎惡和我的背叛也帶給世界。

好了,好了!跋涉,重負,沙漠,厭倦,還有憤怒。

我出租給誰?應該崇拜哪個畜生?對準哪個神圣的形象發起攻擊?要我撕爛哪些人心?我應該講什么謊言?——在怎樣的血液中開路前進?

還是把正義保住吧。——艱難困苦的生活,還有麻木不仁,——把手擦干,掀起棺蓋,坐進去,悶死。這樣,沒有衰老,沒有危險:恐怖不屬于法國所有。

——啊!我完全被拋棄了,我完全可以向任何神圣形象奉獻我對于完善一心向往的狂情。

啊,我的自我犧牲,我的舍棄,啊,我絕妙的慈心仁愛!畢竟是在人世,畢竟是在這個世界上!

De profundis Domine[7],我蠢極了,蠢極了!

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就敬慕關在牢中不屈的苦役犯;我曾經遍訪他逗留過、已成為圣地的小旅店和出租的陋室;我還按照他的觀念去觀望藍色的天宇和田野上揚花的莊稼;我在許多城市都覺察到他的命運。與圣徒相比,他更強大有力,比旅人更富于良知——他,只有他!他是他的榮耀和他的理性的證明。

在路上,在隆冬之夜,沒有投宿地,沒有寒衣,沒有面包,有一個聲音把我凍結的心揪得緊緊:“軟弱或者強大,這就是你,就是力量。你不知投奔何處,你不知到哪里去,也不知為什么要去,你無往不在,無所不應。反正是死尸一具,你是殺不死的。”在清晨,我張開眼看,茫然無所見,有形而無質,以致路上遇到我的人看見我也無所見。

在城里,我突然看到污泥穢土都呈紅黑二色,就像鄰室燈光晃動下的一面明鏡,林中深藏的珍奇!我驚叫:是幸運,是機遇,我看到滿天濃煙火焰彌漫;于是,左右前后,所有財富珍奇如同一場大火那樣燃燒,如同數不清的雷電噴涌迸發奇光四散。

但是,狂歡縱飲,與女人交好,對我是禁止的。我一個同伴也沒有。我看到我前面站著的是激怒的人群,行刑隊也站在我的面前,因為我為他們所不理解的災禍痛哭,而且我還要寬恕!——像貞德那樣!——“教士呵,教師呵,律師呵,你們押我去審判,你們錯了。我本來不屬于這類人;我從來不是基督徒;我屬于肉刑鞭撻下引吭高歌的那個族類;我不知道法律;我沒有道德意識,我是一個粗胚,一個蠻人:你們搞錯了……”

是的,在你們的光照下,我只能閉上眼睛不看。我是一匹獸,我是黑奴[8]。但是我可能得救。你們是假黑人,你們這些狂人、暴徒、貪鄙的吝嗇鬼。商人,你是黑人;法官,你是黑人;將軍,你是黑人;帝王,你這個老鬼,你這個發癢癥者,你是黑人:你喝免稅的甜燒酒,撒旦搞出來的貨色。——這類人生活在熱病和癌腫的控制下。衰竭和衰老的人因此受到尊敬,他們期求把自身煮沸消毒。——最大的壞蛋應該離開本大陸,這個大陸,瘋狂正在不懷好意地到處游蕩,俘虜窮人當作人質。我已進入含[9]的子孫后代的真正王國。

大自然,我還認識自然嗎?我還認識我自己嗎?——不用說了。我把死去的人全埋葬在我的肚子里了。喊吧,叫吧,打起鼓來,跳呀,舞呀,跳舞,跳舞呀!白人上岸,我就墮入虛無,連這樣的時刻我也看不到了。

饑餓,焦渴,呼叫,跳舞,跳舞,跳舞,跳舞!

白人登陸。火炮轟鳴!必須匍伏下來屈服,接受洗禮,穿上衣服,辛苦勞動。

我的心,受到致命的一擊。啊!這我事先可沒有料到!

我沒有做過任何壞事。今后的日子將會過得輕松,悔恨之苦在我可以免除。我幾乎已經死去的靈魂今后不會再受到什么煎熬痛苦,死去的靈魂已泛出肅穆的光輝,像喪儀上燃起的白燭。一個家族長子的命運,就是一具由晶瑩淚水過早封蓋的棺木。邪行放蕩是愚蠢的,邪惡也是愚蠢的;污穢劣跡應該拋開。但是,時鐘不會永不敲響,除非純潔的痛苦時刻來臨!我一定像一個幼童那樣,被撫養成人,以便忘卻一切苦難在樂園中嬉戲。

快,快!有別樣的生命嗎?——在豐足富有中睡眠是不可能的事。財富永遠屬于公眾。只有神的那種愛才賜予開啟科學的鑰匙。我看自然是善的盛大展示。幻念,理想,謬誤,永別了。

天使的理性的歌唱從救世之船升起:這就是神的那種愛。——雙重的愛!我能夠死于塵世的愛,死于獻身。那些人,那些靈魂,我已經舍棄了,因為我之遠離,他們的痛苦只會有增無減!你們從許多遇難沉淪的人中選出我;留下的人,他們是不是我的朋友伙伴?

也救救他們!

理性已經在我身上產生。世界是好的。我要贊美生活,我要祝福生命。我要愛我的兄弟。這不是童年的期許。也不是借此希望逃避衰老和死亡。上帝給了我力量,我贊美上帝,贊頌上帝。

厭倦不再是我鐘愛之所在。激怒,惡行,瘋狂,它們的種種沖動和禍害,我都清楚,——我所有的沉重負擔都可以解除。請珍視我的天真無辜,這種天真開闊明朗,不會讓你感到暈眩不能自持。

我大概不會要求自我鞭撻以激勵自己。讓耶穌基督充作岳父大人,和他一同乘船前去舉行婚禮,我相信我不會做出這種事。

我不是我的理性的囚徒。我說過:上帝。我只求在得救之中保持自由:如何求得自由?輕浮無聊的惡癖我已經放棄。無需什么獻身,更不需要神圣的愛。過去那個心靈明慧的時代我并不惋惜。人各有自己的理性,各有各自的鄙視,也有自己的仁慈:我在天使良知的最高一級保留有我的席位。

至于現已建立的福祉,不論是馴順如奴隸與否……不,不,我都無能為力。我太放縱自己,心早已分散,太軟弱了。生活因為辛勤勞作正像繁花怒放那樣繁榮,這是由來已久的真理:我么,我的生活負擔也不太重,我的生活飄飄搖搖,浮蕩在行動的上方,這是這個世界上一個小小的可珍視的位置,一個點。

我因為缺乏熱愛死亡的勇氣,已經成了老處女!

祈禱,愿上帝賜予上界天使般的安寧——像古代的圣徒那樣。——圣徒!強人!隱修士,古代的藝匠,已經不合時宜了。

無休止的鬧劇!我的天真只能讓我悲哭,生存是人人都必須扮演的滑稽戲。

夠了,夠了!這就是懲罰。——前進!

啊!胸口有火在燃燒,時間在咆哮!正因為有這樣一輪太陽,我眼中卻是黑夜茫茫!心……四肢五體……

到哪里去?去戰斗?我是弱者!別的人正在前進。工具,武器……時間!……

開火吧!對準我開槍!打吧!我投降。——懦夫!——殺死我吧!讓我匍伏在奔馬的鐵蹄之前!

啊!……

——我會習慣的,我可以適應。

也許這就是法國的生活,通往榮譽的小徑!

地獄之夜

我吞下一大口毒藥。——給我這么一個好主意,真該三倍地祝福!——五臟六腑烈火燃燒。毒性猛烈,我的四肢五體痙攣抽搐,我扭曲變形,倒翻在地。我渴死,我窒息,透不出氣,叫也叫不出。這就是地獄,永恒的懲罰!你看,火焰往上竄!把我燒個夠。滾開,魔鬼!

皈依良善和幸福,得救之路,我已經隱約看到。即便我能說出看到的景象,地獄也容不得贊美詩!有難以數計美好動人的創造物,有芬芳靈智的樂曲,力量與和平,高尚的壯志雄心,我知道?

高尚的雄心壯志!

依舊是那樣的生活!——罰入地獄莫不是永生永世!——人欲自毀自傷,必下地獄,是不是?我信我已落下地獄,所以,我就在地獄。這就是親身踐行教理。受洗即賣身,我自是我受洗禮的奴隸。父母呵,你們做成我的不幸,也做成你們自己的不幸。可憐的無辜的人!——地獄傷不到異教之人。——照樣還是生活!往后,下地獄的快樂將更是深不可測。按照人世的律法,一次犯罪,我立即就被打入虛無。

你不要說,不要說了!……在這里,責難就是恥辱:撒旦說火是愚蠢的,我的憤怒也愚不可及。——教唆我去犯錯誤,施魔法,假香料,幼稚的無聊的音樂。夠了,夠了!……——說我握有真理,說我看到了正義:我有健全、明確的判斷力,說我已臻于完美……那是傲慢。——我的頭皮在干裂。主啊,憐憫吧!我怕,我怕。我只覺焦渴,渴死了!啊!童年,綠草地,喜雨,巖石上的碧水藍湖,鐘樓敲響午夜十二時的月光[10]……在這樣時刻,魔鬼他正躲在鐘樓上。馬利亞!圣母!……——我這種愚蠢,可怕至極。

在那里的難道不都是正直的靈魂?不都是對我懷有善意?……來吧……我拿枕頭堵住我的嘴,他們聽不到我說話,他們是游魂。此后,誰也不需想到他人。誰也不要接近。我聞到焦臭味,肯定是焦臭味[11]。

幻影重重,無窮無盡。我所見到的永遠都是如此:歷史不可信,原則全忘記。我將來也不說:詩人和看到異象的人會嫉恨在心。我是千倍地富有,我們須像海洋那樣慳吝。

啊!生命之鐘剛剛停下。我在這世上已不復存在。——神學決不茍且,地獄肯定在地下——蒼天在上。——出神坐忘,噩夢,火巢中的沉睡。

在關注農耕操持之間,有多少惡念,多少狡獪……撒旦,費爾迪南[12],帶著野草種子到處亂跑……耶穌從紫紅色荊棘叢中走過,也沒有壓折荊棘……耶穌還曾在激蕩的水面上行走。那盞燈照著他,他佇立在那里,身穿白衫,鑲有棕色飾帶,腰際有一條翠綠色水痕[13]……

我要揭開所有的秘密:宗教的神秘,或自然中的神奇,生,死,過去,未來,宇宙肇始,混沌空無。我是施展魔幻奇景的法師。

請聽!……

各種才能我都不缺少!——這里空無一人,可是畢竟有著那么一個人:我決不愿把我的財富珍奇分散施予。——誰想聽取黑人之歌,看女仙之舞?誰想要我消隱無蹤,下水尋找一枚指環[14]?要不要?我能變出黃金,引來起死回生的藥石。

你們要信我,信仰可以減輕痛苦,指引道路,拯救災殃。來來,你們都來,——小孩也來,——我給你們安慰,我把心分給你們,——奇妙美好的心!——可憐的人,苦工們!我不要求祈禱;只要你們一心信任,我就自覺萬幸。

——想一想我。好讓我對人世不要過于感到惋惜。不再痛苦就是我的吉運。可惜我這一生僅僅是幾次小小的癲狂,可惜。

啊!有什么怪相想得出就全擺到臉上來。

千真萬確,我們這是在世界之外。渺無人聲。我的觸覺已經消失。啊!我的城堡,我的薩克森[15],我的柳林。黃昏,清晨,黑夜,白晝……我只覺得厭倦。

我應該讓我的地獄化為憤怒,化為驕傲,——以及親昵愛撫的地獄;一首地獄協奏曲。

我因為厭倦而死去。這就是墳墓,我將委身于蛆蟲,恐怖中的恐怖!撒旦,你這愛調笑的滑稽演員,你想施展你蠱惑人的魅力把我分解滅絕。我抗議。我抗議!長柄叉一叉,再加上一把火。

啊!再起來,死而復生!看看我們如何變形,變得丑惡。還有這毒藥,該詛咒的一千次的吻!我的軟弱,人世的嚴酷!我的上帝,憐憫吧,請把我隱藏起來,我支持不住了!——我被隱匿藏起,所以我就不是那個我。

是火焰,火焰卷著罪人升騰而起。

譫妄

瘋狂的童貞女

——

下地獄的丈夫

請聽地獄中一個同伴的告解:

“噢,上界的丈夫,我的主,不要拒絕你最悲慘的女奴懺悔告白。我是毀了。我醉得昏天黑地。我是不潔的。怎樣的生活啊!

“主在上,饒恕我,饒恕我!啊!饒恕!流了多少眼淚!今后眼淚還要流,我希望流不到頭!

“天上的丈夫,以后,我會認識你,了解你!我生來注定屈從于‘他’。——別人現在盡可把我狠打!

“當前,我是在人世的最底層!我的那些女伴啊!……不,不,不是我同伴……從來不曾這么暈眩,這么痛苦,從來不曾有過……這是多么愚蠢!

“啊!苦啊,我哭,我叫。我痛苦至極。反正拿我怎么都行,反正我這人最可鄙的心都要蔑視。

“讓我們把真心話說出來,哪怕重復二十遍也不怕,——反正是一樣,反正都是又悲又慘又瑣碎!

“我是那個下地獄的丈夫的奴隸,他就是那個失去幾個發瘋的童貞女的那個男人。就是那個魔鬼。不是鬼,不是鬼魂。是我,是我不慎失德,死在人世,罰下地獄,——殺死我也不可能!——怎么給你細說!甚至說也說不清。我服喪戴孝,我哭了又哭,我害怕。主啊,要是愿意,賞我一點新鮮空氣,垂顧于我!

“我是寡婦……——我早就成了寡婦……——不錯,我從前很嚴肅很規矩,我出生不是為了成為髑髏白骨!……——他那個時候幾乎是一個孩子……他種種神秘的溫柔體貼誘惑我。順從他,我就把我為人的責任忘在腦后。這是什么生活啊!真正的人生根本沒有。我們也沒有真正活在人世。他去哪里,我就跟去,理當如此。他常常對我發怒生氣,我啊,可憐的靈魂。魔鬼!——是一個魔鬼,你知道,那不是一個人。

“他說:‘我不愛女人。愛情還有待于發明,你知道。女人什么也不行,只想有一個可靠的地位。地位一有,心和美就拋開不顧:當今,只剩下冰冷的蔑視,婚姻的養料。要不然,我看到有些女人,帶著幸福的標志,我么,我也可以和她們結成伙伴,上來就讓多情敏感的蠻人生吞活剝就像一堆干柴……’

“我聽他把無恥當作光榮,把殘忍當作妍美。‘我是來自遠方的種族:我的祖先生在斯堪的納維亞:他們在胸脅兩旁穿刺喝自己的血。——我在我身上劃上一道道傷口,我給我繡上紋身,我愿變得像蒙古人那樣丑怪:你看,我到街上去尖聲號叫。我要變得癲狂,我要發瘋。不要拿珍珠寶石給我看,我只趴在地毯上,扭成九曲三節。我的財富珍寶,我要拿血把它染得鮮血淋漓。我決不做工勞動……’他那個魔鬼把我纏了好幾夜,我們滾在地上,我跟他撕打扭斗!——在夜里,他常常是喝得酩酊大醉,站在街上,或者是在房里,把我嚇得要死。‘有人真把我脖子割斷;那可多么可厭。’噢!處在這樣的日子,他只想帶著犯罪的神色向前走出!

“有時,他用講隱語軟綿綿的語調,講述那叫人深自悔恨的不幸的人的死,不幸的人確實有,艱辛的勞作,撕裂人心的訣別,確實有。在下流小酒館我們都喝得醺醺欲醉,他看我們周圍那些人就是受苦受難的牲畜,他也痛哭流涕。在那不見天日的陋巷,他扶起倒下的醉漢。他有一個壞母親對待自己幼兒那樣的悲憫。——他懷著少女前去領受教理那種殷勤美好情意竟自遠去。——他裝作對人世一切都已經了悟,什么商業,藝術,醫學。——當然,我一定跟著他去!

“在精神上,他在他四周裝點起來的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衣裝,床褥,家具擺設:我給他提供一些紋章徽志,那是另一種面目。與他有關的一切,我看那是他有意為自己創造出來炫示。當我看到他精神萎靡無力,我,我還是跟他進入種種奇異、復雜的行動之中,是好是壞,遠遠地看:我可以肯定,他的世界我從來不曾進入。有多少次黑夜,經過多少時間,我守候在他那可愛的酣睡的身體旁邊,我總想弄清他為什么要避開現實。男人從不曾有像這樣的意愿。我認識到,——對于他那是無所懼的,——他可能是社會中一大危險。莫非他手中掌握了改變生活的秘密?不,他不過是在尋求探索,我經常對自己這么辯解。一句話,他的仁慈是有魔力的,我成了他的仁慈的俘虜。任何靈魂都不會有力量,——絕望的力量!——來承受這種力量,——受到他的保護和他的愛。再說,我也容不得他和另一靈魂同在我面前呈現:人只看見自己的天使,不得見他人的天使,——我相信是這樣。我顯現在他的靈魂之中,就像在一座出空的不容見有不如你高貴的人出現的宮殿一樣,就是這樣。啊,一切都指望于他,少不得他。但是我這暗淡懦弱的存在,他又意欲怎樣?他如果不讓我死,他也沒有讓我更好!我是又悲又惱,有時我對他說:‘我知道你。’他聳聳肩理也不理。

“就是這樣,我的苦惱有增無減,我看我在迷途上越走越遠,——如不是受到懲罰人人把我忘記,他們也愿拉住我不讓我墮落!——我卻更加急切渴求他的善意。他的親切的吻和擁抱,就像是上天,陰暗的天堂,我走進這陰森的天界,我寧愿被拋在這里,可憐無告,又聾又啞,瞎了眼看不見。那對于我早已成了習慣。我看我們很像兩個好孩子,在這可悲可慮的天堂,也算是自由自在。我們曾經是融洽一致。我們都很動心,我們一起勞作,共同生息。但是,一次深切動心的愛撫之后,他說:‘這里沒有我,你也過得去,你看這多有趣。你的頸下不需要我手臂去摟抱,你用不著靠在我供你休憩的心上,也不需這嘴去吻你的眉眼。因為我要走,總有一天我要遠離。因為我應該去幫助別人:是我的責任。盡管說不上有趣……,親愛的靈魂……’他要走,立時我只覺天旋地轉,跌進最可怕的黑暗:死。我要他許諾不要和我分離。情人的許諾,他重復了二十次。他的諾言如同我對他說‘我了解你’一樣無謂,同是空話。

“啊!我從來不曾妒嫉他。我相信,他不會離開我。后來怎樣?他沒有知識,他沒有工作。他只想像夢游人那樣活下去。難道只有他的善良和仁慈賦予他生存在現實世界的權利?有時,我忘記我深陷悲憫的心境:他讓我變得堅強,我們一同外出旅行,到沙漠中去行獵,一同睡倒在未見過的城市的石板路上,無所牽掛,無憂無慮。有一天我一覺醒來,法律風俗全變,——全憑他的魔力,——世界依然如故,照舊讓我們隨心所欲,有我的歡樂,任我閑散任意。噢!我受過多少苦,你把兒童書上才有的生活也分給我當作補償?他不能。我不知道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告訴我,他有悔恨,也有希望:當然與我完全無關。他也向上帝傾訴?也許是我應該投向上帝。我被貶在深淵最底層,我再也不知應該怎樣去祈禱。

“如果他向我傾訴他心中的悲哀,比我聽他的嘲笑,我更可以理會?他打我,他把世上凡涉及我的用來狠狠折磨我,讓我羞愧難當,一說就是幾小時,我要是哭,他就怒氣咻咻萬分惱怒。

“‘你看看這個漂亮的青年人,走進一處美麗安靜的住宅:他叫杜瓦爾,迪富爾,阿爾芒,莫里斯,叫什么,誰知道?有一個女人,忠心熱愛這個壞蛋、白癡:她死了,現在她肯定上升天界已經成了圣女。你就仿效他害死那個女人,把我也害死。這是我們的命運,仁慈的心……’唉,唉!所有活動著的人在他看來就像那瘋狂手中捉弄的玩物,他有時也是這樣:他長時間狂笑不止,非常可怕。——后來他又恢復年輕母親、可愛的姐姐那樣的情懷舉止。他不是那樣兇惡,可能我們早已得救!他的溫情同樣是致命的。我只有俯首聽命。——啊!我是瘋了!

“也許,有那么一天,他不可思議地從這里消失;如果他也飛升上天,登上某一處天界,那就該讓我也知,讓我親眼看看我心愛的人得道升天!”

真是一對有趣的夫妻!

譫妄Ⅱ

言語[16]煉金術

與我有關。我的種種瘋狂中一種瘋狂的故事。

很久以來,我自詡主宰了一切可能存在的風景,我認為繪畫和現代詩如此馳名原也十分無謂。

我喜愛愚拙的繪畫,掛簾,裝飾品,街頭賣藝人的小布景,招牌,民間彩繪;我喜歡過時的舊文學,教會的拉丁文,不帶拼寫文字的色情書,描寫我們老祖宗的小說書,童話,兒童看的小書,古老的歌劇,無謂的小曲,樸素的詩詞。

我總是在做夢,夢到十字軍遠征,不涉及他人的冒險旅行,夢到那沒有歷史的共和國,被鎮壓下去的宗教戰爭,風俗大變革,種族大遷徙,大陸移位:對這一切美妙神奇,我都信而不疑。

我發明了母音的色彩!——A黑,E白,I紅,O藍,U綠[17]。——我規定了每一個子音的形式和變化,不是吹噓,我認為我利用本能的節奏還發明了一整套詩的語言,這種詩的語言遲早有一天可直接訴諸感官意識。至于如何表達,我還有所保留。

首先,這是一種學習。我寫出了靜寂無聲,寫出了黑夜,不可表達的我已經作出記錄。對于暈眩惑亂我也給以固定。

遠離了飛鳥,畜群,村女,

榛林圍著一片石楠叢沃土,

午后柔綠的薄霧中我屈膝俯身,

有什么可以供我掬飲?

在青青的瓦茲河我喝到了什么,

——無聲的小榆樹,無花的草地,蔭蔽的天空!——

我離開親切的茅屋舉起黃葫蘆瓢暢飲?

是黃金水喝得人熱汗涔涔。

我打制一塊古怪的旅店招牌。

——一陣風暴從天空隆隆馳過。

黃昏,林中溪水消失在純潔的沙地上,

上帝之風向著池水吹拂冰雹;

我哭,我看見黃金——竟不能一飲。——

夏日清晨四點鐘,

愛情的酣眠還在延續。

在綠綠的樹蔭下

歡樂之夜的氣息漸漸消失。

木匠在遠處工場里,

在埃斯佩里德[18]陽光下,

衣袖卷起,

已經在走動。

在布滿青苔的靜謐的沙漠里,

他們在打制精美的護壁板,

護壁板上

城市將漆飾假的天頂。

噢,給這些可愛的工人,

巴比倫國王的臣民,

給他們的靈魂都戴上王冠,

愛神!暫先把情人放開。

牧羊人的女王

給工人送來烈酒,

愿他們的力量得到寧息,

且待到正午到海里去海浴。

詩中的舊辭古意,在我的言語煉金術中占有重要地位。

我已經習慣于單純的幻覺:那分明是一座工廠,我在那里卻看到一座清真寺,天使組成的擊鼓隊,天宇路上馳行的四輪馬車,沉沒在湖底深處的廳堂;還有妖鬼魔怪,還有種種神秘;一出歌舞劇的標題在我眼前展示出種種令人驚駭的景象。

我用詞語幻覺解釋我各種像中了魔法那樣的詭論!

最后,我終于找到我精神迷亂的神圣性質。我在沉重的熱病控制下變得閑散空放:我羨慕動物的至福——尺蠖,再現了靈薄獄[19]的無邪,鼴鼠,是童貞的睡眠!

我的性格變得乖戾激奮。讓我借用某類抒情曲,向人世告別:

高塔之歌

最可珍愛的時間,

快來,快快到來。

我忍耐,這樣有耐性,

把一切都已忘懷。

恐怖焦慮,還有痛苦,

一總都送它上天。

不潔的病態的焦渴

使我的血脈發黑變色。

最可珍愛的時間,

快來,快快到來。

一片芳草地

棄之于遺忘,

在骯臟的飛蟲

嗡嗡鬧聲中,

生長又開花

莠草發出芳香。

最可珍愛的時間,

快來,快快到來。

我喜愛沙漠,燒毀的果園,破落的店鋪,泛味的酒。我步履艱難徜徉在惡穢發臭的小巷,我雙目緊閉,在火之神太陽下曝曬。

“將軍[20],如果你在毀圮的城堞上還留有一尊舊炮,就請用干土塊轟擊我們。對準華麗的商店大玻璃窗轟擊!往沙龍內部轟擊!讓全城吞咽灰塵。讓排水管都氧化生銹。讓閨房都充滿灼灼如焚的紅寶石粉末……”

蠓蟲小蠅在小旅店的便池上飛舞,小飛蟲最喜歡琉璃苣[21],快射出一道白光把飛蟲驅散!

饑餓

我若是有胃口,

只想吃泥土和石頭。

午餐我一直在吃

空氣,煤鐵,巖石。

我餓得頭昏目眩。饑餓,

聲響的牧場,平息,平息。

去吮吸那旋花植物

令人心花怒放的毒汁。

吞吃那敲碎了的石塊,

教堂的古老的方石;

昔日洪水遺下的卵石,

拋在灰色山谷里的面包。

狼在綠葉叢下嗥叫,

吐出它飽餐家禽的

五色繽紛的彩羽:

和狼一樣我也在空自消耗。

青青蔬菜和果實

等待著去摘采;

籬邊的大蜘蛛

只知吞食紫堇花。

讓我睡去!在所羅門

祭壇前把我加火烹煮。

湯汁在鐵銹上流溢

和塞德隆[22]混成一處。

總之,啊,幸福,啊,理性,都好,很好,我要把藍天從天空劃分出來,藍天也是青黑的,可是我卻活著,自然之光里面也有金光閃爍。我采用滑稽又迷狂的表現手法,從歡樂引向可能:

找到了!

什么?永恒。

那是溶有

太陽的大海。

我不朽的靈魂,

察看你的意愿,

縱然只有黑夜,

白晝也如火熾。

所以你摒棄

人類的贊許,

共同的奮起!

你任自飛去……

——從來沒有希望,

也沒有orietur[23]。

科學和堅忍,

苦刑是一準。

沒有明天,

炭火如錦緞,

你的忠忱

是你的義務。

已經找到!

——什么?——永恒。

那是溶有

太陽的大海。

我變成了一幕神奇壯美的大歌劇:我看一切存在的人都注定有福:行動不是生活,是敗壞力量的一種方式,一種神經混亂。道德是腦髓的缺陷。

一個存在著的人,我認為應該給予他多種其他的生活。這位先生所作所為如此,他并不自知:他可以算是一位天使。這類家庭其實是一窩狗。我要在大庭廣眾之中高聲說話,我偏要選取他們的其他生活中的一個方面,放聲談論,公開說出來。——所以,我竟愛上了一頭豬。

這決不是出于怪癖的詭辯,也不是狂妄的詭論,——這種瘋狂人們已經嚴加約束,這種瘋狂我倒還沒有忘記:我可以把那種胡言亂語、種種詭辯從頭至尾復述一遍,那個體系我已經了若指掌。

我的健康受到威脅,遇到了危險。恐怖時代已經到來。我一睡就沉睡多日,起來以后,許多最悲慘的夢境依然在繼續。我已經成熟到可以死去,我的軟弱、缺陷沿著一條危險的道路把我引向世界和黑影與旋風的國土西梅里[24]的交界處。

我大概還有一段路程要跋涉,我需要把聚集在我頭腦中的魔狂驅散。我愛那大海,仿佛它可以把我一身污穢洗凈,我看見給人帶來慰藉的十字架從海上升起。我是被天上的彩虹[25]罰下地獄的。“福祉”畢竟是我的命運,我的悔恨,我的蛆蟲:我的生命是那么廣闊,不會永遠獻身于力和美。

福祉!它的利齒,對死來說是溫柔的,在最陰暗的城市,雄雞報曉的時候,——ad matutinum, au Christus venit[26],——向我告知:

季節啊季節,古堡啊古堡!

哪有靈魂純潔無瑕?

幸福無人可回避,

我已作出神奇的設計。

向它致敬,致敬,致敬,

高盧雄雞高唱黎明。

啊!我還有什么企求:

自有幸福承擔我的生命。

這種幻美奪去人的靈魂

和肉身,又耗散了精力。

季節啊季節,古堡啊古堡!

可嘆可嘆,它匆匆逝去,

死亡的時刻跟著來臨!

季節啊季節,古堡啊古堡!

這一切都過去了,完了。今天,我知道我要向美致敬。

不可能

啊!我童年經歷的這種生活,以任何時代看都是一條廣闊大道,超出于自然的質樸,比最好的乞丐更無私,為沒有故鄉、沒有朋友而自負,這是何等愚蠢。——可是,惟獨我有這種見識!

——這班好人對他們我有理由蔑視,一次愛撫的機會他們也決不放棄,這幫寄生在我們的女人清純和健康上的寄生蟲,而今天,女人與我們又是如此不一致。

我的全部蔑視都有根據:既然我已經遠遠避去!

我避開,我逃走!

我作出解釋。

昨天我還祈求上天:“上天!在人世我們遭罪受懲不少!我打進他們的隊伍為時已久!這些人我無一不識。我們彼此也一向深知;我們相互憎厭。仁慈與我們全不相干。但我們圓滑知禮;我們同人世的關系非常適應合禮。”這奇怪嗎?人世!商人,頭腦簡單的人!——我們可不是喪盡廉恥的人。——但是,上帝的選民,他們又怎樣接待我們?有不好惹的人,有心性快活的人,有冒牌選民,我們必須拿出膽力或卑躬屈膝才能與他們接近。他們是獨一無二的選民。可不是好奉承的人。

只需付出兩個銅板的理性——快得很!——我發現我苦惱原來是我沒有盡早看出我們原本是西方人。西方的沼澤地!我不信光明敗壞,形式陳舊,行動錯亂……好!我精神絕對希求承擔東方衰落以來精神已經承受的全部無比殘酷的發展……我的精神,有這樣的企求!

……我只值兩枚銅錢的理性已經用盡!——精神就是權力,它要求我留在西方。取得預期的結論,就必須讓精神沉默。

殉道者的榮耀,藝術的光輝,發明家的自豪,掠奪者的狂熱,我全部交付給魔鬼;我要返回東方,回歸初始的永恒的智慧。——這顯然也是一場粗野怠惰的空夢!

逃避現代痛苦這種賞心樂事我決不希求。古蘭經上駁雜的箴言我看不明白。——自從基督教義這門學問公之于世,人就在玩把戲,證明各種不言自明的事理,借這類證明自吹自樂,而且非這么活不可,這不是實實在在的苦刑是什么!精致巧妙的拷問,胡調無謂的酷刑;我精神上種種虛妄混亂的根源。也許人的本性也感到煩厭!普律多姆先生[27]原來與基督同時降生。

是不是因為我們都在迷霧中辛苦耕耘!我們吞吃熱病還佐以多汁的菜蔬。還有酗酒!還有煙草!還有無知!還有獻身!——這一切,與東方的思想、智慧,初始的故土,不是相去很遠嗎?既發明這樣一些毒藥,為什么又有一個現代世界!

教會人士說:可以理解。你們所說的本是伊甸園。東方民族歷史,與你們何干。——是真的;我是想念伊甸園!我做的什么夢,古代族類的純真!

哲學家說:世界不紀年。有的只是人類大遷徙。你在西方,可以自由遷居去你的東方,你要它多古老就有多古老,——隨你去。只要不是戰敗者。哲學家,你的確屬于你們的西方。

我的思想,多加小心,注意提防。施用暴力救世的政黨不見存在。你需要磨煉!——啊!對我們來說,科學進展還不夠快!

——我發現我的精神沉睡了。

如果精神此刻覺醒,即刻我們就進到真理,也許真理正率領它的天使圍著我們哭泣!……——如果思想此刻覺醒,也許我不會屈從毒害身心的本能,不會退到一個古老的時代!……——如果思想永遠清醒,我必將在智慧之中涵泳徜徉!……

噢,純真!純真!

只有在這清明醒悟的一刻,才讓我看到純真的美景!——人憑借精神思想通向上帝!

痛苦至極的大不幸!

閃光

人類的勞動!這就是時時照亮我的黑暗深淵的那種爆發。

“棄絕虛妄;需要科學,前進!”現代《傳道書》發出這樣的號召,也就是說,全世界都在這樣呼吁。可是壞蛋和懶漢的臭尸正在猛烈襲擊其他人的心……啊!快快,更快一點;未來的報償,永恒的獎勵,越過黑夜,就在那里……難道我們棄而不取?……

——我能做什么?我懂得勞動,我能工作;可是科學進展過于緩慢。祈禱卻在快步向前,陽光也在怒吼……我看得十分清楚。太簡單了,而且天太熱了;人們并不需要我。我有我的責任,我要效法多數人,照他們那樣放棄責任,我為此感到自豪。

我一生空耗已經耗盡,沒有用了。好吧!咱們就裝聾作啞、裝模作樣,偷懶,什么也不干,天可憐見!還要存在下去,那就玩玩鬧鬧,夢想那妖異的愛情和奇幻的宇宙,再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對于世界多重表象爭論不休,你們這些江湖術士,乞丐,藝術家,匪徒,——教士!我躺在醫院病床上,有濃烈的乳香氣味襲來;神前看管香火的人,聽懺悔的神甫,殉道者……

我童年所受的骯臟教育我終于弄懂。后來又怎么樣!……我已經二十歲,既然別人也是二十歲……

不!不!現在,我在對抗死亡!與我的自負相比,勞動未免過于輕松:背叛世界也許是極為短暫的痛苦。在最后時刻,我還要向左右兩面發動進攻……

于是,——啊!——可憐的親愛的靈魂,我們也許不會把永恒喪失!

清晨

可喜可愛的青春,神奇壯美的青春,應該寫在金葉上,是不是我也曾享有過一次,——太幸運了!因為犯了罪,犯過錯誤,我就應該像現在這樣軟弱?你希望野獸發出痛苦的嚎叫,你希望病人絕望無告,你希望死者有噩夢糾纏,你給我講講我的墮落和我的沉迷不醒。為什么乞丐《天主經》、《圣母經》長誦不停,我,我卻沒有能力給自己作出解釋。我再也不知如何說話了!

今天我相信,我同我的地獄的關系已經告終。是地獄,當真是地獄;是那個古老的地獄,地獄之門是人之子開啟的。

仍然是在同一沙漠上,在同樣的黑夜,我的永遠倦怠不堪的眼目在銀星照耀下惺忪醒來,生命之王,朝拜耶穌誕生的三博士、三個國王,心、靈魂、思想,卻未見有所動。我們將在什么時候穿越遠方海岸和山嶺前去朝拜新的勞動,新的智慧,歡呼暴君、魔鬼逃走,迷信終結,去瞻拜人世上新的圣誕——作為去得最早的一批人!

天界升起了和歌,人民在前進!奴隸們,生命,我們不要詛咒生命。

永別

已經是深秋!——何必惋惜永恒的陽光,既然我們立誓要找到神圣之光,——遠遠離開那死于季節嬗替的人。

秋天。我們的航船在靜止的霧靄中轉向苦難之港,朝著沾染了火與污穢的天空下的都城駛去。啊!衣衫襤褸,雨水浸壞的面包,喝得爛醉,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千萬種情愛!這吞食無數靈魂無數尸體的鬼女王,她決不肯就此罷休,而且億萬死去的靈魂還要接受審判!我看見我的皮肉被污泥濁水和黑熱病侵蝕蹂躪,頭發、腋下生滿蛆蟲,心里還有大蛆蟲輾轉蠕動,我躺在不辨年齡、已無知覺不相識的人中間……我也許就死在這里了……可怕的景象!我憎恨貧窮。

我怕嚴寒的冬日,因為那是需要安全舒適的季節!

——有時我看到一望無際的海灘上空布滿潔白如雪歡欣鼓舞的國度。一艘金色的大船在我上空有彩旗迎風搖曳。我創造了應有盡有的節日,應有盡有的勝利,應有盡有的戲劇。我還試圖發明新的花卉,新的星辰,新的肉體,新的語言。我自信已經取得超自然的法力。怎么!我必須把我的想象和我的記憶深深埋葬!藝術家和說故事人應得的光榮已經剝奪!

我呀!我呀,我說我是占星術士或者天使,倫理道義一律免除,我還是帶著有待于求索的義務,有待于擁抱的坎坷不平的現實,回歸土地!農民!

我受騙了,上當了?仁慈對于我是否也是死亡的姐妹?

最后,因為我是靠謊言養育而生,我請求寬恕。好了,好了。

不必伸出友誼之手!到哪里去尋求援救?

是的,至少新時代是極其嚴酷的。

因為,我可以說,我是勝利了:咬牙切齒,怒氣咻咻,惡聲悲嘆,都已經緩和下來。一切邪惡的記憶都已一筆勾銷。我的最后的懊恨也大可收起,——乞丐,匪徒,死亡之友,各類發育不全的落伍者,嫉恨之心就留給他們。——你們這些下地獄的,要是我能復仇該有多好!

絕對應該做一個現代人。

贊美詩,一句也不要:走一步是一步。嚴峻的黑夜!斑斑血跡已經曬干,在我的臉上還在冒煙,我身后一無所有,除去這令人膽戰心驚的叢叢灌木!……精神上的搏斗和人與人之間的戰斗一樣激烈殘酷;至于正義的幻象,那是只許上帝享有的樂趣。

現在是明天的前夜。強勁活力的悸動和實有的溫情,讓我們都領略一番。等到明天,黎明初起,我們憑著強烈的耐力的武裝,要長驅直入,走進輝煌燦爛的都城。

說什么友誼之手!最有趣的樂事,是我可以嘲笑自古即有的騙人的愛情,羞辱那些謊話連篇的夫妻伉儷——我在那里親眼看到女人的地獄;——而且,在一具靈魂、一具肉體中真正占有真實,對于我是可以自行決定的。

1873年4—8月

《地獄一季》題解

《地獄一季》由蘭波自己編定出版,是蘭波作品中獨一無二的。可以肯定的是一八七三年八月至九月交布魯塞爾的一家由雅克·普特(Jacques Poot)開辦的印刷廠(Alliance typographique)印刷。蘭波與布魯塞爾民主派人士有接觸交往,可能由此找到這家印刷廠,自費出版,商定先付一筆預付款。據說蘭波的母親同意負擔出版費用,因為兒子說此書將可能使他獲得榮譽。九月開始付印,印數五百本。

蘭波十月去布魯塞爾,下榻利埃儒瓦旅館(Htel Liégeois)。取到六本給作者的樣書,即不耽擱取道返回。警察局在監視他,一張記錄卡上記有如下字樣:“十月二十四日,悄然離去。”

回到法國后,他給六位朋友寄發了《地獄一季》樣書。魏爾倫在蒙斯(Mons)監獄收到一本,德拉阿伊(Delahaye)和歐內斯特·米約(Ernest Millot)同樣也各收到一本。在巴黎,蘭波僅有三位朋友:里什潘(Richepin)、福蘭(Forain),還有一人不知其名。

蘭波為取得五百本書應付清印刷費用,不知什么原因,他沒有那么做。或許蘭波母親沒有履行諾言,或者是在他離開布魯塞爾時,書還沒有印好。幾個星期過后,蘭波就對之不再注意,丟開不管了。

書全部滯留在出版商的倉庫中。一九〇一年,一位比利時藏書家萊昂·洛索(Léon Losseau)偶然發現此書。七十五本霉壞燒去,其余的留下。一九一四年七月十二日他向比利時藏書家協會(Société des bibliophiles belges)提出他的發現。他將書分贈給一些作家,藏書家協會會員每人分贈一冊。帕泰爾納·貝里雄(Paterne Berrichon)提出抗議亦無濟于事。

《一季》寫作日期,我們掌握有據,對于我們來說,應是充分的。這是蘭波本人提供的。蘭波在原作寫成在文本后面注上:一八七三年四月至八月。另一方面,魏爾倫曾畫有蘭波像,坐在桌前,前面是手稿,在倫敦一處旅館(public house),并在他的畫上記有“《地獄一季》是這樣寫的”。(Comment se fit la Saison en Enfer)。可以下定論:蘭波在五月二十八日到七月八日之間寫他的這部作品。

但很多史家不同意此見。有一些史家不接受“四月至八月”這個日期。他們認為《一季》的任何一部分都不是在七月八日動身去布魯塞爾之后寫的,因此,不是在(七月十日)布魯塞爾事件之后寫的[28]。盡管有魏爾倫的證明,他們也不認為蘭波可能是在倫敦寫的。他們的結論是,是在羅什(Roche)于四月十一日至五月二十五日寫的。另一些史家同意有一些部分是在布魯塞爾事件之后寫的,但也不同意其他部分寫于倫敦。他們認為《一季》有一些部分寫于四月十一日至五月二十五日,另一些部分是在七月八日之后寫成的。

關于寫作時間經過的爭論本身是沒有意義的。但有兩項假設有關對《一季》的解釋。如果是寫于四月十一日至五月二十五日,那么作品就不包含有關倫敦發生的危機與布魯塞爾的事件。因此對于題名《地獄一季》就必須另尋其含義。

最大的困難是從一八七三年初到布魯塞爾事件這段時間蘭波的文學寫作計劃我們一無所知。

一八七三年五月,蘭波在羅什,工作“相當有規律”,寫一部題目叫作《異教之書》(Livre paen)或《黑人之書》(Livre nègre)的書。他在給德拉阿伊一封信中說,這是一些“散文體的小故事”(de petites histoires en prose),當時已寫成三篇,還有六篇要寫。一般人們認為這本《異教之書》或《黑人之書》就是《地獄一季》的雛形。有人認為蘭波致德拉阿伊信中說的已寫成的三篇,即《壞血統》(Mauvais sang)、《不可能》(L'Impossible)和《言語煉金術》(Alchimie du verbe),但這樣的假設顯然是武斷的,因為無法解釋蘭波何以稱此三篇為“散文體的小故事”。安托萬·阿達姆(Antoine Adam)認為從《一季》今本看,蘭波曾運用他的最初寫成的片斷或零星殘稿組織而成,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可以說《一季》是《異教之書》或《黑人之書》的完成之作。

安托萬·阿達姆認為面對這樣多的難以確定的事實情況,健全的方法是對《一季》一部分一部分地加以研究,確定每一部分的思想,避免任何系統化的全面觀點。文本本身也有待研究考慮。

以現有情況看,至少《一季》各篇散文詩是在不同的意向與不同的寫作時間之下寫成的,但全篇有一個總的思想統轄貫穿其間。寫的是震撼蘭波精神生活的一幕大戲(drame)的故事,幾乎使他走向死亡或犯罪。他過去對生活是采取愉悅態度的,后來他寧愿拒斥一切價值,逃避現實。他因此落入地獄。但有一天他醒悟了。他將接受生活,沒有污跡的生活。他又回到地上人間。

這一軌跡首先在《序詩》(prélude)中描述了。接著是《壞血統》(Mauvais sang),說明由于怎樣的奴性(servitudes)這個為幸福而生的靈魂(人)被拖出他的正道,而這種奴性,是最沉重的遺產。一個人從屬于一個奴化的種族,并不是不受懲罰的。他的祖先曾經出入魔巫夜會,或在十字軍東征時代走遍歐洲。他是一個原始人,任何社會秩序對他來說都是不相干的。

在《壞血統》之后,蘭波就敘述他的《假皈依》(Fausse conversion),這是一種精神危機(la crise),在危機中他發現他再也不能成為真正的異教徒(paen),他的種族的全部過去將他投入神秘主義的誘惑。在他將《一季》出版時,他把《假皈依》這個題目有意改為另一個題目《地獄之夜》(Nuit de l'enfer),這個題目不那么明確,但含義依舊。蘭波從他在地獄這一段時期,給我們帶來他的被打下地獄之人手記中幾頁。他加上的標題是《譫妄》(Délires),因為他知道這時他已陷入瘋狂。

《譫妄》標志著《一季》的最高點。有幾段文字向我們講述如何經過摸索,犯錯誤,失望,逐步地恢復理性,《不可能》(L'Impossible)一節,是他所提出的有關對于“東方”和智慧的夢想,即科學與宗教的幻想。《閃光》(L'éclair)表現的是一切皆空,逃避到夢中,反抗,各種神秘主義——這一類觀念。經過這許多失敗,墮落,失望之后,前景逐漸一點點地出現,這就是《清晨》(Matin)中透露出來的思想。在荒漠和黑夜之中,詩人在矚望著天上的星辰。

全劇的終結,是《永別》(Adieu)。路又找到。不再有神秘主義、野心和幻想。蘭波找到了他真正的法則(loi)。作為農民的兒子,他回歸土地。他有一項義務要完成,這是他每天的任務,既謙卑又嚴肅。戰斗告終,黎明升起。

關于原草稿的說明

一八九七年,帕泰爾納·貝里雄在瓦尼埃(Vanier)處的所有文件中發現有一張紙,紙的正面是《假皈依》的一部分,紙的反面的文字當時不得而知,即散文詩《畢士大》(Beth-Sada)。

一九一四年,貝里雄又發現第二張稿紙。正面是《言語煉金術》的一部分,反面是同一章的一部分。他將之發表在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一期的《新法蘭西評論》雜志上,同時附發一八九七年發現的《假皈依》。

上述文本,布滿刪改文字,難以辨認卒讀。布伊阿納·德·拉科斯特(Bouillane de Lacoste)于是在他所出的《地獄一季》版本中將文字細加辨認推敲,加以改善。他這個文本此后便成了權威的定本。

在瓦尼埃出版社后繼人A.梅森(A.Messein)所存的文稿中,又有第三張文稿被馬塔拉索(Matarasso)和布伊阿納·德·拉科斯特發現。這一張文稿的反面寫的是兩篇福音散文(Proses évangéliques),但在正面是《壞血統》的一部分。這一文稿現已列入馬塔拉索個人收藏之中。這一份文本由馬塔拉索和布伊阿納·德·拉科斯特在一九四八年六月一日的《法蘭西水星》雜志上發表。七星叢書全集本第一版又對這個文本作了改善。

關于序詩

所有的注釋家一致認為這首序詩寫于布魯塞爾事件之后,這是明顯的。以“最后一次走調”(dernier couac)為證。馬塞爾·呂弗(Marcel Ruff,著有《蘭波,其人及其作品》,阿蒂埃出版社一九六八年版。Rimbaud,l'homme et l'uvre, Hatier, 1968.)持不同意見,他提出,按帕·貝里雄所說,蘭波在倫敦曾以為受到某種感染,入醫院治療。所謂“走調”(couac),即指這次生病,不是指在布魯塞爾挨了一槍。所以前述假設不能成立。

事實上,理解序詩,上述問題無關緊要。因為上述兩種假設均無妨于認定這里是蘭波在敘述他近幾年走過的道路。先是對生活抱著歡快的態度,接著是拒絕了“美”,再是反抗社會秩序,逃避和拒絕希望。最后(這就可能與倫敦和布魯塞爾事件有關),他又感到接近于拋棄反抗,重新再回到原初的“盛宴”(Festin)去。不過他立即又有所悟,知道他已經處在撒旦的掌握之下,是一匹豺狼。他所寫的這本書(Livre),是一個被罰下地獄的人的手記中的幾頁。

壞血統

這首散文詩篇幅很長,看來應該列為全詩之首。由于不了解《異教之書》或《黑人之書》的情況,無從肯定它是否也在其中。看來很清楚的是,蘭波從前摘取某些主題或從已開始寫的作品中將若干段落若干片斷插入其中。甚至《壞血統》從“異教徒”這一主題以另一種形式改寫,或另行寫成,前四節就是如此,接下去主題變換,插入了另幾頁,轉到寫“黑人”主題,這可能就是第Ⅴ、Ⅵ、Ⅶ這三節的來源。第Ⅷ節可能是全詩的收結。(分節是為了便于說明)

安托萬·阿達姆說《壞血統》有著對于米什萊(Michelet)的記憶的印記。這位歷史學家曾對法蘭西種族的被征服,始終牢牢牽制于土地,信仰一種古老的宗教,這種原始宗教信仰基督教也未能摧毀,作過解釋,對米什萊著作中這種著名的解釋蘭波是讀過的。所以他從中得到了對于自己的解釋,他知道他是屬于高盧人,他的眼睛也是藍色的,高盧人的壞品質他有,他也記得十字軍東征去東方諸事。傾向神秘主義,接受撒旦的誘惑,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得之于祖先。這就是他從他祖先劣等民族那里接收下來的遺產,其中也包含對十字架上的耶穌的感情和圣母馬利亞的崇拜,但是他也經常參加魔巫夜會(sabbats)。

述說過去以解釋自己。最后面對一個正在誕生的新世界。

在這個現代世界之中,蘭波可能相信其中有他的一席之地,但是他并沒有找到。他只有遠走他方,去做“偉大的出行”(grands voyages),到原始民族中去生活,當回來時,他可能相當強勁有力可以去統治,他將得救。(似與殖民主義泛濫的時代潮流、社會現實有關)

宣布要出走。但是并沒有動身。他不可能自我解放。他不知生活有什么意義。他只覺自己被引向罪惡,但又覺自己在提升,達到完美與仁慈的高度。但他又覺無能為力,痛苦不堪。

這一節是最輝煌的。蘭波回想他童年時充滿著亡命之徒的夢(不受法律保護的人hors-la-loi),回想起二月那一次巴黎之行,嚴寒,不可言狀的赤貧。然后又提起巴黎“流血一周”(la semaine sanglante)大火燃燒之事。他本人也曾在巴黎大鎮壓期間面對行刑分隊。

在這樣的地方出現含的種族(la race de Cham)的想法,面對白人他是一個黑人,白人下船登陸是為了征服黑人,這樣的想法出現,肯定與《黑人之書》有關,但對《壞血統》與在前的計劃的關系無法確定。

在一部確定的作品中出現這樣一些與此相異的成分說明《壞血統》各組成部分本來不一定是協同統一的。在開頭,被詛咒的人是一個藍眼睛的高盧人,現在他又成了黑人。

仍停滯在文明出現前的世界已經被征服。白人登陸。蘭波已準備加入新秩序。他對他的過去并不覺自己有罪。他以一種喪失一切希望的平靜態度面對未來。

顯然,這種接受甚至參與在《一季》中所寫的生活歷程僅僅是短暫一時。蘭波并沒有停留在此。但是如果把第Ⅵ節僅僅看作是一種皈依的戲仿(parodie),就未免過于簡單化了。

蘭波并沒有后退,并沒有放棄他在第Ⅵ節中所說的。他的病,即厭倦,已經痊愈,并且他的重負也擺脫了。他正視自己面對的新的形勢(situation)。他不同意低下頭來。他不參加基督教,耶穌基督在基督教中扮演的是一個岳父的可笑角色。他不同意成為理性的囚徒。他希望得救,但又要求自由,他因此處于社會秩序之外,對其價值也無所知。沒有家庭,沒有工作,沒有行動。所有這一切無非是鬧劇(farce),讓別人去玩這種把戲吧!

這一節在殘稿中與第Ⅳ節原寫在一起,因此令人想到第Ⅴ、Ⅵ及Ⅶ節是后來加上去的。這樣的標記法(notations),初看好像并不順理成章,如果設想說話的人是處在一個隊伍的行列之中走向敵人,就比較易于理解,人們由此可以設想巴黎公社的戰斗。蘭波在這些勇敢戰斗的人中是弱者。他只要求敵人向他開槍,或者趴在地上聽任馬蹄踐踏。

戰敗。無恥之徒的和平建立,法國的和平。必須適應。

地獄之夜

不論《壞血統》多么難于理解,不論蘭波的作品多么晦澀難解——蘭波在作品中以一系列的顛簸,反叛,平息來形成形象,對之至少可以得出這樣可肯定的結論:即他在一八七三年四月回到阿登省寫這些篇章之時,已不是幾年前的狂熱的無神論者(athée forcené)了。他的無神論可能仍保持堅定,但也不能排除有著某種宗教態度,而且蘭波很清楚在他的自身仍有從他祖先繼承下來某種有深深根源的神秘主義(mysticisme)。如果人們沒有忘記,在他和魏爾倫在倫敦——在他們回到歐洲大陸前——的幾個星期,被某種新的關心傾注事項所吸引,他的這種獨特方式的變化就是很清楚的了。當時魏爾倫確實發生“最早一次皈依歸宗”(première conversion),而蘭波對他在他的朋友身上看到的這種轉變不可能全然無動于衷。

所以我們由此可以更好地理解在《壞血統》中一種宗教上的焦慮不安的表現以及其后《地獄之夜》的含義。

《地獄之夜》,蘭波原題名為《假皈依》,這個題目十分清楚地說明了這首詩與他生活怎樣一種曲折過程有著相應關系。在羅什,四月經過一段平靜時間,他又動身去倫敦與魏爾倫相會。這是一次可怕的再次墮落(rechute)。初稿上說:“我重復著瘋狂的存在,遺傳性的發怒,野獸的生活,愚鈍,不幸。”史家設想這《假皈依》是形成在布魯塞爾,在左輪手槍打過之后,對于這一次墮落很難解釋。采納這樣的看法,即蘭波現在提出他在倫敦過的那地獄似的幾星期,詩作文本清清楚楚。這就是:蘭波從一八七一年培植的那種惡習(vice),尤其是遇到魏爾倫以后,是徹底把他敗壞毀掉了。他吞下一大口毒藥,即在于此。有些批評家提出問題,問《地獄之夜》的第一句詩是什么含義。若是將這一句置之于《一季》全詩總的運轉之中,這句詩并沒有什么神秘之處。這一大口毒藥,這就是有關殘忍、有關叛逆反抗的精神,是任何惡習的培育養成,即以之形成體系,并被這種養成推向極為可怕的禍害。

蘭波在倫敦依稀看到了皈依歸宗,這在他的心靈中也就是力量與和平的展望,是億萬美好創造物的形象。可是現在,只有羞辱,預感到的已經落到身上的罪惡。在這幾個可怕的星期內,毫無疑問,他已預見到他是犯了罪的,可是這樣的思想也并不使他害怕。他發現在謀害與隨之而來的懲罰之中是自毀的途徑,他寫道:“按照人世的律法,一次犯罪,我立即就被打入虛無。”這一點也說明了《譫妄》中這一句詩:“有人真把我脖子割斷;那可多么可厭。”

蘭波對于這一次墮落歸罪于魏爾倫。《地獄之夜》中有一些詩句讓我們推知那個下地獄的人何以怪怨他的同伴。這在初稿中更是明確清楚。那時蘭波是這樣說的:“他在我耳邊悄悄說的,就是種種不端的行為,那些神秘主義、假香料、幼稚的音樂。”將這種幼稚的音樂看作是魏爾倫的幼稚的音樂(musiques naves)有何不可;這些假香料說是和寫《無詞浪漫曲》(Romance sans paroles)的詩人的氣味相同,有何不可;這種種神秘主義,說它就是寫《罪惡的愛情》(Crimen amoris)和組成以后那本《智慧集》(Sagesse)的詩的神秘主義,又有何不可?

《地獄之夜》給人一種混亂和絕望的印象。是因為那許多互不連貫的句子和呼喊號叫。既有對真實的確認又有幻象虛影。要控制生命、生活的夢幻和由生存逃出的夢幻。還有撒旦冷笑的聲音。但主導思想是:自幼即被加之于己的原罪的觀念,這是全部罪惡(mal)的根源。所以說“地獄傷不到異教之人。”最后,承認失敗,只有回到卑劣下流一途。“是火焰,火焰卷著罪人升騰而起。”

譫妄Ⅰ

瘋狂的童貞女

下地獄的丈夫

這一節一直被看作是蘭波與魏爾倫的關系的明證。幾乎人們一致認為瘋狂的童貞女是魏爾倫,下地獄的丈夫是蘭波。安托萬·阿達姆說可能這是錯誤。

呂弗最近的作品有力地指出上述看法沒有說服力。他提出另一種意見。按這種意見,瘋狂的童貞女是蘭波(原文是premier Rimbaud)的靈魂,“屈從并且轉向上帝”,現在“被解放了的、對靈魂來說成了下地獄的丈夫的蘭波拖住了。”似乎呂弗的反對流行的解釋的意見可以成為定論。瘋狂的童貞女與地獄中的丈夫的沖突不過是趨向上帝與傾向罪惡兩者的沖突。這種傳統宗教精神的觀念并不能把問題解釋清楚。

回顧一下《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一至十三節)關于聰明的童女與愚拙的童女的寓言。據安托萬·阿達姆說蘭波寫這一節時一定是想到上述寓言的。瘋狂的童貞女向上天的丈夫申訴,請他寬恕,她痛苦。這時地獄中的丈夫主題出現,這是在福音書中所沒有的。她并不是離開了宴席的廳堂,而是成了地獄中的丈夫的奴隸。

安托萬·阿達姆說福音書中的寓言僅僅是一個起點。寫至此,蘭波離開福音書,把地獄中的丈夫占有瘋童貞女的思想加以發展。他賦予地獄中的丈夫一個強者的形象,這樣的現實性使以前對之所作的闡釋歸于錯誤。他談到他如同談到撒旦會離棄他再去誘惑別的人。他為這樣的思想而顫抖,因為他知道這個惡精靈就是他的劊子手,他就是那個無他他就不能生活的人。他談到他仿佛他就在他身上,而不是好像他就是他。

安托萬·阿達姆說:地獄中的丈夫和瘋狂的童貞女事實上意味著蘭波心中兩個聲音在說話,一是那懦弱、溫和親切的靈魂,另一個是只想反抗夢想那不可能、屈服于生活的奴役的那個孩子的靈魂。地獄中的丈夫在她眼中像一個有著神秘的嬌弱的孩子。他要她追隨他到世界之外去。他教他不要愛女人,蔑視像俗惡之人所說的那種愛情。因為他并不是惡精靈,而是善與惡的精靈。他夢想新的人類,他渴望罪惡一如渴求仁慈,渴望鄙劣一如渴求純真。他既非惡,瘋童貞女也非善。但是在期求和平和天真性的靈魂前面展開的是深淵。無底的深淵,即人稱之為“彼岸”超越于人所以也是毀滅人的那個地方。

《譫妄》第一部分蘭波何時寫成無法確定(在布魯塞爾打槍之前或以后,在六月倫敦,或在羅什一八七三年七月末)。似乎可以說《一季》中這一部分寫于七月事件之前。

譫妄Ⅱ

言語煉金術

這一節系敘述蘭波的詩史的,盡管晦澀,盡管一系列事件強烈沖擊加之于詩人,我們仍然感到缺乏證據能讓我們深入詩人的思想,讓我們便于對之更好地理解。

第一段快速地將詩人引向危機的各個階段。從擺脫當時詩的俗套慣例入手,并創造一個完全不受約束的世界。這第一個時期是與一八七〇年秋相吻合的。在這個時期,他寫了《薩爾布呂肯的輝煌勝利》(L'éclatante victoire de Sarrebruck),《愷撒的暴怒》(Rages de Césars),《罪惡》(Le Mal),讓人想到厄比納爾彩圖[29]的色彩粗重的形象(images d'épinal)。

繼之,發明了母音的色彩。過去傳記上,對詩人的早熟定在一八七〇年末幾個星期(在他寫出這首著名的十四行詩之前)。我們知道,這種觀念真正的意義并不是在形而上學觀念深度上的發現,而是企圖創造一種語言,可以直接產生一種感性而完全不同于以前詩的語言、觀念、情感。

《言語煉金術》就是這樣醞釀起來的,而蘭波為表現他的這種經驗所提供的實例十分明確要在以后,即一八七二年的春季。他在這一節中所引的詩都是寫于一八七二年五月的,或其后幾個星期之間。正在此時,他徹底摧毀傳統形式,在《言語煉金術》中選取例詩,選這個時期寫的詩,那是十分正常的。

本節是對有關一件偉大豐功的敘說。蘭波企圖將詩從屈從于傳統經驗與理性之下解放出來。詩應是自由創造,為了使詩支配他,為使詩自成一體,他特別培育幻覺(hallucination)。所以在一處工廠見到一座清真寺,行在天空的四輪馬車,沉沒在湖底深處的廳堂。《米歇爾與克里斯蒂娜》(Michel et Christine)也是在這個時期寫成,這首詩的題目本是斯克里布(Scribe)一部通俗喜劇的標題,在他精神中引起的是萬馬奔馳和入侵的形象。

這種詩的經驗變成了一種思維和生活的模式。德拉阿伊留給我們他的朋友蘭波在這個時期的生活狀態,在《言語煉金術》中,那形象蘭波也有自我描寫,就像一個夢游人在城中游蕩,在污穢的小巷中徘徊,一連幾天沉默無言。他實行了“任何狂妄的詭辯”。

但蘭波在他寫《言語煉金術》時期,嚴格地棄絕從一八七一年以來他長時間所從事的幻覺活動。“與我有關。我的種種瘋狂中一種瘋狂的故事。”從第一行詩就這樣宣告。而全詩最后是:“這一切都過去了,完了。今天,我知道我要向美致敬。”這就是說,他不再求助于瘋狂和神秘主義,以便得到自己可以生活于其中的世界,而人世的力與美于他已足夠了。

據皮埃爾·珀蒂菲茲(Pierre Petitfils)在《蘭波研究》第二期上發表文章指出,蘭波寫《言語煉金術》時所引各詩并不在手頭,故與上述詩作有出入,但基本不差。在安托萬·阿達姆一九七二年版七星叢書全集本中列為《新詩與歌》(Vers nouveaux et chansons)一組,置于《地獄一季》之前,內共收入詩十五首。

本篇中提到的歌舞劇標題,即與《米歇爾與克里斯蒂娜》有關。

其中講到“將軍”(général),這是讓注釋家為難的問題,據現存《言語煉金術》另一份草稿,“將軍”就是上一段的“火之神太陽”,因此,這一段的言語可視為強烈陽光照射下產生的意象。

下一段:… qui est du noir(是黑黑的),發表時被改成“是烏黑的藍色”。

本篇最后一句,加注說明,據《言語煉金術》草稿可辨字跡:

“這一切漸漸都已過去。

“我現在憎恨那許多神秘的狂熱和風格的詭譫怪異。

“現在我可以說藝術是一種愚蠢。

“……我們的偉大詩人(……)也十分容易:藝術是一種愚蠢。

“向善(la bonté)致敬。”

不可能

《一季》這一部分,與前相比不那么動人,但至少對于蘭波的精神戲劇投上一線光明,有助于了解生存(vie)問題是怎樣向他提出來的。他從蔑視(le mépris)開始,他自覺在被懲罰之列。繼之他理解到東方是他的真正的家園之所在。但逃避西方全部要求(exigences)和誘惑(tentations)卻非易事。

盡管人們推想他對于東方哲學做過何等研究,無論如何不能斷定他對此已經“入門”,受過與鬼神相通的魔法(Kabbale)的訓練或讀過東方經典。他所說是初始的永恒的智慧,只是指對于生活的一種觀念,即拒絕妄動、寧靜、堅忍的生活。要鄙棄西方的思想方式與生活也并不必是一個與鬼神相通的魔法的“入門者”和深知此魔法的人。

《一季》中這一節寫作時間不能確定。但可以肯定是與后一節《閃光》同時寫成。

閃光

在《不可能》所表現的黑暗之中,出現了一線閃光,一切都是徒勞,至少勞動,由科學指引的勞動,給生活帶來一種意義。這是今天人人都這么說的。接著,失望出現。勞動進展太緩慢,過于艱苦沉重。逃避到夢幻中去,反抗,懷念童年的神秘主義,于是一切又告失敗。通向幸福之路是不存在的。

清晨

《一季》描畫中的歷程走到這一階段,到了“清晨”,表現放蕩者面臨一個光明的前景。蘭波問為什么他竟沉溺在絕望的混沌之中。他從地獄中走出。一個新世界將出現。他在這個新世界中將有他的一席之地。這將是“圣誕”,是荒漠與煩擾的終點。人類將從暴君、迷信之中解放出來,投向勞動和智慧。各族人民在前進,天空也在歌唱。奴隸也不再詛咒生活了。

但要當心。這一切僅僅是期望,是遠景。現實沒有變化。沙漠、黑夜依舊。蘭波眼睛看著天上的星也是枉然。朝拜耶穌誕生的三博士(les Mages)沒有動靜,三博士是人的心、靈魂、思想。圣誕是偉大的希望,但何時才能實現?

永別

蘭波從絕望處境中逃脫出來了。但這并不是為了委身于他過去所醉心的虛幻(fantasmagories)。那是他曾在天空看到“一望無際的海灘上空布滿潔白如雪歡欣鼓舞的國度”。他在他精神之中創造了“應有盡有的節日,應有盡有的勝利,應有盡有的戲劇”。他還試圖發明“新的花卉,新的星辰,新的肉體,新的語言”。現在這一切都已告結束。他必須把他的想象和他的記憶深深埋葬。

他才十九歲,就已進入他的秋季,而秋季對于他來說想到的是倫敦沾染著火與污穢的天空下的沉沉的霧。但是他也并不對太陽有惋惜之情,因為他意識到他已經介入“尋找神圣之光”,他找到了力量。

他自認為是占星術士或者天使,于是他回歸土地,他曾經自以為已與道義無涉,現在他卻應該去尋索一種責任。他曾經生活在虛幻的世界,今后他要緊緊貼近那坎坷不平的現實。他又成了一個農人。

他是孤獨一人而且是強的。沒有友誼之手伸向他。他也沒有那種需要。他克服了心的種種弱點,對乞丐,對死亡之友,對各類發育不全的落伍者他都心不軟不動情,他知道那自古即有的愛情的秘密。他從他的仁慈之心中擺脫出來,仁慈之心對于他也許不過是死亡的姐妹,即毀滅。

宗教的企圖,是什么也沒有余留了。“贊美詩,一句也不要:走一步是一步。”他叫道。能掌握自己的自主的人不應是彼岸的致命的力量滲入己身。戰斗已經結束了,臉上的血跡已經干了。

黎明升起。他準備動身上路。他將到遠方去。“我們將走進輝煌燦爛的都城”,他這樣寫道,如同他已深知他立即就要準備前去進行偉大的行程。

注釋:

[1]原詩無題,標題是五個星號。全詩寫成后,再寫此篇,置于全詩之首,作為序詩。

[2]樂器的失音走調。

[3]施瓦本平原,德國南部符騰堡與巴伐利亞間地區;索利姆,即耶路撒冷。此處所述施瓦本、拜占庭、索利姆,指十字軍東征所經途程。

[4]即數量、數學的數。

[5]圣靈(Esprit),另一意為精神。

[6]即今法國布列塔尼地區,七世紀以前,稱阿爾摩里克。

[7]為亡靈祈禱的拉丁經文首句,引之以示對宗教信念的嘲弄。

[8]蘭波一八七三年五月在一封信中稱他正在寫“散文體的小故事”,題作《異教之書》(Livre paen)或《黑人之書》(Livre nègre),一般認為此即《地獄一季》最初的題目。此處譯為黑奴以與下文“黑人”(假黑人)有所區別。一八九〇年二月二十五日蘭波一封信中說到“所謂文明國家的白種黑人”,即此處所說商人、法官、將軍、帝王之類。

[9]含是挪亞的三個兒子之一。大洪水后,挪亞種植葡萄園,“他喝了園中的酒便醉了,在帳棚里赤著身子。迦南的父親含,看見他父親赤身,就到外邊告訴他兩個弟兄……”因此迦南受到咒詛,被咒為人奴。見《圣經·舊約·創世記》第九章。

[10]有研究者認為這一句與魏爾倫《平行集》中一首題作《月》的十行詩中一句相同。其間關系無法確證。

[11]宗教裁判所用火燒死持異端者。聞到焦臭氣息,即表示有異端在。

[12]據說在蘭波故鄉一帶,稱魔鬼為費爾迪南。

[13]《圣經·新約·約翰福音》對耶穌有類似的記述。

[14]有注釋家說這是指潛入水中尋出指環那種熟知的游戲;又有人說指日耳曼神話尼勃龍根事。

[15]薩克森在德國東部地區,舊省;今包括萊比錫區、德累斯頓區和卡爾-馬克思城區。城堡、薩克森、柳林,傳說故事中的美麗景物。

[16]言語(Verbe),古義為言、語言,基督教神學稱之為“圣言”,甚至說言先于世界即有(《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一句:“太初有道”)。本篇所述,有關一種新的詩學觀念。參閱后附蘭波致伊藏巴爾、德莫尼兩封書信。

[17]蘭波有著名的十四行詩《母音》(1871)。

[18]埃斯佩里德(一譯赫斯珀里得斯),希臘神話中金蘋果生長之地。

[19]靈薄獄(limbes):處在地獄邊緣,未受洗禮的兒童死去,靈魂即到靈薄獄,等待上升天界。

[20]指火之神太陽。

[21]琉璃苣,據說中世紀以之為醫治肺病的良藥。

[22]在耶路撒冷城下流過的河流。據《圣經》記載,最后審判的號角將在塞德隆河谷吹響。

[23]拉丁文:(太陽)東升,新生,指引。

[24]西梅里(Cimmérie):冥界。

[25]彩虹(arc-en-ciel):在《圣經》中是上帝與下界立約的象征。

[26]拉丁文,意為“去晨禱,基督來臨”。

[27]法國作家亨利·莫尼埃(1799—1877)小說中的人物:庸俗自負、大言不慚,一口教訓人的詞句,滿腦袋的愚蠢觀念。

[28]為理解《一季》的內容,史家注意布魯塞爾事件,故特別注意詩究竟寫于何時(具體的月份)。

[29]厄比納爾(épinal),法國東部城市,孚日省省會。十八至十九世紀以彩圖印刷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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