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逆流(譯文經典)
- (法)若利斯·卡爾·于斯曼
- 4548字
- 2019-07-29 16:48:12
兩個多月時光過去了,德塞森特才得以沉浸到豐特奈居所寧靜的歇息中;各種各樣的購物迫使他不斷前往巴黎,東奔西跑地走遍整個城市。
然而,他是在經過了一番何等細致的調查,投入了一番何等繁雜的思考之后,才把他的住所托付給了地毯商的啊!
很久以來他就成了色彩的真實性和虛假托詞的專家。以往,為了在自己家中接待女人,他構建了一個小客廳,在用日本樟樹雕鏤成的各種各樣的小家具中間,在一種玫瑰色印度綢緞做成的帳篷底下,在被錦緞過濾后顯得矯揉造作的光線襯映下,美人的肌膚變得五彩繽紛。
這個房間在姑娘中間曾是那么有名,一面面鏡子在墻上相對而掛,如回聲一般反射出玫瑰色小客廳無窮無盡的映像,姑娘們熱中于把自己的裸體浸泡在這一溫暖的肉紅色中,而家具木料發出的薄荷味使它更為芳香。
這一矯飾的脂粉氣似乎往人們的皮膚底下輸送了一種新鮮血液,而這皮膚則早已被常用的淺白妝粉和過多的夜生活弄得失了鮮,遭了損,但是,且不說這種空氣帶來的種種好處,他還在這慵懶的環境中品嘗到一些特殊的欣喜,一些愉悅,而從某種程度上說,對往昔的苦、對消亡了的煩惱的回憶使這些愉悅變得極其美妙,極度活躍。
由此,出于仇恨,出于對自己童年的輕蔑,他在房間的天花板上掛了一個小小的銀絲籠子,籠子里關了一只蟋蟀,它鳴唱著,仿佛身處魯爾普城堡的壁爐灰燼中;這一嘶鳴,他曾經許多次地聽到過,那是在他母親家中每一個拘束的、啞默的晚上,而當他現在又聽到這一叫聲時,整整一段痛苦的、壓抑的青春歲月的景象便又歷歷在目,于是,當他機械地撫摩著女人顫抖的肉體,任憑她們的話語或笑聲打破他的幻覺,把他猛地帶回到現實中、客廳中,腳踏實地時,一種嘈雜便在他的心靈中升騰,那是一種對他所忍受的憂傷的復仇需要,一種要以卑鄙行徑來玷污家族回憶的狂妄,一種要在肉蒲團上喘氣的瘋狂愿望,要耗盡最激烈、最苦澀的肉欲狂暴的最后幾滴汁液。
還有幾次,在秋雨綿綿的季節,當憂郁壓上心頭,對街道、對自己家、對黃色淤泥一般的天空、對碎石路一般云彩的強烈反感向他襲來時,他便隱蔽在這一掩體中,輕輕地擺弄籠子,瞧著它反照在無窮無盡的鏡子游戲中,直到他迷茫的眼睛發現,那籠子已停止了動彈,但整個小客廳卻搖晃和轉動起來,玫瑰色的華爾茲充盈了整棟房子。
然后,在他認定有必要顯得與眾不同時,德塞森特也創造了一些奇特異常的室內裝飾,他把客廳分隔為一系列小隔間,分別掛上不同的壁毯,但那些掛毯彼此間又有一種細微的相似性,一種隱約的和諧,能以或歡快或隱晦、或微妙或野蠻的色彩,跟他所喜歡的拉丁語或法語作品的特點掛上鉤。他會依據隔間的布景,看看到底哪一個最吻合他心血來潮時想閱讀的作品的實質,來選擇安坐到哪一個隔間里去。
最后,他讓人裝修了一個高高大大的客廳,專門用來接待他的供貨商;他們進來,彼此并肩而坐,坐在教堂一樣的禱告席上,這時,他就爬上一個高大的布道臺,開始一番關于時髦的布道,懇求他的鞋匠和裁縫,在裁剪方面絕對無條件地服從他的敕書,并威脅他們說,假如他們不順從他在諭告和詔書中列舉的條文,就讓他們嘗嘗一種撤銷資金的厲害。
他贏得了怪僻者的名聲,這都是因為他的刻意打扮,法蘭絨的白色上裝,帶金絲銀線飾帶的背心,不用領帶,卻在襯衫領子的缺口處插了一束淡紫色的蘭花,還有為那些文人提供引起轟動機會的晚餐,其中有一次,為紀念最微不足道的不幸事件,他延續十八世紀的做法,安排了一次喪宴。
他家餐廳里掛起了黑色布幔,餐廳面對的花園也突然變了模樣,小徑上全都撒上了煤粉,小小的水池現在也圍起了一道玄武巖石井欄,池子里倒了墨水,而花壇中則擺滿了松枝和柏枝,晚餐被端到一張鋪了黑布的桌子上,桌布上還放著紫羅蘭和輪峰菊的花籃,被一些燃著綠色火焰的大燈臺和點著蠟燭的小燭臺照亮。
一個隱匿的樂隊演奏著葬禮進行曲,食客們由一些裸體黑女人服侍,她們穿著高跟拖鞋和銀絲的長襪,絲線上還掛著淚滴似的珠子。
人們使用鑲了黑色邊沿的盤子,吃的,有甲魚湯、俄羅斯燕麥面包、土耳其熟橄欖、魚子醬、腌鰡魚子、法蘭克福熏血腸、配了甘草汁和鞋油色佐料的野味、濃汁塊菰、奶油巧克力、布丁、油桃、葡萄原漿、桑葚、黑櫻桃;喝的,裝在深色杯子里,有利瑪涅、魯西永、特內多斯、帕納斯谷的葡萄酒,以及波爾圖甜酒;在咖啡和核桃酒之后,還能品嘗到格瓦斯、波特啤酒和世濤啤酒。
宣告陽剛氣一時衰亡的晚宴,這就寫在像是恭請出席葬禮的邀請信上。
但是,他以往贏得榮耀的這些荒唐事卻消耗殆盡;今天,他對那些幼稚且陳腐的炫耀,那些奇裝異服,那些怪異的住宅裝飾卻只有蔑視。他只是,為了他的私人愉悅,而不再是為了嘩眾取寵,他還夢想以一種罕見的方式,構建一個舒適的、裝飾精美的室內環境,創造出一種奇特而又寧靜的起居生活,以適應其孤獨未來的種種需要。
當豐特奈的房屋由一個建筑師按照他的意愿和方案整修就緒,當只剩下家具和裝飾的陳設要確定時,他重新久久地審視了一番各個色系。
他想要的,是一些會在人為的燈光下表達出情趣的顏色;他根本就不在乎它們在白天的光線中會顯得平淡無奇或者毛糙生硬,因為他幾乎只生活在夜間,在他看來,只有在對影成雙時,才更覺得是在自己家里,才更孤單,精神才會真正地興奮和騷動起來;他還覺得,在一座座被黑暗和沉睡團團包圍的房屋中,待在唯一那間燈火通明、依然清醒的房間里,真是一種特殊的享受,進入這樣一種享受,興許是一絲虛榮心,一種奇特的滿足感,這是熬夜工作者所熟悉的,當他們撩起窗簾時,他們會發現,周圍一切都熄滅,一切都啞默,一切都死寂。
慢慢地,他挑揀著色調,一種接一種。
在燭光中,藍色轉向了一種假綠色;假如是深色系的藍,如鈷藍和靛藍,那么它就變成黑色;假如它很淺,它會變灰;假如它色澤本真,溫和,泛著青綠,它便發暗,發冷。
除非把它作為添加劑,跟另一種顏色混合起來,它絕不可能成為一個房間的主色調。
而鐵灰色,依然皺眉沉臉,并顯得笨重;珠灰色則丟失了其清亮,變形成一種臟白色;褐色沉沉入睡,漸漸冷卻;至于深綠色,還有皇室綠和香桃木綠,它們的情況跟海藍色一樣,會融合在黑色之中;剩下就是更淺的綠色了,例如孔雀綠,以及辰砂色和生漆色,但是,那時候燈光會流放它們的藍色素,而只監禁它們的黃色素,而這黃色素只保留下一種虛假的色調,一種混濁的味道。
橙紅色、玉米色和玫瑰色,也用不著想得更多,其女性化傾向跟隱居的概念格格不入;最后,在燈光下會失色的紫色,也沒什么好說的;到晚上,只剩下殘留的紅色,那是什么樣的紅色啊!一種黏糊糊的紅色,一種可疑的絳紅;此外,他總覺得沒必要求助于這種顏色,因為只要添加一定劑量的山道年[1],人們就能看出紫色,從此根本用不著去動它,就很容易改變帷幔的色調。
這些顏色排除掉后,就只剩下三種了:紅色,橙色,黃色。
在所有顏色中,他最喜歡橙色,由此,用他自己的例子就能證實一種理論的真實,他宣稱這理論有一種近乎數學般的精確性:要知道,在一個真正藝術家的感覺本性和他的眼睛以一種更特殊、更生動的方式所見到的顏色之間,存在有一種和諧。
確實,他忽略了大多數普通人粗糙的視網膜,因為它既發覺不了每一種色彩特有的韻律,也發覺不了它們明暗漸變和它們細微差異的神秘魅力;他還忽略了那些資產者的眼睛,因為它們對激動而又有力的色調的宏大和勝利無動于衷;于是,他只保留了那些經過文學與藝術的訓練而具有精睛明眸的人,他似乎認定了,他們中那個夢想完美、向往幻覺、在夕陽中刺激視野盲點的人的眼睛,通常會被藍色及其衍變色所撫摩,例如淺紫色、丁香色、珠灰色,只要這些顏色還是細嫩的,不超越邊界,否則就會喪失其個性,轉變為純粹的紫色,通透的灰色。
相反,那些舉止粗野者,那些血相旺盛者,那些漂亮的多血質[2]者,那些根本無視種種開場白和插曲,爭先恐后地沖鋒,很快就昏了頭的強壯男子,他們中的多數往往津津樂道于黃色和紅色的鮮艷光線,以及朱砂和鉻黃的鐃鈸之擊,心甘情愿地被沖得目眩眼花,心醉腦暈。
最終,那些虛弱和神經質的人的感官胃口尋找熏制和鹵制的美食,而那些極度激動者和精瘦者的眼睛,幾乎全都一樣,則鐘情于這一撩人和病態的顏色,虛構的輝煌,尖酸的狂熱:橙色。
德塞森特的選擇不會授人以絲毫懷疑;但是,毋庸置疑的困難依然還在。如果說紅色和黃色在光芒中顯示出了崇高,它們的復合色橙色卻并不總是如此,它會被帶走,并且常常蛻變為一種金紅,一種火紅。
他在燭光下一一察看它那差別細微的種種色調,終于發現有一種跟他所期待的種種苛求應該不會有什么不協調,有什么沖突;準備工作一旦結束,他便嘗試著,盡可能避免使用東方的織物和掛毯,至少對他的工作室而言是如此,因為發了橫財的批發商低價進貨,將其囤積在新品商店中,這些東西變得如此枯燥無味,如此庸常平凡。
他最終決定,把他的墻壁像書籍那樣裝幀起來,用摩洛哥山羊皮,帶有大又平的顆粒面,或者用開普敦公羊皮,由堅硬的鐵板在強壓之下軋光。
護壁一旦包起來后,他就讓人在護條和高高的勒腳上涂上一種深深的靛青色,一種很像是轎車車身制造者用來給車門上色的靛青色的漆,而同樣蒙上了摩洛哥山羊皮的稍呈圓形的天花板上,則打開了一個由國王藍的絲綢鋪就的圓圓的蒼穹,后者鑲嵌在橙色的皮革中,活像一個巨大的牛眼窗,一些銀色的六翼天使在蒼穹中正展翅升騰,那是由早先科隆織工行會的師傅特地為一件很古老的斗篷而繡的。
作完一系列的調整后,到晚上,所有一切都妥協了,緩和了,就位了:細木護壁板凝定了鮮明的藍色,而且似乎因橙色而發熱,而橙色則維持住了自身,并未偽造篡改,反而得到加強,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說,被藍色那咄咄逼人的氣息撩撥得更旺。
至于家具方面,德塞森特并沒有尋尋覓覓,這個房間中唯一的奢華,應該就是書籍和珍奇花卉;他保留著不動,等以后再用某些素描或者繪畫,來裝飾始終赤裸裸的板壁,目前,他所要做的只是在大部分墻面上安裝用來放書的烏木架子和格子,在地板上鋪上猛獸皮和藍狐貍毛皮,在十五世紀兌錢用的大桌子旁邊,安放那些帶有側耳的深凹的扶手椅,一張禮拜堂的鑄鐵舊課桌,這是一張古老的斜面經書桌,早先,教堂執事會在這書桌上放上對經唱譜,而現在,它則承受著一本分量極重的大開本的杜康熱[3]的《中古拉丁語詞匯》[4]。
窗子的玻璃呈碎裂狀的花紋圖案,藍熒熒的,上面布滿了墨綠色斑點,隆起部分則綴上了金色,截斷了鄉野的景色,只讓一絲虛假的光線進入,搭配的窗簾用古老的教士襟帶縫制成,其暗淡的、幾乎被煙熏黑的金色,熄滅在一種幾乎死寂的棕紅條紋中。
最后,壁爐的帷幔,它也一樣,用一種佛羅倫薩塔夫綢的豪華無比的教士祭披剪裁出,而就在壁爐上,在兩個來自于比埃夫勒古森林修道院的拜占庭風格的黃銅圣體顯供臺之間,放著一個美妙無比的彌撒經牌,它分為三個互相分隔的格子,裝飾了一圈花邊,在它的玻璃框架下,波德萊爾的三部作品,用令人贊嘆的祈禱書字母和美輪美奐的彩色裝飾字母,抄寫在一種真正的精制犢皮紙上:在左邊和右邊,十四行詩標著這樣的題目《情人之死》和《敵人》;而在中間,那首散文詩的標題則是:Anywhere out of the world,意思是“世界之外,無論何地”。
注釋:
[1]Santonin,是從菊科植物中提取的一種生化物質,可作驅腸蟲劑。
[2]根據希波克拉底的分類,多血質的人一般性格活潑、善交際。
[3]Du Cange,本名夏爾·杜·弗萊納(Charles du Fresne,1610—1688),通稱杜康熱爵爺(Sieur du Cange),法國著名的歷史學家、語言學家、文獻學家。
[4]Glossariuni mediae et infimae latinitatis,1678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