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明
- 逆流(譯文經典)
- (法)若利斯·卡爾·于斯曼
- 5540字
- 2019-07-29 16:48:12
若要從魯爾普城堡[1]珍藏的某些肖像畫來判斷,以往德·弗羅萊薩·德塞森特[2]家族的祖先可能由一些皮粗肉糙的健漢、面目猙獰的外籍騎兵構成。他們撐張開寬闊強健的肩膀,局促地硬擠在狹窄的舊畫框中,他們那凝眸而視的眼睛,他們那土耳其彎刀一樣翹翹的小胡子,他們那用飽滿的曲線把巨大的盔甲撐得鼓鼓的胸脯,令人不免心中發憷。
那些人是家族的祖先;他們后代的肖像則沒有;這一支脈的容貌之鏈存在一個空缺;只有一幅油畫當作了中介,在往昔與現在之間加了一個縫合點,那是一張神秘而又狡猾的臉,面部線條死板,顴頰上滿是點點脂粉,頭發抹了發膠,卷成一顆顆珍珠的樣子,撲了粉的脖子僵挺著,從僵硬的縐領褶紋中支棱出來。
在戴佩爾農公爵[3]和朵侯爵[4]最親近和最熟悉者之一的這一形象中,已顯露出脾性貧乏的瑕疵和血液中過多的淋巴液。
這一古老家庭的衰退,毫無疑問,循序漸進地遵從了自然進程;男子們的柔弱化有增無減;像是為了完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任務,德塞森特家的人在兩個世紀期間,讓他們的孩子彼此通婚,消耗他們在血親婚姻中所剩無幾的精力[5]。
以往人口如此眾多,幾乎分散在法蘭西島和布里地區所有土地上的這一家族,如今只有一個后代還活著,那就是若望公爵,一個三十歲的柔弱男子,綿弱無力而又神經質,面頰塌陷,冷鋼般的藍色眼睛,鼻子筆挺卻有些漏風,雙手瘦削而又干枯。
通過一個奇特的返祖現象,家族中的末代子嗣跟老祖宗,跟那寵兒十分相像,也長了一把淺得出奇的金黃色尖胡子,構成曖昧的表情,既慵懶又靈巧。
他的童年是一場悲劇。受淋巴腺結核的威脅,被頑固的發燒糾纏,然而,全靠了新鮮空氣和精心護理,他還是成功地跨越了婚齡的巖礁,于是,他的神經終于恢復過來,制服了萎黃病的委靡和懶散,把成長進程推向了徹底。
母親,一個文靜而又白皙的高個子女人,死于勞累,而父親也緊跟著死于一種莫名的疾病;那時,德塞森特才剛滿十七歲。
對父母,他只留有一種恐懼的回憶,毫無感激,毫無親情。父親通常待在巴黎,他幾乎不認識他;母親,他還記得她,總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魯爾普城堡一個昏暗的房間里。夫妻倆總是離多聚少,對那些相聚的日子,他還能回想起一些褪色的會面,父親和母親,相對而坐在一張獨腿桌前面,只有這桌子被一盞燈罩又大又低的燈照亮,公爵夫人無法忍受過亮的光和過大的聲音,有可能神經發作;昏暗中,他們勉強交換一兩句話,然后,公爵無動于衷地離開,匆匆去趕第一趟火車。
若望被送到耶穌會修士那里,開始他的學業,他在那里的生活更和諧,更溫馨。神甫們開始疼愛起這孩子來,他的智力令他們驚訝;然而,盡管他們付出了極大努力,卻無法使他不偏科;他學得進某些課程,在拉丁語方面表現出一種早熟的精通,但反之,他卻連兩個希臘語單詞也無法解釋,而且對活的語言沒有顯示出絲毫靈氣,另外,一旦人們開始教他最基礎的科學知識,他便遲鈍得像是一塊榆木疙瘩。
他的家人不怎么關心他;父親有時候來寄宿學校看望他,帶來白天或晚上的問候:“怎么樣,挺好吧,乖乖聽話,好好讀書。”夏季,假期里,他返回魯爾普城堡;他的來到也無法把母親從夢幻中喚醒;她幾乎感覺不到他,只是瞧他幾眼,幾秒鐘時間,帶著一種近乎痛苦的微笑,然后又重新陷入到厚窗簾緊裹的房間制造出的黑夜中。
仆人們年紀很老,也很無趣。孩子孤零零的沒人照應,下雨天時,便在書堆里淘騰;下午天氣晴朗時,便在田野里游逛。
他最開心的事,就是走下谷地,來到朱蒂尼,這是山嶺腳下的一個小村,有小小的一片小房子,屋頂蓋著茅草,茅草中零零碎碎地夾雜有一蓬蓬石蓮花,還有一束束苔蘚。他就躺在草地上,在高高的麥垛的陰影里,閑聽水磨的低沉聲響,嗅吸著弗爾齊[6]的新鮮氣息。有時候,他會一直走到泥炭地,一直到隆格維爾那綠黑相間的小村莊,或者爬上和風吹蕩的河岸,瞭望從那里開始伸展的無垠曠野。在那里,一邊,他的腳下,有塞納河谷一路蜿蜒流淌,在遠處跟閉合的碧藍天空融成一體;另一邊,高高的地平線上,是普羅文的一座座教堂以及高塔,在陽光下,在粉末狀的金黃色空氣中,似乎在微微顫抖。
他閱讀或夢想,如饑似渴,直到孤獨的夜晚;由于總是沉湎于同樣的思考中,他的精神很專注,他那些不明確的想法臻于成熟。每次假期之后,他回到老師們身邊時都會更善思考,更執著;這些變化逃不脫老師們的眼睛;他們精明又奸詐,因職業而習慣探測人的心靈最深處,對這一覺醒的、桀驁不馴的智力決不會看錯眼;他們明白,這個學生永遠不會為他們增光添彩,另外,由于他家境富裕,似乎根本用不著為未來操心;他們便很快放棄了培養他從事有利可圖的生涯;盡管他很愿意跟他們討論所有關于神學學說的話題,盡管他癡迷于它們的微妙和詭辯,他們卻不想勸他入修會,因為無論他們怎么努力,他的信仰始終薄弱;最后,出于謹慎,也出于畏懼,他們便讓他單憑自己的興趣鉆研,而忽略其他課程,不愿意跟這一獨立精神作對,生怕引來世俗學監們的糾纏。
就這樣,他生活得很幸福,幾乎感受不到神甫們嚴父般的桎梏;他繼續他拉丁語和法語的學習,隨心所欲,雖然神學并不出現在他那個班級的課程表中,他卻完成了他早在魯爾普城堡中就已經開始涉獵的這一學科,那還是在他曾叔祖父多姆·普羅斯佩遺留下來的圖書室里,這位祖先當年是圣呂夫[7]的修道院長。
然而,他不得不離開耶穌會教士們的時刻終于來到了;他到了成年年齡,成了他財產的主人;他的表兄兼監護人蒙舍弗雷爾伯爵把賬戶移交給了他。他們之間的關系只維持了很短一個時期,因為在這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之間,不可能有任何的交叉點。出于好奇,出于閑散,出于禮貌,德塞森特常常光臨這人的家,好幾次,在這個表兄位于椅子街[8]的府邸中,他忍受了一些令人厭倦的晚會,那些晚會中,一些跟世界一般古老的女眷彼此間閑聊著貴族的象征,紋章的圖案,過時的禮節。
除了寡婦老太太,男人們也圍在一起,打打惠斯特牌,由此顯現出自己的永恒不變和一無是處;早先騎士的后代,封建世代的最后分支,在德塞森特面前,就是一副患重鼻炎和狂妄癥的老人樣,反復嘮叨著乏味的說辭,幾百年的老生常談。而他,就像是一叢被連莖割斷的蕨草中的一朵百合花,這才是在那些老朽腦殼的衰退的腦髓中留下的唯一痕跡。
對于埋葬在龐帕杜爾風格的木石棺墓中的木乃伊,這個年輕人產生出一種難以描述的憐憫,那些該詛咒的慢人[9],他們活著,眼睛始終牢牢盯住一個隱約模糊的迦南,一個想象中的巴勒斯坦。
在這種場合露了幾次面之后,他便決定,不管人們怎么邀請和責怪,再也不踏入那些地方一步。
于是,他就只跟年齡相仿出身相似的年輕人來往。
其中一些人跟他一起在教會寄宿學校中學習,保留了那種教育的一個特點。他們做彌撒,在復活節領圣體,結交天主教圈內人士,他們垂下眼睛,像隱瞞一種罪孽那樣隱瞞著他們對姑娘們發動的進攻。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是一些自炫其美的人,既不怎么聰明,又很順從,還有一些是成功地讓教師們喪失了耐心的差生,但他們滿足了教師們向社會推薦服從者和虔誠者的意愿。
而另一些人,在國立中學或一般中學接受教育,不那么虛偽,也更為自由,但他們既不會更有趣,思路也不會更開闊。那些人花天酒地,喜愛輕歌劇和賽馬,喜歡玩朗斯科奈紙牌和巴卡拉紙牌,在賽馬中,在牌局上,在頭腦空洞者所珍愛的各種娛樂中賭上他們的家產。一年的考驗之后,一種巨大的厭倦在他心中生成,這一圈子的放蕩行徑在他看來低俗、淺薄,毫無情趣的鑒賞力,毫無狂熱的奢華,毫無熱血沸騰和心神激昂的真正大刺激。
漸漸地,他遠離了他們,靠近了文人們,跟文人在一起,他應該感到更意氣相投,更自由自在。但這只是一種新的誘餌;他停留在忿忿不平中,因他們滿心記恨和斤斤計較的判斷,因他們如教堂大門一樣平庸的談話,因他們令人反感的討論,只憑一部作品的出版次數和銷售利潤來評判它的價值。同時,他也認識了那些自由的思想家,那些資產階級的空論家,一些鼓吹各種各樣的自由以扼殺他人觀點的人,還有一些貪婪無恥的清教徒,他認定這些人的教養水準遠在街區的鞋匠之下。
他對人性的蔑視與日俱增;他最終明白到,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是無賴和傻瓜。無疑,他根本不指望在他人身上發現同樣的渴望和同樣的仇恨,不指望跟一種同他一樣熱中于某種絞盡腦汁刻苦鉆研的智力相結合,不指望從一個作家或一個文人那里找到一種跟他一樣尖銳、一樣突兀的精神。
他為所交換、所接受的種種思想的毫無意義而感到氣惱、不自在、憤怒,他變得很像是尼古拉[10]說過的那種到哪里都很悲痛的人;到后來,他竟然不斷地剝去自己的表皮,因每天早上在各家報刊上兜售的愛國的和社會的廢話[11]而痛苦,并夸大著萬能的公眾始終對那些寫得毫無思想、毫無風格的作品所認為的成功意義。
他早已夢想著一個精致的隱居地,一個安逸的荒野大漠,一個巋然不動的溫暖方舟,他可以躲避在里面,從而遠離永不止息的人類之愚蠢的大洪水。
只有唯一的激情,女人,本來還能把他留在這一將他傷得不輕的對萬物的輕蔑中,但這一激情,它也一樣,已經陳舊了。他品嘗過肉欲的盛宴,帶著一種任性妄為者的胃口,病態[12]的情感,纏人的饑渴,但是,其味覺很快變得遲鈍并徹底麻木;在他與鄉紳為伍的日子里,他參加過那些闊綽的宴會,喝醉的女人們吃甜食時就解衣寬帶,松開搭扣,拿自己的腦袋撞桌子;他同樣也跑到劇院的后臺去,試探一些女演員和女歌手,除了女人天生的蠢舉之外,還忍受過蹩腳女演員譫妄的虛榮心;然后,他也曾包養過已經成名的姑娘,并為那些以金錢為交換提供有爭議愉悅的行當的繁榮作出了貢獻;最終,他饜足了、厭倦了這類似的豪華,這相同的撫摩,就一躍深入到底層,希望能以鮮明的反差來激勵自己的渴欲,以為靠著悲慘生活中的臟話就能刺激遲鈍的感官欲念。
無論他嘗試什么,無邊無際的厭煩始終壓迫著他。他努力反抗,求援于高手們危險的愛撫,但這時,他的體質下降了,他神經系統的病情加劇了;脖子已經變得敏感易痛,右手抓起一件重物時就顫抖不止,但拿起某個輕東西,例如舉一個小酒杯時,只是稍稍跳動和歪斜。
醫生們的診斷讓他害怕。該是時候了,要制止這種生活,丟棄這些耗損精力的惡習。一段時間里,他停留在平靜的生活中;但是,很快地,小腦就興奮起來,重新呼喚拿起武器。跟那些春情萌發的小姑娘一樣,饑不擇食地渴望變質或下流的菜肴,他也在夢想,在實踐異常的愛情,畸形的快樂;于是,結局便來了;由于一味滿足于耗竭全力,由于疲勞不堪,他的感官陷入了麻木,陽痿臨近了。
他又停在了半路上,清醒,孤獨,極度厭倦,企求著一種肉欲的疲乏妨礙他達到的結局。
他那些蜷縮起來遠離世界的想法在加強,他要隱居在一個僻地閉門不出,要像人們為那些病人消除雜音而在門前街上鋪干草[13]那樣,消除不屈不撓的生活那滾滾不斷的嘈雜喧嘩。
此外,作決斷的時候到了;對財產的清點嚇了他一跳;闊綽的聚會,盛大的慶典,吞噬了他的大部分遺產,而另一部分,投資在土地上,只帶來微不足道的利潤。
他決定出賣魯爾普城堡,再也不回那里去,但對城堡的回憶和遺憾,他不會徹底遺忘在腦后;他還清理了其他財產,購買了國債,從而保障每年有五萬鎊收入,此外,他還為自己留了一整筆錢,用來買房子和添家具,有了它,他才能徹底沉浸在一種安寧中。
他把首都郊區搜了一個遍,發現有一座舊屋要出售,就在豐特奈玫瑰鎮[14]的上城,一個僻靜的角落,靠要塞很近,周圍沒有鄰居:他如愿以償了;在這個還沒怎么被巴黎人破壞的地方,他肯定自己能得到蔭庇;交通很不便利,只有一條可笑的鐵路,位于城鎮的一端,還有一些小型有軌電車[15],隨心所欲地出發和運行,這讓他很放心。一想到如他所愿安排好的新生活就在眼前,他便體驗到一種強烈的喜悅,尤其是看到自己隱居得已相當遠,在河岸的高處,巴黎的波浪再也不會拍到他,同時又相當近,因為遙遙在望的首都能讓他在孤獨中定下心來。確實,人們只要被困住而不可能前往某一地點,前往那里的愿望就能立即俘獲他們的心,既然如此,他就很走運了,只要不把自己的路完全堵死,他就不會有任何的困頓、任何遺憾,擔心自己無法回歸社會。
他打發泥瓦工前往他得手的房子,然后,突然,有一天,他擺脫了早先的家具,辭退了用人,對自己的計劃秘而不宣,他消失了,根本沒有給看門人留下任何地址。
注釋:
[1]魯爾普城堡位于朱蒂尼村附近,離普羅文有7公里。作者于斯曼曾于1881年在那里住過幾天,后來又于1884年和1885年的夏季在此小住。
[2]據考,德塞森特這個姓是作者于斯曼從一本《鎮名詞典》中選出來的。
[3]戴佩爾農公爵(Duc d'Epernon,1554—1642),法王亨利三世的重臣和嬖幸。
[4]朵侯爵(Marquis d'O,1535—1594),法王亨利三世的重臣,曾任財政大臣。
[5]關于遺傳的這一話題是自然主義文學流派的老生常談,但在這里卻被用作了“生理衰退”的神話。
[6]弗爾齊(La Voulzie),這是當地的一條小河。
[7]Saint Ruf,本是公元4世紀的一個天主教教士,后任阿維尼翁的第一任主教。從11世紀到16世紀,南方的一個修道院曾以他的名字為名。
[8]椅子街在巴黎,作者于斯曼常常在街角的一家餐館吃午餐,這家餐館今天還在,叫“小椅子”。
[9]原文為lendores,于斯曼在手稿中,對這個詞的意思作了解釋:“懶惰的、慢性子的、不愛運動的人。”
[10]皮埃爾·尼古拉(Pierre Nicole,1625—1695),法國道德神學家,冉森派教士,著有《道德隨筆》。
[11]作者正是針對這種“愛國的廢話”(原文為des balivernes patriotiques)才寫出了他的短篇小說《背包在肩》(收入在左拉、莫泊桑、阿萊克西、塞阿爾、于斯曼和埃尼克合作的短篇小說集《梅塘之夜》中)。
[12]“病態”的原文為maladie,但1981年的版本根據手稿改為malacie,可以譯成“萎靡不振”。
[13]19世紀時人們有一個習慣,當家中有重病人或臨死者時,家人要在門窗前的人行道和馬路上鋪一些干草,以減輕車馬噪音對病人的影響。
[14]作者于斯曼本人曾于1881年7月5日到10月22日居住在豐特奈玫瑰鎮(Fontenay-aux-Roses),后也是在這里發表的《逆流》。但他的故居已于1951年被拆除。
[15]據考,當時這條有軌電車線路從圣日耳曼德普雷到豐特奈玫瑰鎮,大約每十分鐘發一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