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以嵐蓋上藥膏，抽出一方潔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將沾有藥膏的手指擦拭干凈，隨手仍在小幾上，再次將貳喜打量了一番。

發髻粗陋姿容平庸，衣著粗瞧著像那么回事，但仔細一看就能發現衣帶系錯了位置。全身上下唯一瞧著順眼的，也就腰間那裝了點心鼓囊囊的荷包。荷包繡了一束花枝兩只喜鵲，花樣倒是尋常，只這針腳好似在何處見過……

“這荷包瞧著，倒甚是討喜。”

貳喜順著顧以嵐的話，將視線落在荷包上：“嗯，原先同屋的姐妹贈的。”

貳喜正琢磨顧以嵐突然提起荷包的原由，就聽車外傳來苾菀的聲音。

“公子，婢子將剪子借來了。”

苾菀立在馬車外出聲提醒，并不想因為自己貿然進入而瞧見什么不該自己瞧見的情景。然而苾菀話音剛落，就傳來顧以嵐的吩咐。

“進來吧。”

苾菀略帶疑惑撩簾上了馬車，車里兩人依舊和自己剛離開時一般無二。難道自己會錯意了？苾菀一轉眼就看到貳喜額角隱約可見的藥膏痕跡，小幾上顧以嵐的絲帕里摻雜的淡褐色。跡象表明貳喜已經上過藥了，大概率還是自家公子上的藥。

苾菀收回視線，正琢磨著是不是該用剪子再次故技重施，就見顧以嵐拿了玉骨扇起身，丟下一句“將她收拾妥當后再帶上船。”后，就頭也不回的下了馬車。

苾菀看了看對自己錯過一次時機毫無所覺的貳喜，暗道可惜。

貳喜看了看苾菀，對苾菀所想確實毫無所覺，只擔心下一刻的自己。一把普普通通的剪刀，一個不滿十歲的孩童，很可能再睜眼，自己勉強及格的顏值會變得慘不忍睹。無法改變結果的情況下，貳喜只能做足了即將成為烈士的準備。

但既然是要剪劉海，扎著頭發，肯定是不行的。貳喜索性也就將自己的丸子頭散開，閉上眼睛做好最壞的打算，任由苾菀操作。

“行了。”

這么快？！感覺前后還沒兩分鐘！不再多修理一下？貳喜睜開眼，下意識就想照鏡子，反應過來沒有鏡子后，只得憂心忡忡摸了摸新出爐的劉海……這厚度，應該不是鍋蓋，貳喜稍稍放下心。

“貳喜，既然你散了發，不如我幫你梳髻吧。”

貳喜略有猶豫：“要耽擱多久啊？”用時長的話，還是自己隨便扎個丸子頭吧。不然回頭船開走了，可就玩大了。見苾菀已經上手，貳喜只得換一個思路，“梳個簡單的吧，越簡單越好。”

“放心，很快。”

事實證明，苾菀動手技能絕對是滿點，速度快得跟剪劉海有得一拼。貳喜再次暗贊，不愧是顧以嵐稱贊過的人。

然而當貳喜再次抬手摸到自己新換的發型后，心態的變化可謂是百轉千回了。和往日承雨梳的發髻不同，貳喜一半的長發在左側頭頂盤繞了一圈圈層層疊疊的發髻。沒有發膠、發夾，僅憑一根最普通不過的棉布發帶……啊這，這就是魔法嗎？

暫且不提好不好看，這發髻就像頂著一座沒有地基的比薩斜塔。讓貳喜心驚膽戰得每一秒都覺得下一秒就會坍塌。一時間，貳喜連脖子都不敢隨意轉動。

苾菀左右瞧了瞧，仍覺不滿。可惜這趟出門并未準備女子使用的物件，否則這朝云髻還能為貳喜多添幾分明艷。梳了發髻，下一步便該上妝。苾菀再次可惜地暗嘆口氣，看來下次出行需要多準備一些物什了。

等等，前次公子命人給憐華宴送去的特制口脂，似乎余了一盒留在車上。

貳喜正猶豫著讓苾菀重新換個發型需要多長時間，就見苾菀轉身，不知從何處摸出來一個胭脂盒。二話不說，就打開沾了口脂往貳喜唇上點染。最后再為貳喜正規了一番服裝的穿戴，左右看了看，總算讓苾菀勉強滿意了兩分。

不愧是公子命人特制的口脂，即便如貳喜這般平平無奇，點上口脂也變得秀麗可人起來。

扶著“比薩斜塔”跟著苾菀小心翼翼下了馬車，貳喜這才發現，車隊停在了一片遼闊的湖邊。

初夏的天，晴朗明媚。湖邊的行人游客小販熱鬧非常，波光粼粼的湖面隨處可見各色游船。

嗯，是個適合發生點符合話本小說劇情的場景。

距離貳喜最近的岸邊停靠著一艘三層畫舫，看甲板上來往忙碌之人的都是和自己一同出行的侯府仆役。貳喜吁了口氣，還好船沒開！

遠看著畫舫不大，離得越近越發覺得畫舫的大氣。畫舫僅三層高艙室就大得宛如一棟湖上別墅，還不算寬闊如小廣場一般的甲板。

一層船艙窗戶緊閉。二層偶有半開的窗扉，能隱約窺見艙房內的奢華陳設。船艙的頂層是個超大的翹腳四方亭臺，連著一個露天平臺。亭臺正前方懸掛了一塊扇形牌匾，上書“攜意舫”。亭臺四周垂掛著華麗的繡花紗簾，四角墜著精致的銅鈴。風吹簾晃鈴聲起，旖旎悅動醉人心。

貳喜身為柳施瑤的茶師，受其邀出行。現在上了船，理應先找到柳施瑤報道。于是貳喜和苾菀暫時道別。苾菀并未多言，將貳喜領上船就徑自離開了。貳喜正想找個人問問柳施瑤的去處，就見一樓船艙走出來一位熟人。

“這位……貳喜姑娘？”李憐珠明顯頓了片刻才認出眼前之人，隨即掩嘴輕笑，“貳喜姑娘不知何時換了妝扮，憐珠一時竟沒能認出來。”

貳喜下意識就抬手扶了扶“比薩斜塔”，掛上職業笑容：“事出有因。不知柳小姐在何處，可有需要我的地方？”

李憐珠并未繼續探究貳喜妝扮突然的轉變，只開心道：“正巧柳小姐先前還在尋問貳喜姑娘，貳喜姑娘與我一道上去吧。”

有了李憐珠這句話，貳喜頓時放下心來。

貳喜跟著李憐珠走到船尾，拾階而上。一直到了頂層亭臺，李憐珠撩起紗簾示意貳喜先進。貳喜也不推辭，垂頭邁入。

隨著貳喜的到來，圍坐在長長條案旁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停下交談，看了過來。貳喜低垂的眉眼輕輕抬眼一掃，只見四道人影中，有兩道才見過不久的身影，當即躬身行禮不再多看。

柳施瑤見到貳喜，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位是？”動作間衣飾上的銀鈴“叮鈴”作響，配著柔媚的嗓音，那種勾魂奪魄之感，猶如實質。

李憐珠上前：“這位正是小姐前次親點的茶師，貳喜姑娘。”

“哦？茶師來了！”柳施瑤眼睛一亮，柔媚的嗓音多了歡快，沖貳喜招手，“我等茶師許久了，茶師快來。”

貳喜直起身，朝柳施瑤看了一眼。最先撞入貳喜心神的，是一雙盛滿桃花的眼眸，與額間的桃花妝相映成輝。明明是春情無限的一雙眼，卻因為一對眉尾高挑的羽玉眉和山根挺拔的鼻梁而多了冷傲凜然，將欲與禁結合得恰到好處。

不愧是第一美人，這臉真是太會長了！

貳喜行至柳施瑤面前，正要再次行禮，就被柳施瑤一把拖住，眉眼間的笑意也更為耀目：“早就聽聞茶師的茶技了得，評斷那日更得了徵舟的夸贊。可惜我不常飲茶，每每總會忘記差人去請茶師。如今才總算正式與茶師相見。”

看這神情，聽這語氣，比那日云錦亭親切和藹不知多少。僅僅是身份不同，就有如此大的差距？

貳喜不及細想，就察覺到幾道視線都落到自己身上。下意識微抬眸，就見坐在柳施瑤左側一人帶著半截白瓷面具。貳喜一瞥見這張白色森然的面具，一股涼氣驀地從后背竄起，隨即垂下頭。

看似鎮定如常，但只有貳喜自己才知道自己心底有多驚疑不定。

已知今日是安寧侯顧潛攜同柳施瑤出游，又已知在座之人除了柳施瑤，還有顧以嵐和顧炎峻，那么能與三人同席而坐，又恰在柳施瑤身側的面具男子身份已毋庸置疑。然而這面具與云袖月夜幽會之人所戴一般無二。假若整個安寧侯府沒有第二個人佩戴一模一樣的面具，那是不是也就意味著那夜的面具男正是眼前的顧潛？

貳喜也不是沒考慮過一張面具兩個人戴。先不說可能性，單說體型骨骼，就無法欺騙過貳喜的眼睛。

所以顧潛和云袖才是一對？還道顧潛心悅柳施瑤，才會為柳施瑤又是翻新瑤光苑又是移植桃林……果然傳聞不可靠！所以，自己的師弟和自己的貼身婢女情投意合，身為中間人的柳施瑤知情嗎？

垂頭沉思的貳喜并未看到顧以嵐在見到自己時微一愣神，而后將苾菀招至身側低聲詢問了一句。得到苾菀肯定的答復后，顧以嵐忍不住輕笑兩聲。

顧炎峻轉過頭：“老三你笑什么？”

顧以嵐瞇了瞇眼，笑意不減：“想到有趣之事。”

顧炎峻來了興致：“什么有趣之事？說來聽聽。”

顧以嵐搖搖扇子睨了顧炎峻一眼，笑而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