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母是怎么知道……”我是為炎延的事來的?
“蜿蜒跟我說過你與他的往來,我也是個女人,要比他敏銳得多,自然能覺察到你對他的心意,就和我對他一般無二。”小姑母依舊是那副成竹在胸的柔和之姿,卻在不知不覺中掌握了談話的主動權。
“我……”我無言以對。
“小姑母如今只問你一句話,你愿不愿意和蜿蜒在一起?”
“當然不!”我連忙否認,“您和炎蜿蜒互有情愫,序怎么橫刀奪愛,做那逼搶姑父的不義之事?其實炎蜿蜒托我向長姊陳情,他想由長姊出面為你們倆請求父皇賜婚。序來此正是為了確認姑母的心意,且方才已然決定要助二位美事達成,不負友人之托,不負與您姑侄之誼。”
我這樣連忙表態也是在斷絕自己的后路,小姑母的大方承認讓我不得不面對一直努力去忽略的一個事實——那就是我真的有奪走炎延的能力。這世上可怕的不是有行惡事的念頭,而是有行惡事的能力,而我現在就有這種能力。我是父皇第二寵愛的女兒,求一樁賜婚易如反掌,只要我開口,父皇必會讓炎延成為我的乘龍快婿。而小姑母在父皇眼中已是他收服南真,建立不朽功業不得不“犧牲”的必要代價了,他自然不會讓小姑母“妨礙”我可能的幸福或是破壞他這個并不杰出的君主難得能青史留名的機會。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有行惡事的能力,而是有將惡事包裝成善事的能力。也許對于炎延來說小姑母是心之所向,但對于炎家軍來說,對于炎氏家族來說,現任皇帝的愛女做媳婦要比前任皇帝不受寵的女兒要有利很多。更別提小姑母孱弱的身體與我強健的體魄之對比,我正值妙齡與小姑母年近三十的差距,哪怕是容貌我也在大多貴女之上,少數我們旗鼓相當的地方大概是我母親是花娘而她母親是待女了。只要將這些條件擺在世人面前,加上君命賜婚、父母之言,大多數人都不會認為我行了惡事。
然而正是這種對比讓我意識到炎延和小姑母情感的珍貴,他能在這些外在條件的巨大差異之前提下,愛上小姑母絕世獨立、超然物外的靈魂,這焉能不讓我為之動容?也讓我明白我是真正放下了炎延,不然不能如此純粹地感動于他們的感情,也不能如此冷靜地分析炎延婚事的得失。我現在真的很想成就他們的姻緣,為這份純粹的感動,為我的朋友和親人的幸福。
我也真正獲得了成長,以往我引以為傲的自知之明,對可得或不可得之物的判定并不涉及自己的核心利益,如今這份自知之明通過了最嚴苛的考驗。我真正戰勝了內心最激烈的欲望,得以脫胎換骨,這比任何事都讓我感到欣喜。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多謝你直言相告。”小姑母起身對我一禮,嚇得我連忙上前攙扶。
“可是我和他不會有好結果的。”小姑母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什么?”我一時無法理解。
“實學,我命不久矣。”小姑母泫然欲泣,原來她今天一直在故作鎮定,到現在終于無法忍耐,連聲音都帶上了哭腔,“不止一位御醫明里暗里說過四十歲是我性命的一道坎,這兩年我也覺得身子骨愈發孱弱。我這樣的病體如何能拖累有著大好前程的蜿蜒?每當我看見他豐神俊朗的挺拔之姿,就想到我們之間注定不長久的相守。每當我聽到他對傾訴我許下終身的衷腸,就能看到我去后他黯然神傷的蕭索背影。”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我知道小姑母身體不好,可如何就不好到四十歲都難以支持的地步?等等!好像的確有些蛛絲馬跡可以印證,比如小姑母一直沒有婚配。先帝也就是我的皇叔父對兄弟姊妹一向親善,絕不是那種晾著妹妹不許婚的昏君,父皇雖然不及皇叔父做事事事妥當,但也至于御極四五年不給小妹解決終身大事,如此看來他們對小姑母的身體情況是知情的。
“也許這正是應了炎家的詛咒。”小姑母淚眼婆娑地看著我。
“炎家的……詛咒?”我隱約記得是有這么個說法,但具體是什么卻從來沒問過炎延,因為直覺跟詛咒沾邊的不是好事,想必是炎家的難言之隱。炎延連這都告訴了小姑母,可見已經將她當成了自己人。
“炎家有三重詛咒。”小姑母道,“一是衷情,炎家人一生只會對一人動心,要么沒有婚嫁,要么就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難怪炎家子嗣稀薄,又能穩定實行不分嫡庶長嗣繼承。堅持一生一世一雙人自然子嗣稀薄,所以連女兒也要上陣,再加上西戎風俗影響,慢慢就被視為后嗣。沒有姬妾就談不上嫡庶,無異生之子就都是完全的血親手足。女炎國公的孩子都從自己肚子里出來,嫡庶更是無從論起。
“二是慘終。炎家總是用情至深,愛得轟轟烈烈,但也都沒有好結局。要么相忘于江湖、要么隔著各種規矩世俗,能生離死別心靈相通反而是善終了。”
我雖不知這“慘終”詛咒,卻知曉炎家結親百無禁忌。炎斂和炎延的生母是宮里出去的宮女,比起其他那些或是風月場出身或是奴籍或是混血甚至來路不明的炎國公伴侶已經相當體面了。這也是我之前擔心長姊反對我跟炎延的原因之一,父皇耳根子軟我多求求便是,實倉哥因為母妃向來能體諒出身不體面人的苦楚(這點比我要強上百倍)。長姊父族是皇族,母族如今僅剩上古貴人血脈可以夸耀,讓她的妹妹和婚事“葷素不忌”、只重真心的炎家結親,足以讓我這位叱咤風云見慣世面的長姊皺起眉頭。
“三是斷脈。”小姑母說起這個有些諱莫如深,“炎家子嗣稀薄,不只因為一生一世一雙人,還因為生下的孩子往往長不大,好不容易立住也難逃青壯年讓父母白發人送黑發人。單傳是常態,這一代有姐弟兩個已屬僥幸。不止本支如此,平安長大的分支也往往傳不過三代。”
所以那些世家大族不肯跟炎家聯姻也不只是炎家自己不愿意,而是雙方不愿意。聯姻為的是血脈綁定,血脈都留不下來又如何共謀利益?否則即便是炎家婚姻無禁忌,也總該有些規矩淺沖著他們家滔天權勢慕名求親的新貴,連這都沒有其中必然大有文章。說一個都沒有也不嚴謹,第四代炎國公的丈夫就是西北大族納家的少主,后來入贅炎家被逐出族譜。繼承人拋家舍業本不尋常,納家少主恐怕是與第四代炎國公兩心相許,納家礙于所謂“詛咒”之說反對,尤其是怕沾染上“斷脈”,最終納家少主只得與家中斷緣,徹底成了炎家的人。
“小姑母不怕這些嗎?”這些詛咒滿京城亂跑見多了奇聞逸事的我聽了都心中發顫,更何況是成日居于深宮的小姑母?
“初聞時是怕的,如何能不怕呢?”小姑母傾身靠近了我些,她如今對我也算是掏心掏肺,“可想到能和他一起面對這些,又沒那么怕了。想著也許這正應了天意,能相守一段,應了慘終,也不枉此生。可是如今又出了和親一事,難道這才是我們的慘終?上天連幾年的相守也不肯給我們嗎?”
我從沒想過他們的愛意背后是如此悲傷慘痛的事實,跨越詛咒也要握緊彼此的手,與之相比所謂家世、血統、才情、能力又算得上什么障礙?我必須幫他們,如果我不幫他們,小姑母會飲恨嫁去南真,炎延會抱憾終身。但是和親南真少王是國事,更是兵不血刃收服南真的必備步驟。
必須有人嫁給南真少王,生下那個占據儲位的孩子,建立大齊與南真的堅固聯系,應對南真部落林立、想法各異的亂局。有可能的話最好將禮樂衣冠帶去,將農事歷書帶去,讓南真人明白內附的好處,減小他們歸齊的阻力,讓他們看到大齊的誠意,一個在他們眼前看得見摸得著尊貴無匹的大齊公主。
“我來。”我聽見自己用輕若耳語的聲音說出重于千斤的話語,“我來嫁給南真少王!”
“實學你瞎說什么?”小姑母無比慌亂,顯然沒預料到我會這樣說。
“您不合適。”我斬釘截鐵地說,“此去南真山高路遠,那邊滿是密林瘴氣,您的身體如何能承受?我自幼習武,別的不能保證,適應力是一等一的,在黔州出生卻能適應中原不就是證明嗎?黔州與南真比鄰,父皇曾是黔州的藩王,我嫁去更習當地風俗,更好融入。皇帝的愛女也比異母的妹妹更好取信南真,體現大齊對南真的重視。此番和親,生下南真王儲是重中之重,小姑母您常年臥病,年紀已是而立上下,侄女正值妙齡,更有把握生下新王儲。更別提您長在深宮不省人事,侄女可是從黔州到汴京都不曾懈怠了解世情。還有和親事關南真納土內附,和親公主豈可對朝局政事一無所知?侄女跟隨長姊和實倉哥多年,熟知朝務,手段更不是您能比。”
我不給小姑母任何反駁機會,思路清晰條分縷析地闡明利弊——我和親南真的利和她和親南真的弊。
“如此侄女嫁去南真,小姑母也可與炎蜿蜒長相廝守,豈不兩全其美?”
我說完后就起身,急匆匆向小姑母告辭,去往現在我最需要的地方,找尋我最信任的人,尋求我能得到的最堅定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