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認為可以。”
“朕不同意。”
如果說有什么場景能盡善盡美地描繪“尷尬”這個詞匯,那一定是此時此刻我所處的這個場面。寰城鳴蝠殿,父皇建來與家人團聚小宴的偏殿,從裝潢到取名都非常符合父皇喜慶的審美。父皇平日就喜歡輪流與各個妃子和他們生下的孩子小聚,今日輪到母妃所出的三個孩子,偏巧我和實倉哥的同母弟府兒偶感風寒不能出席,母妃為看顧府兒也推辭了這次家宴。長姊聽聞后主動出席,說是要湊個人數,我看這是個好機會,就和實倉哥還有長姊提前通了氣,將欲往和親一事擺上了臺面,收獲了父皇和長姊南轅北轍的兩種反應。
“庠兒,你怎么能同意這么荒唐的事,序兒是你的親妹妹!”父皇義正詞嚴地反對我去南真和親,仿佛要把親妹妹也就是小姑姑嫁去南真的不是他,他的妹妹可以,長姊的妹妹就不行。
“父皇還是聽聽實倉和實學究竟是怎么打算地再做反應吧。”長姊并不畏懼父皇的怒火,她其實不是一個非常勇敢強硬的人,但是在和父皇、我以及實倉哥幾人相處時,我們都更習慣以家人的而非君臣的模式相處。父皇喜歡用這種親人相惜的感覺提醒我們天家并非無情,至于其中有幾分真實、幾分自欺欺人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兒臣早就說過,實學是有自知之明的。如今她已及笄,我大齊公主擇婿一向有之,實學左不過選的人選少見些,父皇不該一棍子打死啊。”
“嗯……”父皇聞言不再那么激動,“那朕就聽聽,看你們能說出個什么所以然。”
“兒臣想為父皇分憂,南真內附之事,小姑母去了大有弄巧成拙之可能。”這說辭是我跟小姑母、實倉哥都提過的,在父皇這里只需加上分憂一說來打動他便可。
“你怎知道朕在籌謀南真內附一事?”父皇大吃一驚。
倘若是不了解父皇的人必然會認為帝心深不可測,即便對親近的子女也守口如瓶。然而這幾位親近的子女,哪怕是兩年來才逐漸為父皇所重視的實倉哥也知道父皇并沒有在下什么大棋。他是真的認為沒有幾個人能看出他規劃的南真內附的“萬古功業”,并期盼著能在他治下完成這件事,為他爭一個龍馭賓天后得上廟號的待遇(1)。
然而這幾乎已經可以被認作是不可能的事,南真內附注定是個長期計劃,沒有十幾二十年完不成,甚至有可能需要一代人兩代人的努力,急功近利只會適得其反,而父皇不具備看出這點的眼界,或者說他有隱隱感覺出的可能,但固執地不肯相信,畢竟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能評上廟號的機會。
父皇對廟號如此執著并不奇怪,這是他心中的逆鱗。大齊立國至今已傳七代,太祖高皇帝和太宗武皇帝乃是父子相傳,愍帝是太宗之孫,穆帝則是愍帝之子,皇祖隱帝亦是穆帝之子,先帝宣宗悼皇帝則是隱帝之子。父皇作為宣宗悼皇帝的庶兄,因叔父無子成為大齊立國以來第一位藩王入繼大統的皇帝、亦是第一位庶出的皇帝,他所承擔的壓力可想而知。
如果只是大宗小宗與嫡庶之分,倒不至于讓父皇如此介意,關鍵是經常被提及與他對比的是我那位“完人”叔父。先帝龍章鳳姿,整個大齊宗室無人能出其右,說句大不敬的話,即便是太祖高皇帝,也因出身行伍,在貴氣上較先帝有所不及。談及為君之能,章業改制時朝野最多感慨便是我大齊到第六代君主終于有人當得起“文皇帝”之謚號了。更不用提先帝之溫文爾雅、待人以誠,稱一句“上善若水”毫不過分。上述種種并不意味著先帝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早年行走江湖,在武林間頗有聲望,常行“任俠”之事。這種風尚深深影響大齊宗室,我們大約是從古至今與江湖走得最近的皇室。先帝還知人善任,雖然自己不是馬上天子,但能判斷出哪位將軍適合哪場戰陣,哪位將軍提出的策略是應當采納的良策。
叔父的章業改制能推行下去,與他在勛貴、士子、女子、黎庶中都飽受愛戴不無關系,失敗則與前二者因改制利益受挫而背信棄義、后二者因改制的種種不足動搖而或多或少收回了這份愛戴有關。能背信棄義代表曾經信任,能收回愛戴代表曾經愛戴,而父皇則不曾擁有這些。
父皇不是庸主,也許他難望太祖、太宗之項背,可穆帝、皇祖隱帝與父皇不過伯仲之間。父皇有龍裔之相,不失皇家氣度,長相還酷似太祖高皇帝。若將歷史上善于納諫、能知錯就改的君主一一列出,父皇必在魁首。父皇能與嫡母唱和詩詞,嫡母可是能在詩壇開宗立派的才女。于兵事武備上父皇在先帝朝曾配合皇姊的駙馬涂晃抵御南真,他能將著名的兵書倒背如流,還能解釋其文義。作為合格的守成之主,如果不是叔父珠玉在前,父皇又何須如此焦慮。
太祖行伍出身,我朝于門第上并不嚴苛,可不嚴苛不是完全沒有門第之見。我曾經為母親是花娘出身黯然神傷,所幸后來醒悟予我生命之恩大于一切。父皇可能沒有領會過這一點,或者說他不愿意領會。母妃作為琵琶花娘至少有個“琵琶才女”之名,可我的祖母、父皇的生母卻是皇祖的舒園(2)灑掃女婢。父皇娶嫡母時不顧己家已經是個家道中落的空架子,也一定要娶到古老世族的血脈為妻,可見執念之深。他還甫一繼位就追尊皇祖母為純麗皇后,將她的牌位與叔父的生母、那位仕宦之家出身的隱德皇后并列于太廟之中,若不是姜代阻攔,他恐怕還要祖母附皇祖的謚號才肯罷休。
“父皇對兒臣舐犢情深,種種例外特別待遇不可勝數,若是兒臣敢不重視父皇的功業,豈不是有負父皇圣恩?”試探帝心是再危險不過的事,連諸位皇兄都不曾越此雷池一步。我與長姊因是女兒才得以豁免,可借著覺察上意做些只有我們能做的事。
“實學這般眼光,孤都想將你引為副手了。”長姊打趣道。
“那你還一個勁支持她去和親。”父皇語中似是有松動的意味。
“父皇,南真之事不只是您的心事,更是皇考所牽掛的。皇考駕崩前拉著兒臣的手,托付兒臣道‘改制事敗已成定局,還望豐學替朕掛心南真之事,使朕不至徹底人亡政息’。”長姊起身離席,向父皇的方向躬身一禮,“父皇與皇考兄弟一心,繼往開來,來日青史之上,必是一段佳話。兒臣懇請父皇允實學所請,成全她為父分憂之心,也替皇考謝過父皇顧念手足情誼,使他在天之靈能得告慰。”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我們有能揣摩上意的特權,長姊也不該如此兵行險著啊。她曾經被過繼給先帝,所以稱先帝為皇考,稱父皇為父皇,這就已經是在刀尖上跳舞了。她難道不知道父皇有多介懷被跟叔父相提并論嗎?
“是啊,南真是你皇考下令,你夫婿擊退的。”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父皇并未動怒,反而滿是懷念之意,難道他不像我所知的那樣介懷叔父?
“庠兒、廩兒、序兒。”父皇以柔和的太息輕喚我們的名字,“你們叔父、曇弟他樣樣都好,朕真的曾經想過好好為他鎮守邊疆。可物極必反,他若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強硬性子也就罷了,偏偏他還想包容一切、理解一切,甚至連敵人都……”
“叔父會高興父皇還念著他的,兒臣知曉叔父的廟號是父皇力主選擇。”實倉哥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殺招。
實倉哥給我提供了最后一塊拼圖,讓我還原了這對兄弟的糾葛。嫡出的弟弟是人中龍鳳,關懷庶出的兄長,知曉對方對自己有些隔閡,出于親情和廣大的胸懷包容了兄長復雜的心思。庶出的兄長能感覺到弟弟的善意,但這份善意不足以填補兩人之間巨大的差距,本來時間能治愈這些隔閡,兄長也想過為弟弟盡臣節,可弟弟卻突然折損。兄長既惋惜又后怕,在繼承了弟弟的地位后想為他做些什么卻又害怕見罪于連弟弟都無法戰勝的敵人,所以只能在名分上做些隔靴搔癢的努力,不敢觸及弟弟最關心的他折戟沉沙的事業。
“曇弟可不會在乎廟號這等身外之物。”父皇微微搖頭。
“但叔父會因為父皇愿意為他做些事而開懷。”我在實倉哥的一針見血之上加了個入木三分,成功讓父皇沉浸在對弟弟的思懷中。
父皇與叔父之間的遺憾令我滿心痛惜,我對他們的感同身受要遠遠大于我對小姑母和炎延的感情。我對炎延的感情是單方面的,的確獨一無二,但尚且青澀不熟。甚至我對母親的感受與父皇對祖母的也未必相同,畢竟我理解和接受了母親,父皇至今仍然沒有。唯獨父皇對叔父的手足情深我如身臨其境,我和長姊、實倉哥,可能還有府兒(邵廩、邵序的同母弟邵府)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分享彼此深藏的秘密,用志向鍛鑄銀針密織起利益的連線。父皇頂著迎立他的姜代、涂涸的壓力,堅持為弟弟爭取來擁有廟號的機會,甚至爭取到了“宣宗悼皇帝”這樣既肯定叔父貢獻與才華,又惋惜叔父遭遇的廟號和謚號。父皇不是一個勇敢的人,那一刻他戰勝了恐懼也戰勝了自己。
“序兒。”父皇轉向我,“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也算是天意吧。”
“我?”我可不知自己與先帝還有什么淵源,我們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
“你的封號是曇弟主動賜封的。”
“不是您請封的嗎?”我是大齊宗室中少有的出生就有封號的宗女,待遇超過了某些公主,而我當時只是一個偏遠郡王的庶出女兒。我一直以為是父皇——當時還是父王——給我特別求來的恩典,沒想到竟是叔父主動給的封賜。
叔父不只是破格封我為姑臧縣主,更是給了郡王女能受封的頂格品階——正三品,封戶則是比照郡主的三百戶待遇。大齊的女性宗室基本上都是虛封,只有少數幾個如長姊的楊國公主是實封,小半個楊州地界都是她的國中之國(姜代能認可這個賜封則是因為長姊的駙馬是涂涸的侄子涂晃,他們是盟友)。
我曾經的姑臧縣主和現在的西坪公主都是虛封,只能收取相應封戶的稅款而已。但姑藏乃是西北重鎮,對宗室成員來說,封的地界越重要代表越受重視,哪怕是虛封。我能在本該默默無聞的時期受封與身份地位完全不匹配的重鎮名號,只能代表一件事——我靠近皇權中心,或者說我身上有能讓先帝重視的東西。
至于這東西是什么,其實也不難猜,以前我以為是通過允準父皇的請封來拉攏宗室。現在則有了另一種解釋,先帝顧及舊情,出于對兄長的敬愛故封了一個破格的名位給侄女。
先帝不能刻意將父皇改封到更好的地方,父皇被封在邊陲是隱帝皇祖——父皇與先帝的皇考的旨意,使年長宗室鎮守與南真的交界以穩定邊疆,同時排除他的年齡給晚出生的嫡弟帶來任何壓力的可能。先帝也不能隨意加封父皇為親王,大齊宗室想封一個親王或是國公主、州公主極為不易,非天大功勞或是極受寵愛者不可。
倘若先帝是昏君,那別說加封一個親王,就是十個、一百個又有何妨。但先帝要推行改制,絕不能濫賞以動搖自己的威信,相比親王之尊封一個縣主實在算不上濫賞。收養長姊可能也是出于同樣的理由,叔父沒有子嗣,過繼之事勢在必行,但正當盛年就貿然收養男性宗室也不妥,先過繼位公主是投石問路,而這位公主是父皇的愛女就全然是先帝的私心了。
先帝也足夠了解父皇,知曉他珍視的是長姊這個才貌俱全的嫡長女,和我這個時隔多年才出生的老來女,而不是早年病逝未婚夫家的二姊。連我都曾為二姊打抱不平,長姊更是委婉勸過父皇要一碗水端平。怎奈父皇是性情中人,對待兒子們都有些厚此薄彼,又何況是無須防備的女兒們?二姊因此與我和長姊都不親近,我們也知趣不多打擾她。現在看來一切都是天意,先帝對父皇的心情可能與我們對二姊差不多。
“若是叔父主動賜封,兒臣更有理由記住叔父的恩義,南真內附是叔父的夙愿,兒臣愿往和親以全叔父和父皇的心愿。”我在千頭萬緒中糾住最重要的一根線頭,輕輕一拉,父皇在心中精心織就的阻止我和親的大網悄然散開。
“和親公主日子并不好過。”父皇到底還是心疼我,這讓我萬分感動但不能改變我的決定。
“和親公主過得辛苦是因為娘家不夠強大,作為和親示弱的象征出嫁,自然只有不幸的命運,但凡是娘家足夠強勢的和親公主,無不是在夫家活得風生水起,促成兩家兩國的交流與和平。大齊足夠強,強到這樁和親的最終目的是促使南真內附,兒臣相信父皇,也相信父皇選定的大齊未來之主能維持大齊的強盛,讓大齊的國力更上層樓,成為兒臣在南真的后盾。”
父皇聞言并不回答,或者說他已經沒有可以用來反駁我的說辭了。他聽進去了兒女們的陳情,心中的天平也已經倒向讓我和親的一邊。
“即便是不夠有強大娘家的和親公主,也不乏憑借自己的才能站穩腳跟、書寫自己傳奇的存在。兒臣對自己的才能有自信,父皇想必也對此心中有數。當然夫家人的態度,特別是丈夫的態度和人品也是決定性因素。南真少王已然失所有子嗣,沒什么旁支親屬,所謂夫家人的態度無從說起。少王年長兒臣幾十歲,可稱人品貴重、行事謹慎,定能與女兒相敬如賓。”
“朕希望你有個琴瑟和鳴的婚姻,而非相敬如賓的。”父皇拳拳愛女之心讓人動容,“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嗎?”
“別無所求。”我以手撫心以示決意,“雖死無悔。”
“那朕就言盡于此。來人,傳旨!”父皇將之前為與我們敘天倫而請出殿外的中官喚進來,“晉西坪公主為安真定國公主,賜婚南真少王。”
“兒臣謝過父皇。”我下拜謝恩,此身此生已定。
“恭喜父皇、恭喜實學皇妹。”長姊向父皇舉杯敬酒,“但還有一事兒臣不得不提,父皇之前是要將小姑母下嫁南真,如今換成了實學,小姑母那邊須有個妥善安排。”
“朕之前意在讓翼兒下嫁,就是因為她已到待嫁之年,想著給她一個王妃之尊,現在換成了序兒,翼兒那邊確需有所交代。”父皇確實有為小姑母考慮,想讓小姑母婚顯赫之家,可這份考慮也是有限的,小姑母的身體和能力是無法適應南真的環境的。對不甚相熟的異母妹妹他顯然不如對我和長姊上心,甚至不知道小姑母已經時日不久的事。
“這事好辦,兒臣斗膽為小姑母求個恩典。”實倉哥道,“請父皇另擇品貌俱佳的世家公子,讓小姑母終身有靠。”
“這倒是巧了”長姊掩面輕笑,“西疆都督炎肆家的二公子,炎家軍的鎮胡校尉炎延之前拜見本宮時提過希望能有幸尚一位宗室女,父皇可有意使大齊宗室好事成雙?”
“炎蜿蜒少年英雄,與翼兒性情才華上也算般配,可這年紀……”父皇有些顧慮。
“父皇有所不知,兒臣和炎蜿蜒是好友,聽他提及為兩邊母親的交情曾得以謁見小姑母,非常欽佩小姑母的技藝,折服于小姑母抗病多年,心志彌堅。”我和炎延的往來是公開的,所說也并非謊言。
“即便西疆都督位高權重,炎家家世源遠流長,大齊也是我邵氏天下,怎么也輪不到臣子對尚主之事推三阻四。”實倉哥適時地扮了個白臉,“況且如實學所說,這也不算盲婚啞嫁。”
“如此甚好,也傳旨為安江公主加徽號‘靜貞’,賜婚鎮胡校尉炎延。”
父皇兩道旨意解決了眼前事后龍顏大悅,又與我們大宴一番,還喚來歌舞賞閱。我們幾個見大事已定,也放松精神,沉浸在宴飲的歡愉中,直到那個出人意料的轉折到來。
“陛下——!!!”
我從未聽過如此聲嘶力竭的呼喊,慘厲到仿佛是某個人嘔盡心血的絕命啼鳴,杜鵑啼血亦不可及。而后我辨別出了這個聲音——來自歷經十月懷胎的辛苦,將我帶到這個世界上的女人。
“陛下!臣妾求見!”母妃不顧將她攔在殿外的侍衛,執意闖入。
“放昭媛進來!”父皇揮手讓侍衛退下。
母妃在侍衛泄力放開她的一瞬間摔進門內,未及墜地就抓扎起來撲向殿中,對著父皇高高在上的御案重重叩首,她這一磕徑直磕進我的心底。
“母妃!”實倉哥見母妃在御前失態至此,在父皇示意免禮后連忙去攙扶母妃。然而一個歷經沙場的偉岸青年,居然扶不動一個人到中年的養尊處優的妃嬪。
母妃不知是從哪里借來的氣力,固執地跪在原地不肯起身。她抬頭時眼中燃燒著熊熊烈焰,懷揣著她全部的決心,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決心。
“昭媛看來是接到朕的旨意了。”
“陛下,為何要讓臣妾的女兒和親!”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心魂與靈魂的吶喊,“為何要將臣妾唯一的女兒送往南真使我母女分離?”
“母妃莫怪父皇,一切都是女兒自愿。”我連忙上前解釋。
“你自愿?你自愿嫁給一個耳順之年的老翁?自愿背井離鄉骨肉分離?你要我如何相信這是你自愿?”母妃對我所言是絲毫不信。
“庠兒、廩兒、序兒,你們先離宮回府準備婚事。”父皇道,“朕來跟昭媛解釋。”
“陛下?”母妃終于用盡了所有氣力,垂淚漣漣地仰視著她的丈夫和君主。
“奉云,你跟朕來。”父皇并未責怪母妃的意思,他從御案邊起身,親自降階扶起母妃,久違的執起那雙因播彈琵琶在指尖留下薄繭的雙手,“朕會跟你說清楚。”
母妃無法拒絕父皇溫言細語的要求,我們也不能違抗圣旨,只得懷著擔憂與不安的心緒告退。走出殿門我才后知后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再也忍不住抽噎之聲。
“事已至此,你不可心軟反悔。”出宮的道路上,長姊刻意拉我落在實倉哥后面,一邊替我拭去淚珠一邊如是囑咐我。
“小妹明白,小妹只是,只是……痛心。”我做出前往和親的決定時就知道母妃不會同意,也做好了要直面她的眼淚與傾訴的準備。即便如此我還是驚訝于母妃對我的……母愛,我一直以為她沒有那么愛我,至少沒有那么在乎我。可她為了我能留下,不惜御前闖殿,質問君上,克服她對丈夫和君主的畏懼與順從。她質問父皇的那一刻顯得比長姊都要強大,那大概就是母親的底色能給予她的力量和勇氣。
她這樣愛我,一瞬間真的動搖了我遠嫁的決心,讓我想留在她膝前盡孝。長姊就是足夠了解我,才要在此時提醒我圣旨已下,覆水難收。我已經無法回頭,只能筆直前進。
父皇將與母親溝通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我是很感激的,因為如果是在剛才的情境下我和母妃解釋,最終只會是雞同鴨講,像過去的無數次一樣我不停傾訴,她避而不談,最終流著淚接受我的選擇,但自始至終無法理解我的心意。也許這就是血脈的特別之處,我們沒有彼此選擇,卻擁有這世上最深刻、深邃且深沉的牽絆,欲斷不舍,欲和不能。
“待父皇與豐昭媛說清楚,你們都平靜下來,你再與豐昭媛說明心路歷程。”
“是。”我的母妃在彼此心平氣和時還是有一些相互理解的可能的,父皇和長姊這般做法確實是為我們考慮了。
“你知道我向來不喜多事且明哲保身,我這次幫你就是因為看到了你的決心,你能不為情所困很是難得。”長姊攬住我的肩膀,“我想成全你的決心,不想你像我一樣作繭自縛又為人所縛。”
“長姊……?”在朝堂上呼風喚雨游刃有余的長姊怎會作繭自縛?又有誰膽敢束縛于她?
“是我胡言亂語了。”長姊道,“總之你不要后悔,你比我幸運許多。我曾經在有選擇的權利時誤以為自己沒有,太過在意不該在意的事,褻瀆了重要之人的心意,失悔至今。”
“小妹也差點做出錯誤的選擇,還好有人指點迷津。”我無意追問長姊的傷心事,“說起來當時還有第三人在場,她是因剖白心意被人拒絕而痛苦,被指出癥結所在后亦有所悟道。長姊若是有意,可以與指點我迷津之人談談,情之一字她最是在行。”
“這是哪里的高人?”長姊竟然真的起了興趣。
“實倉哥府上的淑女曹莘曹幸星。”
“那個實倉獨寵的淑女?景王府的女眷可真是臥虎藏龍。”長姊若有所思,“也好,孤來日自當拜訪。”
能讓長姊和五嫂搭上關系是我在答應幫助實倉哥后就在計劃的事,如果實倉哥直接向長姊攤牌要奪嫡,以長姊能立于不敗之地的權勢和明哲保身的行事風格,她是不會襄助實倉哥的。能讓長姊有所動容的只有為先帝正名,重開改制,但這不是那么簡單能做到的。而且長姊雖然是公認地敬愛先帝,卻也與當年發動章業宮變的涂涸的侄子涂晃伉儷情深,她可能需要的是擊潰反改制牌但保住涂晃,這可以說難比登天。所以現在只能旁敲側擊,女眷間相互往來,也許能增加些交情,打探出長姊的真心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