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王府長史?”我聞言頓感大謬,景王府長史譚誠我昨日才見過,他雖然不很受實倉哥信任、又才干平平,但向來恪盡職守、兢兢業業,怎么會被鳳淑賢搶了差事?
鳳淑賢是景王側妃,不是女科舉出身,又如何做得了長史?即便她是女科舉出身,自章業改制折戟以來,已十數年無女子能在與男子做出同等業績的條件下得到同等升遷了。王府長史是正五品,對如今大多數女舉子來說,是乞骸骨時也升不上的重職高位。
“譚長史是知曉此事的,也知非紺絳不可輔佐孤成大事,若有來日孤也不會虧待于譚長史。”實倉哥看出我言下之意,悉心解釋。
“這究竟……”
“還是臣來解釋吧。”鳳淑賢翩然落座,將內情娓娓道來,“臣雙親的事,西坪公主想必有所耳聞?”
鳳淑賢的身世,也算是整個汴京都諱莫如深的一段故事。先帝章業改制時最為倚重的朝臣就是鳳淑賢的生母鳳棲梧,她出身后妃世家,卻與依靠裙帶關系崛起的娘家疏遠。作為古來第一位公開封侯拜相的女子,鳳棲梧與先帝君臣相得,堪為萬世典范。先帝將自己的第一愛臣賜婚給另一位得力干將黃修,成就一段夫妻宰相的佳話。鳳淑賢父母的府邸當時被稱為“對相府“,大有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勢。
可惜先帝改制折戟,姜代、涂涸舉兵將他囚禁,廢除了所有改制措施。而出賣先帝、背叛改制的叛徒就是黃修,他親手為賊兵打開了寰城大門。鳳棲梧彼時臨產,得知丈夫背叛對自己有知遇之恩、賜婚之義的主君,一時大慟,難產血崩而死。在那個乾坤顛倒、日月不明的大劫之日出生的女嬰,被拼著一口氣看了女兒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的巾幗宰相取名為書賢。
黃修因背叛成為朝廷的第二號人物,自然要跟流著妻子改制派忠血的女兒劃清界限,于是默許鳳棲梧的弟弟鳳棲桐抱養了女兒。黃書賢被舅舅命名為鳳淑賢,等她再出現在人們視野中時,已經長成了世家淑女典范,與叛逆離家、入朝為官的母親儼然兩個極端。
“鳳相與黃罪人的事,本宮確有所聞。”既然我的秘密都已經被她知曉,她又一副要與我坦誠相待的架勢,加上實倉哥如此信任她,我也就亮明了自己的看法。我認為鳳棲梧是當之無愧的女中豪杰,而黃修不過是一個投機小人、敗事罪人。
黃修在叔父龍馭賓天、父皇入繼為君后與姜代爭權,想認回鳳淑賢這個唯一的血脈,把她嫁給最有可能成為父皇太子的皇子——趙王邵廒,也就是我大排行的三皇兄,從而成為天子孤臣。父皇當時也想拉攏黃修對抗姜代、涂涸,就點頭答應了這門婚事,結果剛一下旨,鳳府就起了一場大火,鳳淑賢被燒毀容。鳳淑賢上疏給父皇,稱毀容女子不堪為親王正妃,自己也不敢忘舅父的養育之恩,因為這個她在閨中就有的賢名日盛。
姜代、涂涸意識到黃修想跟父皇拉近關系后果斷采取行動,彈劾黃修結黨營私、意圖不軌,鳳家也趁機控告黃修棄女多年、奪人養女。最終黃修倒臺,被判了個斬立決。
“黃罪人伏罪一事,是臣在幕后綢繆。”鳳淑賢看來也對她這個生父沒有任何好感。
“你如何綢繆?”我現在已經不敢輕視鳳淑賢,但她一個閨閣女子,如何能扳倒當朝宰輔?
“小舅舅(鳳淑賢的舅舅鳳棲桐)的上疏都是臣捉刀代筆。”
“鳳家當時態度那么強硬是你的意思?鳳家被你操控了?”我聽出了“捉刀代筆“之下隱藏的驚濤駭浪。
“黃、姜兩人相爭,得利者是臣與景王殿下總好過是剩下那一方。”
“實倉哥,你們那時候就……有所往來?”我難以置信地詢問。
“孤當時在大理寺觀政,調查鳳府失火案。”實倉哥道,“當時的大理寺卿官聲不好,屢屢收受賄賂,但因為有涂涸庇護,所以有恃無恐。孤向父皇揭發,父皇卻無能為力,只讓孤暗中收集證據,等待日后發作。鳳府失火規模不大,但因為是后妃世家府邸,大理寺介入,又不愿意細查,做事極為敷衍。孤看不過去,就親自調查,結果發現那火是紺絳自己放的。”
“你為什么放火燒自己家?”我目瞪口呆地轉向鳳淑賢。
“為了不被賜婚給邵廒。”鳳淑賢聲色俱厲,“要我嫁給那好高騖遠、魚肉百姓的陰鷙惡王、惡霸草包,我寧可自毀容貌。”
“你的容貌是自毀?”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會有女子主動毀去自己的容貌?鳳淑賢除去賢名在京中流傳最廣的就是美貌,即便如今也能從她那坑坑洼洼的無鹽之貌上看出花容月貌存在過的影子,她的眼睛明亮,沒被燒變形的剩余五官可稱端正。但一想到是為了逃避與三皇兄的婚姻,我又有些能理解她。我三皇兄確實不恤民力,曾經有占田逼死人命的惡行,被父皇頂著長姊和實倉哥的反對壓下來了。若我不是三皇兄的妹妹,被賜婚給他,我怕不是也要毀容自救。
“孤發現了紺絳自己縱火之事,但她毫不慌張,看來本來是打算如果被大理寺卿發現就使銀子脫罪的。見孤前來質問,她提及了一個計劃。”
“什么計劃?”
“將黃修、姜代、涂涸剪除干凈,還大齊一位如章業賢君一般的圣明天子,還世間一個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鳳淑賢朗聲道,“復章業改制之舉,報亡母一片丹心。”
我無言以對。邵序啊邵序,虧你還敢大言不慚志向如何如何,計劃如何如何,你的那些小聰明、小謀算有哪點比得上眼前女子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眼界,涵蓋天下民生的心胸?
“孤不會僅僅為幾句豪言壯語動容,紺絳是有真才實學的。她與孤論道改制,從子夜至黎明,孤所提問題,她無不對答如流、深有見地。涉及朝堂爭斗,她又能看出敵我形勢、對方脈門,還能做出計劃,及時應對。”實倉哥頗為得意地說,“她真的繼承了鳳相的智慧與氣節。”
“景王殿下謬贊,智慧一說,臣卻之不恭。”鳳淑賢自嘲道,“但氣節……臣的氣節為亡母平凡一事上,在能再推行改制,在讓章業賢君苦心得成能夠瞑目上,早已一絲不剩。倘若舍棄氣節能達成上述之事,臣遺臭萬年又有何妨?想來這點還是隨了那不擇手段的黃庶人。”
“紺絳莫要妄自菲薄,你愿為了這些事舍棄虛名,恰恰是另一種氣節的體現。”實倉哥和五嫂真不愧是夫妻,勸慰起人來都是頭頭是道,且能有理有據地說進人的心坎里去,“孤對改制的態度實學你一向清楚,大齊立國至今百載有余,不知積累了多少弊病,又不知有多少黔首黎庶因這些弊病不堪重負、家破人亡,想興利除弊非改制不可。父皇未必不知道這些,但他不愿意去做,那就必須有人去做,所以有孤來做。所以孤才將紺絳引為謀主,從鏟除黃修、撥亂反正開始。”
“臣聯絡朝中隱藏的為數不多的剩余改制派,他們仍感念臣亡母之事,并心向章業先君,所以上疏彈劾黃修。姜代、涂涸順水推舟,也策動黨羽攻擊黃修。臣還讓舅舅加了一把火。”鳳淑賢道,“最后是景王殿下。”
“孤如紺絳所言,向父皇陳情黃修所謂聯姻不過是想利用天家為自己背書攬權,父皇可忍不了有人拿他來狐假虎威。”
“墻倒眾人推,黃修之死,是他成了眾矢之的證明。”我如是感嘆道,而后靈光一閃,心中如撥云見日、雨過天晴,“所以鳳側妃,不,鳳長史是實倉哥的謀主,不是……?”
“臣不是景王殿下的姬妾,我們只有君臣之誼,并無男女之情。”鳳淑賢答道。
“自幸星(曹莘的小字)入府,孤就沒再看過別的女子一眼。”實倉哥用略帶幽的眼神盯著我,看得我內心直發毛,“任誰不信孤對幸星之心,實學你也不該有疑。”
“我這不是心疼五嫂嘛,有道是關心則亂。”我為自己辯解道,“那府中女子?”
“待大事得成,自會放她們出府,予以外命婦名位,允改嫁之權。”實倉哥在這種事上向來周到,“為有功之臣授以官爵。”
“有功之臣?”
“府中女子雖有些是姬妾,但更多是如臣一般效忠景王的臣屬。”鳳淑賢解釋道,“王府淑女王烈芷與其兄王烈志實為一人分飾兩角,王烈志正是景王最得用的將軍。王府侍妾呂綠絲,出身巨賈之家,帶來了難以計數的嫁妝,還操持景王府的產業。王府麗女靈凌,東南海疆靈族公主,自幼參與南洋貿易,去過諸多國家,海外人脈甚廣,是海事與外事的一把好手。”
“還要謝紺絳識人之才。”實倉哥打趣道,“孤的內宅倒成了臥虎藏龍之地,三皇兄那邊怕是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還有孤日常出入的秦樓楚館,那些熟識的花娘是為孤打探權貴消息、必要時有所動作的暗樁。當然這也是為了迷惑三皇兄使的障眼法,來日孤會為這些花娘贖身,也依功勞賞賜,依才華授職。”
“若非景王胸襟,如今連女科舉都形同虛設,臣等縱是天縱奇才,也無用武之地。”鳳淑賢道,“今日臣斗膽再向殿下舉薦一才。”
“哦?是何人?”
“正是西坪公主。”鳳淑賢轉向我,“西坪公主素懷大志,胸有丘壑,且不失家國情懷,能體恤民情。殿下所圖之事不可少了西平公主的幫助,敢問公主殿下可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鳳長史是想通過孤嫁往南真一事給實倉哥奪嫡加碼?”
“公主稱臣以字便可。”鳳淑賢倒是客氣,“公主不是已經自敘愿意為奪嫡加碼了嗎?臣所說乃是改制,改制需邊疆平穩,還望公主前往南真后穩住南真局勢,給大齊改制留足時間。待大齊國強民富之日,再謀南真納入內附。”
“助實倉哥奪嫡序自然責無旁貸。但本宮對改制有所顧慮。雖知不改無以革宿弊,可如何保證這大動制度之根本不會傷民害民?章業改制縱有萬般好也失敗了,若是能讓大多數人滿意,先帝又何以落得個幽囚至終的結局?”
“臣不否認章業改制行事太急、太動根本有傷民之嫌,但亦不可因此畏首畏尾、因噎廢食。有朝一日景王殿下御極,臣必然吸取教訓,細細綢繆,爭取使新改制能惠民而不傷民。”鳳淑賢這樣保證道。
“有紺絳你這句話在,本宮愿舍命陪君子,無論人在汴京還是南真,都會不遺余力襄助改制。”我得到了滿意的答復,也給出了自己的保證。想來真是不可思議,我今天下午還對鳳淑賢誤解頗深,晚上卻在見識到她那“賢淑女“偽裝下的真實面目后不由得心悅誠服。
“臣必不負景王殿下與公主所托。”鳳淑賢道,與我相視一笑。
“如此孤又多了一員心腹大將,”實倉哥調侃道,“紺絳再立一功。”
“殿下若是嫌少,臣還有一功奉與殿下。”鳳淑賢擺出一副運籌帷幄之相,“既然安江公主的婚事西坪公主想成人之美。那景王殿下亦可為此事奔波一番,炎國公府與炎家軍不會參與爭儲,但能引他們中立,予個人情也是好的。”
“對啊,炎蜿蜒是想讓長姊出面求賜婚,但長姊必然不會輕易同意換我去和親,這中間還需實倉哥說和,炎蜿蜒也必會承情。”我異常興奮,這下可謂一石三鳥,心中也愈加欣賞鳳淑賢,“不如紺絳你也來一起做這個說客吧,你這樣能言善辯,又智者千慮,加之是鳳相的千金,長姊對先帝和鳳相的事可是從來沒有釋懷過,你出面的話一定會……”
“公主殿下,臣可能無法說服柔安楊國公主。”鳳淑賢突然打斷我興致勃勃地發言,用一種斬釘截鐵的態度否決了我的提議。
“實學。”實倉哥見我被鳳淑賢打斷的措手不及,出面緩和方才驟然冷卻的尷尬氛圍,“長姊那里你我去說服,就不須紺絳出面了。現在首要之事是你去和親和小姑母的婚事,你能得償所愿和小姑母終得幸福才是我們共同的愿望,誰來做怎么做并不緊要。”
“安江公主和炎公子雖是歷經劫難,但終究有挽回的機會,比起從一開始就注定的悲劇,他們之間更像是好事多磨。”鳳淑賢嘆息道,“既然如此,萬事還要仰賴西坪公主。”
我微微頷首,心中所想卻是下午在花園中鳳淑賢有過的另一次“發作“,那次是萬念俱灰,這次則是色厲內荏。這兩個詞匯無論如何都不該跟我今晚新認識的鳳淑賢扯上關系,究竟是什么緣故,能讓她不顧風度禮儀,如此抗拒與應激?
直到回到自己在景王府的小院,在榻上輾轉反側了許久,我也沒能想出其中關竅,只是隨著思緒的波動,慢慢放松身體,緩緩沉入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