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上的紅疹被青嵐處理掉了，并且他叮囑我以后不要輕易接觸雪梨，我自然牢記于心。

回了將軍府，隱竹早就在房間里等我了。她同樣結束了一天的偽裝，于是我們又坐在梳妝鏡前，卸掉彼此的人皮面具。

“老夫人有問什么嗎？”

“沒有，一切如常，姑娘放心。”

“今天都吃了什么？”

“早飯是白米肉粥，午飯我并沒有吃太多，晚飯有西湖醋魚、炒茭白、白斬雞，我只吃了一碗米飯。老夫人還做了青稞酥子，桌上擺著蘇子堂送給姑娘的流云盤。”

真詳細，不愧是隱竹。

“多謝你了。”

隱竹輕輕笑了。雖笑意很淺，但她向來沒有表情的臉上出現笑容的確很少見。

“老夫人和季夏小姐的確很喜歡姑娘，一直擔心著姑娘的身體。”

“是呀，我知道的。”我放下面具，拍了拍自己已經麻木的臉：“所以我覺得很對不起她們。”

“姑娘決定了？”

“嗯，決定了。”

隱竹嘆了口氣，輕輕撫摸著我的長發。在中原這么久，我一直在用黑芝麻泡頭發，不知不覺，我的頭發也慢慢地烏黑柔順了。

只可惜我完全沒了比較和炫耀的欲望。

“姑娘此去必兇險，要小心。”

銅鏡模模糊糊的，照不清我的臉。

“其實我真的很想嫁給許沉淵。”

“……”

“但他太狠毒了，他似乎完全不喜歡我。”

“姑娘不要這樣想，他還是很關心你的。”

“怎么個關心呢？給我……不，給你披衣服？給你盛湯？還是給你幾句關心的話？”

隱竹點了點頭，大眼睛忽閃忽閃，顯然，她認為這就是關心了。

“他對公主遠勝過對我。”我冷笑：“今天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申時。”

“在那之前，他一直和我在一起，早朝結束的時候還沒到中午。”

“可……”

“沒有可是，他就是個騙子。他還說過只帶我一個人騎馬，我只是用公主的皮囊指了指路邊的馬，他就毫不猶豫地帶我騎。”

隱竹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只是不安地揉著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其實不善言辭，卸下面具的她，只不過是一個樸素的姑娘。

“隱竹，我給你梳頭發。”

“不姑娘，這樣不妥。”

“沒什么妥不妥的，我們是朋友。你今天幫了我，就當是我給你的報答。”

不由她拒絕，我便轉過身捧起了她的頭發：干枯毛躁，顯然沒用心打理。我在她的身后，清楚地看到她的耳后有一道長長的疤。我打算待一會兒在問，學著季夏的手法，也給隱竹扎了一個盤發。

不得不說她實在不適合這樣溫婉的發型：她就像荒原里的狼，讓她成為無害的兔子，太難了。

但是看久了，也是很好看的。

“隱竹，等你成婚讓我給你盤發吧。”

“我……”

“我知道我手藝不好，不過我會練的，到時候一定讓你漂漂亮亮出嫁。”

隱竹還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沒說出口。我們又說了會兒話，到我乏了困了，隱竹還把房間收拾干凈，才離開。

她甚至給我蓋好了被子。

……

許沉淵終于還是定了婚期，只是這婚期實在是讓我發笑：五天后，要多么倉促，才能在五天里做好萬全的準備？

想來他也厭倦了這戲局，想早點娶公主了。不過雖然是假的，還十有八九辦不成，但我還是想要一個喜慶點的婚宴。

于是他告訴我的時候，我便拉上季夏準備去采購了：也輪不到我采購，但我就是想表現得愉悅一點，好像我渴盼了很久，好加深他的愧疚。

果不其然，他的眼神有些許躲閃。我權當沒看到，歡歡喜喜拉著季夏上街去了。

季夏還能借這個機會多吃幾串自己喜歡的糖葫蘆，多好。

……

大婚的事情很快就傳遍了京城，季夏在剩下的時間里一直忙著在數不清的請柬下方寫自己的名字，寫到手腕發酸也不停。問她為什么，她就抬起頭對我笑：

“這是告訴不想來的人，要是敢逃，我可絕對不放過他們。”

“你難道是小老虎，他們都怕你？”

“對呀，我就是天京城的小老虎，等長大了就是打老虎，他們會和怕我哥哥一樣怕我。”

“那將來要是你哥哥欺負我，你幫誰呀？”

“肯定幫你，再說，臭哥哥也不敢欺負你。”

我倆正笑得開心，許沉淵便拿來了訂做好的喜服，把我拉到房間里去試。不得不說頂級裁縫手藝還是好，一針一線都精巧至極，每一寸都貼合我的腰身。繁雜的頭飾放在一旁的托盤里，我掂了掂，還是有些沉的。

怎么會有人喜歡把這么沉的東西戴在頭上呢？奇怪。

不過好看的確是真的。

“喜歡嗎？”

他問得小心翼翼，生怕我不滿意。其實我也察覺到了，這幾天里他處處討好我，門也不出了，下了早朝就奔回家，順著我、拉著我到處跑，我想要什么，他便買什么給我，就連老將軍時不時訓我，他都會替我還嘴，老夫人都說他是有了媳婦兒忘了娘。

但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分愧疚，也有點不舍。他親吻我的時候總是很纏綿，很深情，總是依依留戀。每當我看到這種眼神我都會很心酸，甚至想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沒關系，不用舍不得我，你可以去娶你真正愛的人。

我不怪你。

三天，一眨眼就過去了。本來素雅的將軍府掛滿了喜慶的紅燈籠，婢女們甚至夸張地去準備最紅的花瓣，還有幾個姑娘為了買到最上等的酒跑了好遠，第二天都走不動路。

這三天我的確是開心的：不去想那些陰謀詭計，我簡直就像一個被眾人捧在手心里的幸福新娘子。不過第四天很快就來了，當我在傍晚看到青嵐出現在將軍府門口把許沉淵叫走的時候，我便理了理衣服，帶著季夏一人上了樓墻。

今天我還特地上了胭脂，好讓自己不落氣勢。季夏無知地打趣，說我越來越愛美。

樓墻上還是有很多人，他們早就改口叫我少夫人了。我沖他們笑笑，然后走到城墻邊，看著東方那條通往宮門的路。

等天再黑一些，我就能看到公主了。

如我所愿，過了一炷香，那條路上的人群就忽然讓開了。我看到公主那綴著風鈴的轎子，便支走了季夏，好給公主騰一個只有我們兩人的地。當然季夏還會回來，畢竟我只是打了個噴嚏，說我從水里上來風寒還沒好，季夏便小跑著去拿衣服了。

許沉淵的繡球被我捏得緊緊的，我拿出它看了會兒，想著一會兒要怎么了結它。

是還給公主，還是其他的做法呢？

我背對著階梯，心里一下下地數著數。由下至上，我聽到鎧甲擦動的聲音，聽到公主那急切而不失優雅端莊的步子，再到我身后的士兵們接連退下，我都沒有轉過身。

直到公主開口。

“你這個小偷。”

我慌忙轉身，裝作懂規矩的樣子給她行禮——真的很實在，因為我的確好久沒蹲了。

“見過公主。”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拿出那個假的繡球砸到了我臉上。

“什么人要和你一樣卑鄙，跟蹤我和沉淵？！”

“我怎么會派人跟蹤公主？公主莫不是誤會了我？”

“你不過一只鸚鵡，學不會中原話就不要裝模作樣，令人作嘔！把我的繡球還給我！”

“繡球？”我拿出許沉淵的那個真繡球，放在了手心里。公主立馬要來搶，我卻一閃身，躲過了。

而她剛好踩到她拖沓的裙角，差點一趔趄。我當然不會去扶她，但還是假意伸出了手。

無論如何，我還是能在山崖下殺掉二十來個士兵的，把她捏痛，不在話下。果然，她驚叫一聲，雙眉如蛇，猛地皺了起來。本來惹人憐愛的含露目也憤然瞪大，像極了面帶兇相尖酸刻薄的老嬤嬤。

“混賬！”她穩住身形，狠狠給了我一巴掌。我的臉上瞬間燒了起來，腦袋還嗡嗡作響，耳邊還回蕩著她扇我時手腕上金鈴鐺晃動的清脆聲音。我剛想回擊，卻看到了季夏——季夏的腳步向來很輕，可她抱著我的衣服，不免沉重了些。公主如臨大敵，猝然回頭，看到了一臉驚愕的季夏。

她當然也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季夏會來。不過她也知道季夏不喜歡她，又生怕季夏胡亂添油加醋說一通，三步并作兩步把季夏拽了過來。季夏被拽疼了，卻還緊緊抱著我的衣服。公主發了狠，蠻橫去搶，季夏不放，兩個人便對著一大氅爭斗。到底還是公主力氣大些，大氅被猛地抽出，季夏的臉還被甩了一下，身體失去重心向前趴了過去。我忙跑到季夏面前，捂著她逐漸紅起來的臉。

那一下，絕不亞于用鞭子抽。

季夏的眼眶瞬間就濕了，但她還是倔強地不叫下人，氣呼呼地瞪著公主。

我怒火中燒，但總覺時機未到。

公主把大氅扔到地上，也沒有再惡毒到去踩。她的胸膛劇烈起伏，卻仍踩著高高的鞋睥睨著我。她艷紅的唇角微勾，居高臨下，厭惡而不屑：

“你不過是個卑賤的俘虜，真以為能嫁給沉淵？你根本不配！”

我手里還拿著許沉淵的那個繡球。

“你也不過仗勢欺人罷了，許沉淵心里，你連季夏一根頭發都比不上。”

然后我狠狠還了她一巴掌。她高高的盤發被我打松，發絲都垂了下來，瞬間凌亂不堪。

“你！”

“想要繡球？”

我冷笑，拎著那繡球，把手伸出了城墻外。

然后松開了手。

“想要，就自己去撿。”

公主哪里還在乎繡球，沖過來就要打我。可是這時候許沉淵的聲音傳了過來，公主馬上頓住了腳步，走到城墻邊，向下看了一眼。

許沉淵和青嵐正在城墻下，許沉淵手里，還拿著我剛才扔下去的繡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