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個摔倒了終于有人來關心我的孩子一樣解脫。陰冷的房間之中，青嵐的懷抱是那樣溫暖可靠。從前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早就不見了，不知何時換成了青草香氣。我把頭抵在他肩上，一睜眼便能看到那若隱若現(xiàn)的山羊頭。
我忽然很想吹吹風。在高處，像在將軍府的樓墻上那樣。
“青嵐，我想出去透透氣。”
他拿來厚厚的白毛大氅，細心地給我系好領口，帶我上了頂樓。天京城的繁華街景霎時映入我眼簾，舞動的獅子沖破迷霧，跳動的火焰將空氣燒穿，密密麻麻的人群在我眼里成了渺小的螞蟻。我看到鱗次櫛比的房屋排成方塊，又像圓，沒完沒了，蔓延遠伸。
原來天京城是這樣的大，大到我看不到邊。我想許沉淵一定也像青嵐陪著我這樣陪過公主，看人聲鼎沸、萬千繁華，然后對著頭頂?shù)膱A月吟詩作對，享受只有他們二人的甜蜜與幸福。
我知道，這份繁華并不屬于我。我只是一個外來者，而已。
不知哪兒傳來了一陣簫聲：那簫聲凄慘極了，和我俯瞰過去的鑼鼓喧天格格不入，倒像是墜落高空的鳥兒，在發(fā)出一聲聲難過的哀鳴。
一直到它停止，我都說不出話來。青嵐站在我身邊，沒有牽我的手，也沒有像剛才一樣摟住我。他的分寸，在此時竟讓我感到有一絲感動，并且孤獨。
“青嵐。”
“嗯？”
“幫我除掉公主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著說好。
“你不怕萬一皇帝知道了對你動手嗎？畢竟知曉秘方的人有很多個?！?
“那我會在他殺了我之前殺了他，或者……把我家地牢里的人都拉來給我陪葬?！?
“你真狠?！?
“對你不是。”
我對他笑笑，他卻一拍腦袋，從懷里拿了個東西給我。
“忘了和你說，這是我從許沉淵那里拿過來的。”
一串串著很多珠寶和獸牙的項鏈被放到了我的手里，每一顆珠子上都畫著張開翅膀的神鳥。
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首領的項鏈——象征著至上的威嚴，落到許沉淵手里，卻成了落草為寇的恥辱。
“許沉淵一直留著它，而給皇帝交了一串假的上去。我不知道他為何留著，但是……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一定要聽?！?
“你說吧?！?
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接受：雪貴妃是我的姑姑薩仁圖雅，許沉淵其實和公主早就情定此生，青嵐家里有一個堪比地獄的地牢，這些我都接受了，想來，也沒什么能再給我?guī)頉_擊的了。
“逐鹿盟在天山族的據(jù)點，是許沉淵追查到的。因為他急需立軍功穩(wěn)住地位，便向皇帝上書，所以皇帝才會對天山族征戰(zhàn)。此戰(zhàn)，追查族圖是真，收復天山族，只是皇帝順便想達到的一個目的?！?
“也就是說，沒有許沉淵，我們根本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他。他貪功，所以不惜犧牲與我建立的合作關系。”
“你不知道這件事嗎？”
青嵐愣了一下。
“那看來你也是知道的了，不然你怎么會放許沉淵真的搗毀那些族圖呢?！?
“……對不起?！?
我轉過身，不再看他，斂了斂衣服，準備離開。
“沒什么好對不起的，至少你們兩人都犯了錯，而你現(xiàn)在對我，還不錯?！?
我不想去問青嵐所作所為究竟是何意圖，我只感覺一層又一層撲過來的真相讓我的心越來越沉重，而更驚奇的是，我對許沉淵的愛意，竟不減反深。
只是這層愛意之上，在逐漸累加我對他的厭惡和恨。我恨他的虛偽，恨他所有的甜言蜜語和欲拒還迎，恨他無辜皮囊之下一顆狠毒的心。
“對了，你要怎么幫我除掉公主呢？”
青嵐跟上我，在黑暗中扶著我一步步下樓梯，關懷備至，有一瞬間竟然讓我懷疑我自己是不是哪里殘廢了。
“公主雖是雪貴妃所出，但終歸還是皇后養(yǎng)大的?；屎蠛λ懒搜┵F妃，而若是公主再想害你，皇帝是不會再忍下去的。若是一個人之前犯下的錯無法挽回，而現(xiàn)在又給了他重頭來過的機會，我想他不會放過。況且皇帝早就想除掉劉相，皇后也只是日后清算的一個籌碼。”
“你的意思是讓公主先動手？”
“對。”
“需要我怎么做？”
“你只需要在大婚前一日，帶季夏上將軍府的樓墻?！?
“季夏？我不想利用她。”
“善意的利用不算利用?！?
“我還是很好奇你會怎么做?！?
青嵐眼里的光晃了晃，想來他并不想告訴我?？晌移推鹆撕闷嫘?，我想看看，中原人的陰險狡詐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公主并不知道繡球被我掉了包。宮中有我的繡娘，通曉整個京城小姐的繡工，她說的話絕對不會有人懷疑。我只要在大婚前一日讓那繡娘告訴公主，繡球并非季夏所做，她一定會來找你的?！?
“那她為什么不直接去找許沉淵呢？”
“因為我會把許沉淵帶走啊。”他笑：“好兄弟第二天就要成婚了，自然要惋惜一下自由身的生活?！?
“可是他會和你去嗎？他說你早就不是他的朋友了?！?
“我不在意他心里如何想，至少面子上我還是他的發(fā)小，而且是他必須順著的逐鹿盟盟主?！?
“帶季夏，是為了讓季夏做證人？只要季夏告訴老夫人和老將軍，下人再口口相傳，此事便滿城皆知，對嗎？”
“對。到時不管她如何欺凌你，你一定要反擊，做出不懂規(guī)矩的樣子來。”
“為什么？”
“因為我的目的就是要讓這個事情鬧到皇帝那里去。一，你肯定嫁不成許沉淵，而且你已經(jīng)是我的妹妹，皇帝不會允許我娶你，一來二去，你的靠山就只有皇帝，要借皇帝對雪貴妃的愧疚除掉公主。二來，是公主理虧在先，而你只是還手，雖然很無禮，但皇帝不好太過偏袒。如果我想的對的話，他應該會把你送到興建的禮學堂，但公主此舉，就是有損皇家顏面，必重罰?！?
“公主……會上當嗎？”
“她最喜歡人前人后兩幅嘴臉，況且許沉淵下過命令，公主若是到將軍府樓墻，所有的人都要撤下。四下無人，她沒有理由不對你動手?！?
“那便交給你了?！?
“放心?！?
其實我的心里在發(fā)抖，畢竟動手害人我還是第一次。青嵐握了握我的手，堅定而有力。
“有我在，不用害怕。”
“……我會嫁給皇帝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
“會?！?
“……”我苦笑：“那我能不能不除掉公主呢？一切順風順水地走，許沉淵有什么理由不娶我呢？”
“若你甘心在你的仇人身邊過一輩子。況且你也知道，許沉淵和公主是事先商量好了的，公主畢竟是公主，隨便羅織一個你大不敬的罪名，讓全京城都知道你的身份，你如何嫁得進將軍府？”
“也是。不過之前哥哥和我說，只要我的身份比公主高貴，我便可以……好過很多。是指我嫁給皇帝之后，身份比公主高？”
青嵐搖了搖頭，正好到了房門口，他站定，順了順我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皇家的公主和青家的小姐，誰不知道后者更動不得？”
“那……”
“我比你想象的要厲害的多哦，我的小太陽。”
聽他這么叫我，我竟渾身發(fā)冷，下意識想逃開。當然他只是玩笑話，而我也克制住了，沒有讓他難堪。
“為什么對我這么好？是不是……我也有什么能讓你利用的地方？”
“沒有?！?
“只是因為你想？”
“只是因為我喜歡?！?
“喜歡……我？”
“是呀，從見你第一面就喜歡你?！?
“可……”
可那時我對他用了法術。
“可你對我用了法術對不對？”
我一驚，看向他的眼睛。他仍笑意盈盈，絲毫不責怪我。
“你怎么知道？！”
“青家人不止擅長火槍和制鹽。我之所以渴望戰(zhàn)場，是因為我從來就不被允許外出——在我小的時候，我必須要做的只是悶在家里讀書、背書，做沒完沒了的火藥，磨沒完沒了的石?？吹臅嗔耍匀恢捞焐阶宓纳衽猩窳?，心有提防，便也不會中計。而且公主也是有神力的人，我見她見的多了，自然就琢磨出解決之道了?！?
“所以……”
“我很喜歡你藍色的眼睛，那時候你看著我笑，我便覺得你很美。就像……呃……”他撓了撓頭，不知道該怎么形容我，臉頰微紅，微微側過了頭。
我不禁有些羞澀。
能讓青嵐這樣讀過很多書的人找不到詞來形容，我真的很榮幸。
是榮幸，而非喜悅。
但我此時并不打算回絕這份感情，甚至有了惡念：我要利用這份感情，一直到除掉公主為止。
就像許沉淵利用我一樣。
“你、你不用回應我，我知道你不喜歡被束縛，你自由自在的就好。”
“可是我從來到京城的第一天開始就已經(jīng)不自由了。”
“我……”
“但如果你能陪我，我很開心?！?
青嵐嘴巴微張，手也有些僵硬。像是要來抱我，又不知該不該的猶豫?？晌抑幌雽λf一聲對不起：為我剛才下定決心的惡念，和利用他的那一份愧疚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