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雨
- 鵝毛令
- 取經的兵
- 4008字
- 2025-08-18 11:43:00
可誰都清楚,這梯子是用別人的尸骨搭成的。萬法門弟子的血是黏合劑,稠得像未干的漆,把一根根朽木粘在一起,風一吹就晃,卻被貪婪的手死死攥著;江湖的道義是墊腳的碎石,曾被前輩們捧在手心的“信義”二字,此刻成了他們腳下的泥,被踩得碾成粉末,混著血污,連一絲痕跡都留不下。
黃河幫那個疤臉刀斧手劈開分舵大門時,門板“哐當”一聲砸在地上,揚起的木屑迷了他的眼。迎面沖來個穿灰布短打的少年弟子,不過十五六歲,手里的長劍還在發抖,眼里滿是驚懼。疤臉漢子眼皮都沒眨一下,扛在肩上的鬼頭刀“唰”地劈下去,刀鋒切開皮肉時發出沉悶的“噗嗤”聲。血珠濺在他黥著花紋的臉上,順著刀疤往下淌,他只抬起粗糙的手背胡亂抹了把,血漬在臉上畫出道猙獰的紅痕。“擋路的,死!”他低吼著往前沖,滿腦子都是老家土坯房換成青磚瓦房的模樣——房檐要刻獸頭,窗欞要描紅漆,連門檻都得用青石板鋪,好讓路過的人都知道,黃河幫的疤臉不是好惹的。
清風寨那幾個翻墻進銀庫的嘍啰更狠。豁牙漢子踩著同伴的肩膀跳進院子,腳剛落地就撞見個抱著賬本的老賬房。老頭頭發花白,戴著副斷了腿的銅框眼鏡,見了他們,手里的賬本“啪”地掉在地上,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眼里的驚恐像要溢出來。可豁牙漢子眼里只有墻角那口描金柜,他掄起樸刀就砍,刀風掃過老頭的白胡子,帶起幾片銀灰的毛。“老東西,滾開!”他踹開倒地的老人,一把扯斷柜上的銅鎖,看見里面碼得整整齊齊的銀子,笑得豁了的門牙都在顫。他摸出塊最大的銀錠往懷里塞,心里盤算著能換多少塊楠木——得選最上等的金絲楠,讓木匠在祖宗牌位底座刻上纏枝蓮,再鑲圈銀絲,這樣才配得上“護道伯”的祖宗。至于那老賬房在地上發出的微弱呻吟,他早拋到了腦后。
黑風會的騎兵更像群瘋魔。那個總愛用箭扎馬臀的年輕騎士,縱馬踏過倒地的傷者時,馬蹄碾到骨頭,發出“咔嚓”的脆響,像踩碎了根枯柴。他非但沒停,反而拍著馬脖子狂笑:“看!老子的馬都嫌他擋路!”他腰間的箭囊晃得厲害,里面的狼牙箭閃著寒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射向更遠處的活人。他甚至在想,等拿下分舵,要讓說書先生怎么編排自己的“英雄事跡”——得說他單槍匹馬沖在最前,一箭射穿了萬法門分舵主的咽喉,馬前的尸首都堆成了小山。至于那些傷者臨死前的嗚咽,在他聽來,倒像是為他喝彩的鼓點。
這梯子上的每一級,都沾著滾燙的血,踩著碾碎的骨。可他們誰都不在乎,只顧著往上爬,以為爬到頂就能摸到榮華富貴,卻不知那梯子的盡頭,根本不是云端,而是朱溫為他們挖好的墳坑——里面埋著的,除了萬法門的冤魂,遲早還有他們自己。
刀光劈砍時,映出的哪是什么替天行道的凜然?刀鋒上跳動的,全是真金白銀的冷光,是官服頂戴的幻影——那幻影比日光還晃眼,把每個人的貪心都照得清清楚楚。
黃河幫幫主的幻影就立在最前頭。他腰間的金腰帶又粗了三寸,原本質地就足的赤金被捶打得更厚實,上面嵌著的翡翠比從前密了一倍,綠得像浸在水里的寶石,死死勒在他滾圓的肚腩上,把肥肉擠出一道深深的褶子。他走一步,腰帶就跟著晃三晃,金環碰撞的脆響里,混著他喘粗氣的聲音——聽說他為了撐這新腰帶,特意讓廚子頓頓燉肘子,就為了讓肚腩更“配得上”這份富貴。幻影里的他正站在鹽倉前,手指戳著成摞的鹽引,三角眼笑成了條縫,絡腮胡里露出的黃牙上還沾著肉渣,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鹽引全換成銀錠,堆得比他還高。
清風寨寨主的幻影更滑稽。他那兩撇八字胡用油膏抹得锃亮,硬挺挺地翹著,尖梢上甚至能掛住枚銅錢——聽說他每日要花半個時辰打理胡子,用的是從揚州買來的香膏,連睡覺都要抿著嘴怕弄亂了形狀。頭上的烏紗帽歪在一邊,帽翅上“護道伯”三個小字被他用金粉描過,晃得人眼暈,可他偏不肯扶,就那么歪著腦袋四處拱手,短腿倒騰得飛快,袍子下擺掃過地面的塵土也全然不顧。幻影里的他正站在祠堂里,指揮著木匠給祖宗牌位換楠木底座,嘴里念叨著“這花紋得再繁復些,才配得上朝廷的恩典”,八字胡翹得更高,活像只偷到雞的狐貍。
黑風會會主的幻影最是張揚。他臉上那道從眉骨到下巴的刀疤,在官帽的陰影里若隱隱現,卻不再是猙獰的標記,反倒像是鑲了道金邊——他總愛用戴著羊脂玉扳指的手摩挲那道疤,仿佛那是用多少戰功都換不來的勛章。幻影里的他正趴在鋪滿地的地圖上,玉扳指點著萬法門的地盤,聲音粗啞卻透著得意:“這塊歸騎兵營,那塊建糧倉……”從前不離手的鋼鞭被扔在墻角,鞭梢的倒刺銹成了紅褐色,他看都懶得看一眼,仿佛那粗糙的兵器早就配不上他如今的身份。有個小嘍啰在幻影里給他遞上茶盞,他眼皮都沒抬,只晃了晃戴著玉扳指的手,那派頭,比官府里的節度使還要大三分。
這些幻影在刀光里忽明忽暗,把每個人的貪心都勾得發癢。他們舉著刀往前沖,以為砍倒的是敵人,實則砍碎的是自己最后一點清醒——等刀光落盡,幻影散去,留在手里的,恐怕只有染血的刀刃和一場空歡喜。
他們踩著血往上爬,以為快摸到云端了,卻不知那梯子早被朱溫悄悄抽了底,只等他們爬得最高時,一腳踹翻,讓所有人都摔進萬劫不復的深淵——畢竟,亂哄哄的江湖,才最好拿捏。
路邊的野草被馬蹄踏爛,滲出的汁液混著塵土,像極了被碾碎的江湖規矩。這些人舉著刀往前沖,渾然不知自己早已成了朱溫手里的棋子,只當是在搏一場富貴,卻不知這登天的梯子,早被蛀空了梯梁,爬得越高,摔得越狠,終究要一頭栽進自己親手攪出來的黃泉道里,連骨頭渣都剩不下。
萬法門的分舵像座被洪水圍困的孤島,一夜之間被圍得水泄不通。原本青灰色的圍墻外,此刻黑壓壓擠滿了人,連墻根的野草都被踩得稀爛,露出底下翻卷的黑土,空氣中彌漫著汗臭、馬糞和劣質燒酒混合的濁氣,壓得人喘不過氣。
黑風會的騎兵在墻外列成三圈,像三道鐵箍死死勒住了分舵。三十多匹黑馬個個神駿,鼻孔里噴著白氣,蹄子不安地刨著地面,把堅硬的黃土踏得坑坑洼洼,濺起的泥點打在旁邊騎士的皮靴上。騎士們裹著黑巾,玄色皮甲上的銅釘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甲片摩擦發出細碎的“咔啦”聲。最外圈的騎兵正張弓搭箭,箭頭對準墻頭的瞭望口,弓弦被拉得緊繃,映著月色,像一條條蓄勢待發的毒蛇。為首的鐵塔漢子勒著馬韁,鋼鞭在手腕上繞了兩圈,黑巾下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大門,仿佛下一秒就要縱馬撞開那扇厚重的木門。
墻東側,黃河幫的刀斧手們搭起了人梯。三個壯漢跪在地上,脊背挺得像塊門板,上面踩著兩個精壯漢子,最頂上的絡腮胡正伸手去夠墻頭的磚縫。他光著膀子,古銅色的后背被汗水浸得發亮,腰間的粗布褲被勒得鼓鼓囊囊,手里的鬼頭刀斜插在背后,刀柄上的紅綢子被夜風吹得亂舞,飄起來時像一串串淌血的舌頭,甩在下面同伴的臉上。“加把勁!”底下有人吼著,往掌心啐了口唾沫,猛地托起上面人的腳,“翻墻進去先卸了他們的機關!”
墻西側的陰影里,清風寨的嘍啰們正貓著腰搭云梯。那云梯是用山里的雜木拼的,榫卯處還在往下掉木屑,被他們用麻繩捆得結結實實,悄沒聲息地往墻根挪。瘦猴似的嘍啰們貼著墻根蠕動,袍子下擺沾滿了泥,手里的樸刀用破布裹著,只露出寸許長的刀尖,在月光下閃著賊光。矮子寨主蹲在最前頭,草帽壓得低低的,正用手指比劃著墻頭的高度,八字胡被夜風掀得翹起來,像兩只偷油的耗子在動。有個嘍啰不小心碰掉了塊磚,“咚”的一聲落在地上,立刻被寨主打了下后腦勺,兩人對著嘴型罵了句,又繼續往云梯上爬。
分舵里的狗突然狂吠起來,聲音里帶著驚恐,卻很快被墻外的馬蹄聲、呼喝聲蓋了過去。墻頭上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晃,光線下,那些攢動的人影像附在骨頭上的蛆蟲,密密麻麻,正一點點啃噬著這座百年分舵最后的安寧。
三更剛過,夜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分舵墻頭上的更夫剛打了梆子,不知是誰先點燃了火把——那團火光在黑暗里猛地炸開,像顆滾燙的火星落進了干草堆。剎那間,數十支火箭“嗖嗖”地劃破夜空,箭桿尾端的火絨拖著紅亮的弧線,密集得像一群撲火的飛蛾,齊刷刷射向分舵西南角的糧倉。
糧倉的茅草頂早被夏日的烈日曬得干透,火箭剛扎進去,“轟”的一聲就燃起大火。起初只是幾點火星在草間跳躍,轉眼間就連成一片火海,火舌貪婪地舔著梁木往上躥,把黑沉沉的夜空燒得透亮。干燥的秸稈在火里“噼啪”作響,燒卷的茅草像黑色的蝴蝶往上飛,濃煙裹著焦糊味沖天而起,把半邊天都染成了通紅,連遠處運河上的船帆都被映得泛著血色。
喊殺聲緊跟著炸開,像悶雷在院子里滾。黃河幫幫主的粗吼震得人耳膜發疼:“弟兄們,沖啊!銀庫在東廂房!”他那破鑼似的嗓子里混著酒氣,連石獅子底座的青苔都被震得簌簌往下掉。清風寨的嘍啰們發出尖利的怪叫,像一群被惹惱的猴子:“爬梯子!別讓萬法門的兔崽子跑了!”黑風會的騎兵則吹起呼哨,短促而急促,像是在驅趕獵物,呼哨聲里還夾著鋼鞭抽打的脆響,驚得墻外的夜鳥撲棱棱飛滿了天。
分舵里的弟子們從睡夢中驚醒時,火已經燒到了回廊。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弟子正抱著劍打盹,被濃煙嗆得猛地坐起,來不及披那件繡著門派標記的月白長袍,赤著腳就抄起床頭的長劍,剛跑出房門,就見火光里沖進來個舉著斧頭的黑風會騎士,少年嚇得劍都掉了,被對方一腳踹倒在門檻上,斧頭劈下來時,他甚至沒看清來人的臉。
更靠里的弟子們想結陣抵抗,剛在院子里站定,就被翻墻而入的黃河幫刀斧手沖散了陣型。有個中年弟子揮劍格擋,卻被身后突然冒出的清風寨嘍啰用樸刀刺穿了后腰,他難以置信地回頭,看見那張豁著門牙的臉——去年中秋,這人還來分舵蹭過月餅。倉促應戰的陣型像被狂風吹散的沙堆,有人往糧倉方向跑想去救火,卻被火墻逼了回來;有人想往大門沖,卻被騎兵的馬蹄擋了去路;還有人被濃煙嗆得跪在地上咳嗽,手里的劍早不知丟到了哪里。
火光里,分不清誰是同門誰是敵人,只有刀劍碰撞的“鏗鏘”聲、臨死前的慘叫和木頭燃燒的爆裂聲混在一起,把這座百年分舵攪成了一鍋沸騰的血粥。
一個剛入門的少年弟子被黑風會的騎士挑飛長劍,嚇得癱坐在地,他望著眼前那張裹著黑巾的臉,哭著喊道:“李三哥!去年你還來分舵喝過酒……”話音未落,就被對方一腳踹在胸口,鋼鞭劈頭蓋臉砸下來——那騎士眼里哪還有半分舊情,只有搶功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