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公的師傅，原是圣上跟前的老人，見到皇上臉色這樣子，心知不好，立馬附耳小聲請示后，一把扶起那小公公。

走到那堆人處，向前探身，拿起地上的一團東西，捧著走了幾步，跪到地上，道，“稟皇上，是厭勝之術。”

亭下鴉雀無聲。

眾人心中實在怕極了，自然其中最怕的是經歷過前朝天子沖冠一怒為紅顏的老臣，知道如今的朝廷但凡涉及厭勝之術的，那便是萬死難辭其究。

沒人敢開口，畢竟誰都怕這盆污水潑上自己。

皇上敲擊著手里的楠木珠串，一下一下，那聲音聽得所有人的心都揪緊了，差一點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一般。

半晌，他開口道，“是誰身上的。”

長孫家三房的，走出來一個人，抖抖索索地上前跪下，許久說不出話來。

“依律做何處理？”皇上難得地收起了凡事都與自己無關的神色，臉上十分嚴肅。

“依律……依律當問斬。”

“皇考在時，朕記得若有查處，必然是誅九族的。”

“是……是……”長孫家的那個，已經哆嗦得不成樣子了。

“唉。”皇上的這口氣嘆得很長很長，長到長孫家的一眾人下一秒就要支撐不住，哭著跪倒在地，乞求圣人寬恕，但是家主沒有動作，他們心中便尚且覺得還有一分希望，并不知道，家主也是在強撐罷了。

坐在皇上身側的長孫氏側臉，抬手虛扶了扶自己的步搖，掩飾自己看向徐貴妃的目光中勃勃的恨意，若是那恨意的火熱能使人感覺到，想來徐貴妃應該已經成了烤肉了。

“朕覺得，治大國若烹小鮮，所以，株連九族，雖然能夠斬草除根，到底有些不舍得長孫家的忠良。”皇上換來近侍，復又道，“長孫氏三方一脈，年滿十五的男丁悉數斬首，女為官妓。”

說完并不看身后的皇后。

而是輕輕地揮了揮手，說道，“平白掃人興致，朕回宮了，宴會繼續。”

拂袖而去時，視線飄到沈吳氏身上，見她只是替麟囊布菜，笑靨溫柔，心不由得軟了一些。“她這樣，真好。”

他走后。

沈吳氏抬頭看向他，目光幽深，讓人看不透徹。

沒有人知道，此時將一切看在眼里的長孫氏，緊緊咬住嘴唇，憋出一張笑臉來，心里卻盤踞著毒蛇，那毒蛇張開嘴，看見毒牙上的名叫嫉妒的毒液一點一點冒出來。

“賤人。”她的心里恨恨地罵道，面上卻并不如何顯出來。

“母后，你可是身體不適。”李承關切地看向她。

“無事。”長孫氏擺擺手，道，“沈家的那個女兒，你當真喜歡？”

“是，確實……”李承想著那次抱住沈麟囊時，她的發頂毛絨絨，蹭得自己癢酥酥，這樣小的女孩兒，抱起來竟然也覺得軟玉溫香在懷，臉上升起一團紅云。

長孫氏看到，心里已經了然，不由得更是憎惡沈吳氏，“賤人養的女兒，也是這般的下賤胚子。”嘴里說出的，卻溫聲細語，“若是你這樣覺得，母后自然也依你。只是你不可兒女情長。”不然她死的時候，你可要傷心呢，嘲諷地勾起嘴角，喝下眼前的酒。

大臣家眷所在的桌席，麟囊笑著問道，“母親如何知道徐貴妃一定會出言，這件事一開始對她，并沒有什么好處。”

“這魚皮好吃，你嘗一嘗。”沈吳氏夾起一箸半透明的魚皮放到麟囊碟子里，放下筷子，輕聲說道，“徐貴妃是圣人登基后，方才入宮的，因為柔媚可人，頗得圣寵，相比母家不顯的皇后，有更強硬的父兄，因此平日里最喜歡的就是給皇后添不快，這樣送上門的機會，她必定不會放過。”

麟囊微微點頭，道，“母親分析得，倒確實是很有道理。”

“嗯。”沈吳氏合上眼睛，想起上一世自己為皇后，長孫氏與徐氏都在妃位時，二人就斗得不停歇……那時，自己不僅要替圣上憂心，還要操持后院，教導皇兒，實在是難熬的日子。

這一世，徐貴妃仍舊是這樣的跋扈個性。

想來今夜長孫一族，當場出了這樣的丑聞，徐貴妃還不知道要如何磋磨長孫氏呢。

宴會將近時，麟囊吃多了肘子，讓月蘭與新進的丫鬟雪菊陪著出去，看看湖邊的龍舟。

三個人一路走著，一路聽月蘭念叨宴會上的種種吃食，隔著湖，遠處是吵嚷的端午夜市，人頭攢動。

麟囊拂開柳樹的枝葉，不由得想要走近一些，仿佛這樣就能置身那樣平實的熱鬧之中了。

“小姐。”清林慢慢走進，輕輕地叫她，“走得這么近，留神湖邊路滑。”

“嗯。”麟囊輕輕地點頭，卻沒有回身的意思，她偏頭沖月蘭調笑道，“你看那油紙里包的糖栗子，可是你愛吃的。”

月蘭笑著道，“小姐這么說，可是要買給我吃？”

麟囊回頭嗔道，“你這是要你家小姐我游過去給你買？沒良心的小姑娘。”

“老氣橫秋的，說得你不是小姑娘一樣，我不就是愛吃糖炒栗子嗎。”

麟囊拍拍她的頭，“若是這么愛吃，改天我讓莊子上送些來，讓小廚房炒了，每房分一些，給你留上一份，不就好了。傻孩子。”嘴角似有似無地勾起來，顯得眉眼彎彎，臉上也多了一絲光彩。

“好香。”雪菊發出一聲感嘆。

“你也是餓了不成。”月蘭將笑臉轉向雪菊，哈哈道，“看來小姐身邊都是愛吃的。”

雪菊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道，“我是聞到了好像小姐院子里的花香。”

“嗯，是槐花。”麟囊抽動鼻子，像只小狗，落在清林眼里，他的神情不由得放緩了。

“我們去看看。”說著麟囊牽起了月蘭的手，雪菊緊緊跟著，三個人順著香味向前走，一堆柳樹的深處，倒真是有棵槐樹，上面的花快開敗了，香氣也就淡淡的，此外還有些甜膩的味道。

“這么多倒夠做份槐花糕了。”月蘭瞇起了眼睛，打量著，若是那槐樹有靈魂，大概會在這樣的眼神中瑟瑟發抖吧。

“瞧你這樣子。”雖然話里有些嫌棄，麟囊面色卻溫柔，似乎也有些心動，清林猶豫了少許時候，跟來時，正好看見麟囊期待地向自己走來，他的眼睛不由得亮了。

麟囊一把拔出她的佩劍，道，“借我用用。”一劍揮下去，竹梢分成均勻的兩半，就像兩根細長的手指，麟囊拿起，伸上樹去，將槐花夾住，手腕一翻，一串肥嘟嘟的槐花，就落在她腳邊。

麟囊踮起腳，仰著頭，少女為了凸顯身姿，穿了緊一些的衣衫，飽滿挺翹的胸脯肆無忌憚地高聳著，落在了李承的眼里。

不知道心底突然劃過的一絲情緒是什么，他站在原地，并不出聲，就安靜地看著麟囊，不愿意破壞此時的景致。

“天子殿下，金安。”清林看見他專注的眼神時，說出聲來。

“……”麟囊穩住動作，收起手中的竹梢，將懷里的槐花輕輕攏起，勉強屈膝，行了個奇形怪狀的禮，道，“殿下金安。”

“無妨，孤也是見著景色，一時貪看，沒有嚇到你吧。”

“謝殿下關心，不曾，不過臣女出來久了，怕母親憂心，這就要告退了。”說著要走。

“你別走。”李承伸手想要拽住她時，麟囊抬頭，輕不可見地躲開，一雙眼睛晶亮，看得李承有些心虛。

“孤有些事要問你。”

“是。”

李承見到清林與月蘭雪菊端正地垂首站在一旁，沒有要走的意思，心中著急，吩咐道，“讓奴才們都下去吧。”

月蘭看看麟囊的眼神，順從地接過她懷里的槐花，退到不遠的假山處。

“你采這些槐花，是要做什么嗎。”

“可以做槐花糕。”麟囊規規矩矩地回答道。

“槐花那么粗，你倒也看得上，若是你喜歡糕點，以后便多進宮，孤讓御膳房多替你做一些。”

“是，謝殿下好意，不知道殿下剛剛所說的事情是什么。”麟囊雖然仍舊有一說一般的回話，口氣卻明顯地冷淡了許多。

“孤想問，你與六弟是怎么回事，那鎮紙明明是孤贈你的，怎么所有人都說是他送的。還有，為何六弟對你這么上心，可是……”李承在心里問道，“可是如孤一般心悅于你。”

“殿下之前所贈的，如今已經隨庶姐去了家廟，到底是臣女福薄，以后請殿下莫要再賜這樣貴重的了。”

“為何在她手里。”

“自然是使計搶去的，聽說殿下與她是有情誼的。”

“可……可你為何不搶回來。”

麟囊扶額，有些無奈道，“內宅的事情，自然不是這么簡單的，我還要顧及母親的顏面，出來久了，若是太子沒有別的事，我便告退了。”

“好……”李承話說出口，麟囊便行禮告退，走得毫不拖泥帶水。

“好好得，怎么生氣了。”李承怏怏地說道。

一旁擅長看臉色的近侍，道，“莫不是受了委屈，誤認為殿下傾心旁人，因此……”

李承想了想，好像有些道理，展顏一笑道，“看來她是吃醋了。”

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