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鍾翔 陳良運
范疇,是對事物、現象的本質聯系的概括。范疇在認識過程中的作用,正如列寧所指出的,它“是區分過程中的梯級,即認識世界的過程中的梯級,是幫助我們認識和掌握自然現象之網的網上紐結”(《哲學筆記》)。人類的理論思維,如果不憑借概念、范疇,是無法展開也無從表達的。美學范疇,同哲學范疇一樣,是理論思維的結晶和支點。一部美學史,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是一部美學范疇發展史,新范疇的出現,舊范疇的衰歇,范疇含義的傳承、更新、嬗變,以及范疇體系的形成和演化,構成了美學史的基本內容。
中國傳統美學范疇,由于文化背景的特殊性,呈現出與西方美學范疇迥然不同的面貌,因而在世界美學史上具有獨特的價值。中國現代美學的建設,非常需要吸納融匯古代美學范疇中凝聚的審美認識的精粹。自20世紀80年代后期以來的十余年中,美學范疇日益受到我國學界的重視,古代美學和古代文論的研究重心,在史的研究的基礎上,有逐漸向范疇研究和體系研究轉移的趨勢,這意味著學科研究的深化和推進,預計在21世紀這種趨勢還會進一步加強。到目前為止,研究美學、文藝學范疇的論文已大量涌現,專著也有多部問世,但嚴格地說,系統研究尚處在起步階段,發展的前景和開拓的空間是十分廣闊的。中國傳統美學范疇的特點是很突出的,根據現有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歸結為以下幾點:
一、多義性和模糊性。范疇中的大多數,古人從來沒有下過明確的定義或界說,因此,這些范疇就具有多種義項,其內涵和外延都是模糊的。如“境”這個范疇,就有好幾種含義。標榜“神韻”說的王士禛,卻缺乏對“神韻”一詞的任何明晰的解說。不僅對同一范疇不同的論者有不同的理解,同一個論者在不同的場合其用意也不盡相同。一個影響很大、出現頻率很高的范疇,使用者和接受者也只是仗著神而明之的體悟。
二、傳承性和變易性。范疇中的大多數,不限于一家一派,而是從創建以后便一代一代地傳承下去,成為歷代通行的范疇,但于其傳承的同時,范疇的內涵卻發生著歷史性的變化,后人不斷在舊的外殼中注入新義,大凡傳承愈久,變易就愈多,范疇的內涵也就變得十分復雜。如“興”這個范疇,始自孔子,本是屬于功能論的范疇,而后來又補充進“感興”“興會”“興寄”“興托”等含義,則主要成為創作論的范疇了。
三、通貫性和互滲性。古代美學中有相當數量的范疇是帶有通貫性的,即貫通于審美活動的各個環節。如“氣”這個范疇,既屬本體論,又屬創作論;既屬作品論,也屬作家論,又屬批評、鑒賞論。至于各個范疇之間的互滲,如“趣”和“味”的互滲,“清”和“淡”的互滲,包括對立的互轉,如“巧”和“拙”的互轉,“生”和“熟”的互轉,就更加普遍。因而范疇之間千絲萬縷、交叉糾纏的關系,形成一個復雜的網絡。
四、直覺性和整體性。許多范疇是直覺思維的產物,其美學內涵究竟是什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典型的例子如“味”這個范疇,什么樣的作品是有滋味的,如何賞鑒作品才是品“味”,怎樣才是“辨于味”,“味外味”又何所指等等,都是不可能用言語來指實,只能是一種心領神會的直覺解悟。既然是直覺的,即不經過知性分析的,就必然是整體的把握。如風格論中的許多范疇,何謂“雄渾”,何謂“沖淡”,何謂“沉著痛快”,何謂“優游不迫”,都不可條分縷析。直覺性與模糊性無疑是有不可分割的聯系的。
五、靈活性和隨意性。漢語中存在大量的單音詞,其組合功能極強,一個單音詞和另一個單音詞組合便構成一個新的復音詞。中國古代美學利用組詞的靈活性,創建了許多新的范疇,如“韻”和“氣”組合構成“氣韻”,“韻”和“神”組成“神韻”,“韻”和“味”組成“韻味”,等等。而這種靈活性可以說達到了隨意的程度,一個主干范疇能繁育滋生出一個龐大的范疇群或范疇系列,舉其極端的例子而言,如“氣”,不僅構成了“氣韻”“氣象”“氣勢”“氣格”“氣味”“氣脈”“氣骨”,還演化成“元氣”“神氣”“逸氣”“奇氣”“清氣”“靜氣”“老氣”“客氣”“孱氣”“傖氣”“山林氣”“官場氣”等等,當然這些衍生的名稱未必都算得上范疇,但確有一部分上升到了范疇的地位。
上述這些傳統美學范疇的特點,也就是研究中的難點,要給予傳統美學范疇以現代詮釋,而不是以古釋古,難度是很大的。根本的問題在于古今思維方式的差異。我們現代的思維方式,基本上是采納了西方的思維方式,因此在詮釋中很難找到對應的現代語匯,要將傳統美學范疇裝進現代邏輯的理論框架,便會感到方枘圓鑿,捍格難通。中國的傳統思維,經歷了不同于西方的發展道路,即沒有同原始思維決裂,相反地卻保留了原始思維的若干因素。我們不能同意西方某些人類學家的論斷,認為中國的傳統思維還停留在原始思維的水平。中國古人的理論思維在先秦時代已達到很高的水平,所保留的原始思維的痕跡,有些是合理的,保持了宇宙萬物的整體性和完整性,不以形式邏輯來切割肢解,是符合辯證法的原理的,在傳統美學范疇中也表現出這種長處。因此,研究中國美學范疇,必須結合古人的思維方式,聯系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大背景來考察,庶幾能作出比較準確、接近原意的詮釋。范疇研究的深入自然會接觸到體系問題。中國古代美學家、文論家構筑完整的理論體系者極少,但從范疇的整體來看是否構成了一個統一的體系呢?范疇的層次性是較為明顯的,如有些研究者區分為元范疇、核心范疇(或主干范疇)、衍生范疇(或從屬范疇)等三個或更多的層次。但范疇之有無邏輯體系,研究者尚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我們傾向于首肯“潛體系”的說法,即范疇之間存在有機的聯系,范疇總體雖然沒有顯在的體系,卻可以探索出潛在的體系。但要將這種“潛體系”轉化為“顯體系”并非易事,因為這是兩種思維方式的轉換,轉換實際上是重建。有些研究者梳理整合出了一套范疇體系,只能是一家之言,是一種先行的試驗。由于對各別范疇還未研究深透,重建整個中國美學理論體系的條件就沒有完全成熟。于是我們萌發了一個構想,就是編輯一套“中國美學范疇叢書”,每一種(或一對)范疇列一專題,寫成一本專著,對其美學內涵作詳盡的現代詮釋,并盡量收全在其自身發展的不同歷史階段上的代表性用法和代表性闡述,力爭通過歷史的評析揭示各范疇內涵邏輯展開的過程。“叢書”選題主要是元范疇和核心范疇,也包括少量重要的衍生范疇,在這些范疇之內涵蓋若干相關的次要范疇。這是對中國傳統美學范疇的一次全面深入的調查,工程是浩大的、艱難的,但確是意義深遠的,它將為中國美學和中國文論的史的研究和體系研究打下堅實的基礎。
這一工程從1987年開始策劃,歷時十三年,得到許多中青年學者的熱烈響應。更有幸的是,在世紀交替之年,獲得江西省新聞出版局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領導的大力支持,在他們的努力下,“叢書”被列入“十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劃,“叢書”共計30本,預定在四年內分三輯出齊。為此組織了力量較強的編委會,投入了充足的人力、物力、財力,力爭使“叢書”成為精品圖書。我們萬分感佩江西出版部門充分估計“叢書”學術價值的識見和積極為文化建設做貢獻的熱忱。最終的成果也許難以盡愜人意,但我們相信“叢書”的出版,必將在中國美學范疇研究的長途跋涉中留下一串深深的足印。
200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