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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紙上王國
  • 鄧安慶
  • 3259字
  • 2019-07-22 17:11:50

十三叔

十三叔的兒子好出息,考上的重點大學正好在我工作的城市。十三叔借著送兒子上學的東風,跑來看我。逛大街,游園林,買特產,大包小包拎著,路過一個戲園子,眼睛放光,嚷著好多年沒得戲聽了,抬腳就跑進去。十三叔是戲迷,想我們家里看戲,戲早八點就開始了,一直唱到第二天雞叫。露天用筆直的杉木撐起四個柱子,就著壘砌的墻基,搭上幕布,戲就可以開演了。各村的人老早就自家帶著條凳占位置,唱戲的村里家家提前就把自己的親戚請過來。臺上鑼鼓哐哐響,臺下的人打情罵俏的、呼兒喚女的、聊東談西的,鬧個不行。十三叔是這些人中最能鬧的,他一會兒摸了春花的屁股,一會兒搶了東明家小孩的烤紅薯,一會兒蹭到戲臺后面看演員化妝,一會兒爬到草垛上跟著臺上的角兒一起唱:“叫一聲二叔叔,細聽我開懷,自古道真君子鮮花誰人不采?”

我是十三叔的跟屁蟲,十三叔是戲班子的跟屁蟲。戲班子今天這個村,明天那個村,十三叔帶著我一路跟過去。那時候還沒有自行車,天蒙蒙亮,十三叔就跑過來敲我的窗戶。我一骨碌爬起來,偷偷打開門跟著他往唱戲的村子趕。我走不動了,十三叔邊罵我是個拖累,邊背著我一路小跑。天一點點地亮,村莊外的草垛上,金黃的南瓜花灼灼地綻開了。清晨的薄霧剛在花瓣上裹成露珠,即被江風輕輕地拂落。滿天的麻雀,嘰嘰喳喳一忽兒全落到黑瓦屋頂上。乳白的炊煙依依,襯得屋角的天空越發瓦藍。往往還沒到那村子,我就趴在他肩頭睡著了。晚上戲終于唱完,十三叔又帶著我往回趕。在他的肩頭往回看,一路上,回家的村民個個打開手電筒,就如一條發著光的銀河一般。慢慢走到僻靜的田野,前后左右沒有一個人,我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他喊了一聲鬼來了,我嚇得快哭出來。他又拍拍我的頭說我是個沒用的膽小鬼,我要他唱,他就唱——“月亮走,我也走,我對月亮提花簍。一提提到姐門口,姐姐倒碗茶,我喝了就走?!?/p>

十三叔在整個家族同輩中最小,是三爺爺唯一幸存的兒子。三爺爺生了三個兒子,一個日本飛機來了給炸死,一個大饑荒的時候給餓死。三爺爺到了四十多歲,才生了十三叔。三爺爺、三奶奶、四個姐姐全都是十三叔的臣民?!拔母铩钡臅r候,三爺爺上街給十三叔買包子,路上紅衛兵各派打得正酣。三爺爺不知情,拎著一袋肉包剛走出巷口,當頭中了一槍死掉了。三奶奶得到信兒,和四個女兒背著三爺爺的尸體一路哭回來。十三叔那時候四歲,三奶奶去拖三爺爺尸體的時候不忘再買一籠肉包帶回來。十三叔嚷嚷著好多天了,不買要哭死的。

十三叔是所有上過的學校里老師的噩夢,打架、偷東西、上房揭瓦的事兒少不了他。校長把他吊起來打,第二天三奶奶帶著四個女兒一起沖進校長辦公室,吵著要跟校長拼了。好不容易讀完了小學,初中沒考上,就天天在家里玩。三奶奶經常半天披頭散發地敲某家的門:“東海哥,你家還有沒吃完的雞肉不?我家十三兒今天看到你家吃雞,現在鬧得不行了?!庇袝r候,矮矮個子的三奶奶眼泡紅腫,背著好大個子的十三叔往村里衛生所沖。后面四個姐姐哭哭啼啼地跟著跑。十三兒昨晚咳嗽了一晚上,是不是病得好厲害?所里醫生白眼一翻,就傷風感冒而已嘛。

等我出生時,十三叔也才二十歲左右。我剛出生那段時日,十三叔就跑過來天天抱我。他告訴我別人抱我都哭,只有他一抱,一哼哼戲,我就笑了,“美貌嬌容桃花臉,十指尖尖咿呀洋得兒喲十指尖尖……”十三叔相親的那天,穿著整潔的中山裝,手上還拎著送女方的禮物,路過我家門口,見我正跟小伙伴吵著要上樹掏鳥窩,他也不怕把衣服弄臟,噌噌噌地爬到樹上,把鳥窩的蛋掏出來扔給我。他那時候是我們的“孩子王”,三奶奶和四個姐姐去田里摘棉花,他就留在家里剝棉花。剝得煩了,讓我去把那一幫子小伙伴全叫過來,說要給我們講故事。大家一聽講故事,烏拉拉全跑過去了。聽故事可以,條件是把這些棉花剝完。大家好聽話地坐下來剝,十三叔從房間里沖出來,頭上戴著個裝餅干的空盒子,手上拿著蒲扇,身上系著床單,宣稱自己是諸葛亮,今天要從水淹七軍講起。

十三叔把十三嬸娶回家就扔著不管了,跟著一幫子朋友跑到深圳去發財。一年后回來,十三叔變得洋氣了,戴個大墨鏡,頭發光溜溜,吸得一手好煙?;貋聿煌o三奶奶和四個姐姐一人帶了一個假發套,紅黃藍綠紫。三奶奶成日頂著一頭紅色波浪卷假發,走在田間地頭。人家一問,三奶奶立馬神采飛揚:“這是我十三兒從香港帶回來的,好看吧!”偏偏是自家媳婦,十三叔不僅什么都沒帶,還一分錢也沒有賺回來。十三嬸不干了,跟著十三叔吵,吵著吵著互相打了起來。三奶奶頂著假發從地里沖回來,一把揪住十三嬸要拼命。十三嬸氣不過,往長江大堤跑,看熱鬧的人喊道:“不好了,翠梅要去跳江了!”十三叔回道:“讓她跳!讓她跳!”三奶奶喊了聲:“孽畜,孫子還沒給我生呢?!闭f完一路攆過去了。

那天吵完架,十三叔在家里被鬧得不消停,跑到我家里來要跟我睡。我們躺在陽臺的竹床上,淡藍色的薄霧在遠處的田野盈盈升起。對岸隱隱的山影,在瑩瑩的月光下如同剪紙。十三叔給我帶了一份中國地圖,打開手電筒,指著花花綠綠的色塊,告訴我這是什么省,那是什么山,這里流著什么河,那里產什么礦。沿著鐵路線走,他看到了好高好高的山,好長好長的隧道,好吃得不得了的芒果,好玩得不得了的公園。樓下傳來三奶奶的叫喚:“十三兒,十三兒……”十三叔帶著我從陽臺后面偷偷溜了出去,一路跑到長江邊。螢火蟲從濃密的河草叢中飛起,我拎著竹籠,十三叔拿著網罩。我們赤著雙腳,在濕潤的沙上行走,小心翼翼地尋找蟈蟈。回到村子里,天已發白,老遠就聽到三奶奶尖厲的叫聲:“十三兒,十三兒……”

十三嬸生完了我堂弟,十三叔又跑出去闖江湖了。十三嬸為著怎樣養孩子,天天跟三奶奶在家里吵。一個覺得該給孩子穿多點,一個覺得該給孩子穿少點。吵兇了,三奶奶披頭散發地哭,把四個嫁出去的女兒統統叫回來,合起來跟著媳婦對罵。十三嬸幾次要去跳江沒人追,自己哭著走回來把東西一收拾,回娘家去了。這些十三叔不管,孩子也不用管。三奶奶成日帶著孫子在村里轉,請剛生完孩子的媽媽幫幫忙給她孫子喂奶。一邊看著孫子吃奶,一邊罵:“一只雞呃一只鵝,年年為的婊子婆。”孫子長到六歲的時候,三奶奶走了一里地,到了隔壁村接到十三叔打來的電話,說是馬上要回來了。三奶奶高興,把樓上樓下統統打掃一遍,又洗了幾桶衣服。晾好衣服后,從樓梯口一頭栽了下去,醫生說是腦溢血,沒救了。十三叔回來時,三奶奶已經被放進棺材里。我站在門口,看見拎著大包的十三叔。我立馬迎了過去,他笑瞇瞇地摸我的頭。我指指他家的門口。所有的人都從門口擁出,看著他。他很遲疑地看看大家,四個姐姐跑出來,圍著他號啕大哭。他推開人群,撞進去,一下子坐在了地上。四個姐姐又圍過來,拍他的肩。他望望棺材,又看看四周的人,好像始終沒有鬧明白發生了什么。好長時間,我跪下來,推推十三叔:“十三叔,三奶奶……”他望望我,嘴巴往兩邊撇了撇,鼻翼呼哧呼哧聳動,一下子站起來,在堂屋里轉來轉去地尋找,“媽!媽!媽!”轉到第三圈,一頭昏倒在地。

十三叔在二姐夫廠里當上了副廠長,其實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他天天就跑去打牌。我天天帶著堂弟去上學,平時十三叔不大問堂弟的事情。有時候,看見堂弟考砸了,跳起腳來罵,隨手拿起一根棍子就攆著打。堂弟一路哭一路跑,跑到我這里。我往十三叔面前一站:“十三叔,夠了!”十三叔抓抓頭皮,對著我訕訕地笑,好似一個做錯事的大男生,扔了五十塊錢給我,讓我買好吃的。隨后他又去村里打牌去了。我把五十塊錢給堂弟,讓他去交了學雜費。

堂弟終于在大學安頓下來了。我和堂弟一起送十三叔去火車站。一路上,十三叔對著堂弟說:“你要好好念書,不要盡顧著玩。你要是敢瞎胡鬧,我打斷你的腿!你看看,你看看,我為了你頭發都白了!”我忍不住撲哧一笑,十三叔頓住了,望望我,抓抓花白的頭發,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堂弟剛要笑,他突然沉下臉:“你敢瞎胡鬧,看我不打斷你的腿!”臨進站的時候,十三叔把我拉到一邊,捏捏我的胳膊:“你看你怎么這么瘦,我么樣回去跟你爸媽說?”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十三叔把伍佰元往我手上一塞,就跑進站了??粗蜎]在人群中,我眼睛忽然一陣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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