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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紙上王國
  • 鄧安慶
  • 3295字
  • 2019-07-22 17:11:49

哥哥的七年

一出世我就面臨著參差不齊的時間斷面,哥哥的七歲,媽媽的三十一歲,爸爸的三十二歲。如果以爸爸和媽媽結合組建家庭算,他們與我的哥哥,在我不存在的時間里,共同生活了七年。這種感覺很古怪,同樣是在這個二層樓的紅磚小屋里,同樣是粗糲的水泥地面,同樣是曬著棉花和小麥的大陽臺,不會因為沒有我的存在,他們就停滯了他們的生活。他們在一起吃飯、說話,在各個房間走動,媽媽催著哥哥起床上學,爸爸從屋后的井里拋下繩索拎出一桶冰涼的井水,乳豬在廚房外面的豬圈里哼哼地嚷著,時間對于他們是肉身性的存在,而于我卻是理論性的推測。

沒有我,他們從未感覺有什么缺憾。這七年的時間,哥哥獨享爸爸媽媽給予他所有的關注和愛護,天然到無邊界,直至我的出生,一下子把這種關愛分割,他才開始意識到弟弟的出現是共享的開始。我久久著迷于這七年的時間里,哥哥的童年是如何開展的,他從有意識的那一刻到我出生的那一刻,他所經歷的所有事情,都如一座他本人從未著意的寶藏。而我只能依據時間推移到我存在的那一刻,家庭展現在我眼前的景象,用了三十年而現在廢棄在竹樓的油紙傘,哥哥上小學用的語文課本,從未見媽媽穿過的高跟鞋,靠在充滿農藥氣味的樓梯下面的鋤頭,來還原模擬哥哥的七年。

能直觀性地看到那七年的哥哥,只有一張圓齒邊角的黑白小照片。年輕的爸爸與媽媽抱著露點的哥哥與另外一位抱著孩子的年輕母親,共同坐在公園的大象雕塑上。哥哥站在爸爸媽媽中間,手指著前方。照片中的他瘦弱好動,而年輕的爸爸俊朗帥氣,年輕的媽媽扎著我從未再見過的辮子。他們都在,只有我不在,在我還在宇宙成粒子狀的虛無狀態中,他們沐浴著陽光,走在公園里,哥哥不停地哭鬧,爸爸媽媽跟那位年輕母親用方言吃力地交談。攝影師是誰?拿著什么牌子的相機?那大象的雕塑在哪個公園?什么事情讓哥哥突然手伸向前方?時間就灌注在一層一層的細節中,只有捕捉這些細節,我才能觸摸到我不存在之時的時間肌膚。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我爸爸出生,一年后我媽媽出生。十幾年后,爸爸認識媽媽。再過幾年,爸爸與媽媽結婚。結婚過后第三年,哥哥出生。這個連哥哥都不存在的二十多年,在爸爸媽媽的記憶中早已經漫漶遺失。我只見到了快到中年的爸爸媽媽,無緣得見他們的青春年少。再放眼往回看,爺爺在我出生時已經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從我記事起看到他,他就已經很老了,到他去世,他永遠那么老,時間仿佛是停滯的。當我拿起我們的族譜,從東漢年間新野遷徙,千年血脈流轉至今,時間浩浩蕩蕩,一路奔涌至今,包括我父母的二十多年,爺爺的七十年,對于我都只是時間的遙遠前史。卻偏偏是這七年,與我最休戚相關。我們共同擁有的最大財富是爸爸媽媽給予我們的生命與愛。而哥哥先獨自擁有了七年。促使我追尋哥哥獨有的七年,莫非源于我的嫉妒?

如果我能看到我出生前一天的錄像,那會是秋雨將至的十月,烏云低壓,爸爸趕著在地里撿棉花,房間里坐著奶奶和接生婆,床上躺著懷著我肉身的媽媽,哥哥正跟著一幫玩伴在泥路上玩耍,我在母親的子宮中,時間對于我是不存在卻快要存在,那種從物理時間馬上要轉換成肉體時間的臨界點,所有那刻存在的人都可以見證,唯有我不可以。我只能被觀看,被接生,被沐浴,被包在暖和的小棉被里,像小老鼠一般。我看不見,聽不見,我雖然存在,卻不會感知哥哥興奮地跑到地里去叫爸爸回家,說弟弟出生了,然后跑回來放鞭炮。這些對于他們是輪廓鮮明的回憶,對于我只是故事。我終結了哥哥獨有的七年,我的哭聲宣告了哥哥不再是家庭的唯一中心。哥哥與爸爸媽媽共同構建的童年前半段,悄悄結束。我依稀的早期印象中留存這樣的場面:我與爸爸媽媽在床上,只有哥哥抱著棉被站在地上,媽媽要讓哥哥自己一個人睡另外一間房,哥哥極不情愿地離開。我從未看過哥哥與爸爸媽媽在一張床上睡過,那將是我的特權。

我參與了哥哥童年后半段的生活。他逗著坐在木轎里的我,他抱著我坐在面前的石墩上等著到天黑還沒有回來的爸爸媽媽,他教我走路和說話。其實這些我都是一點記憶都沒有。我雖然存在,卻沒有明確的意識。等我真正意識到一位哥哥存在時,他已經是讀初中的少年了。我不存在的七年,只能猜測。我存在的早期,也只能猜測。當我長大后,屢屢丟失東西,哥哥突然說起我怎么不如小時候那么記憶力好,那時候家里只要找不到東西,問我我就會告訴他們東西在櫥柜上面第三層,一找就找到了。這個細節剎那間擊中了我,對,是有這樣的事情,而我如不經人提起是再也不會想起的。我與哥哥各自成人之后,一次聊天時我告訴他關于他的很多細節,例如他不喜歡喝糖漿啦,打完球后不回家吃飯啦,喜歡打牌啦,他都非常吃驚我能記得他如此多的細節,而他一點都沒有留意過。他經歷了我的從無到有,而我一直面對的是他的有,我真的非常好奇他在適應這個弟弟的過程中,有沒有覺得爸爸媽媽不再愛他了,有沒有覺得這個弟弟是從哪里冒出來擠占他的空間,有沒有想過要把這個弟弟消滅掉,這些我只能止于猜測了。

我看人有一個習慣,即把所有我要觀察的人拉到和我一樣大的時間截口,如果我二十歲,我會想眼前七歲的孩子到了二十歲是什么模樣,會經歷什么,而五十歲的叔叔我則想當他二十歲的時候在做什么,是什么樣的經歷導致他現在五十歲的存在樣態。對于我的哥哥,當我七歲時,他十四歲,那時候他成天搗鼓著電器。家里的熊貓牌電視機被他拆開又重新裝上,收音機也被他擰開螺絲看里面的構件,我看到他對于物理世界的著迷,對于機械的運行機制,對于電路板、顯示器、電阻這些人造無機部件的著迷。我推想當他七歲的時候,正是世界剛在他頭腦中形成初步意義的世界,他對于拖拉機發動機嗡嗡震動時的興奮,對于槐樹上喇叭聲響的好奇,漸漸培養出他對于世界的感知模式。因此我看到了少年哥哥沉迷在電器的世界。我從這著迷中找到了回溯那七年的線索。

當我七歲時,他去鎮里讀初中;當我讀初中時,他去地級市讀中專。當我讀高中時,他早已去了很遙遠的地方開拓他自己的天地。我跟哥哥共同生活在家里的時間重疊不過五年,而這五年我基本上是沒有什么回憶的。在我的整個童年時代,哥哥只是一個名詞。我樓上樓下,左廂房右廂房,到處可以見到哥哥留下的痕跡。有他讀書的課本,有他在墻上用蠟筆畫的草圖,有他拆卸之后卻怎么也還原不了的收音機,甚至有他寫的日記,在我空曠的童年,這些東西給了我一種對于哥哥的遐想。我看見嬸嬸家的兄弟倆經常打架,非常羨慕。我知道哥哥永遠在外面,讀書、工作、交女朋友,偶爾回來對我只是微微一笑。我遠遠地看著他,他跟他一幫子哥們打牌,或者到湖里釣魚,或者在球場上驍勇無比地打球。當我有一次在鄰居家里丟沙包,哥哥來叫我,我跑過去,他遞給我一塊那時候才興起的方便面。我跟著他回家,看著他把面塊放進碗里,用開水泡,過一會兒,面塊松軟膨脹。我如見證奇跡一般。這是我記憶中僅有的一次哥哥主動來和我做一件事情。我對于這樣遙遠的哥哥,只有敬畏感,沒有親切感。

他不在我童年的現場。當我也是十四歲的少年時,從教室里被叫出,一個高個子的年輕男子站在我面前。我不認得這個人,只是覺得面熟。當他叫我弟弟的時候,我才想起這是我哥哥。他客客氣氣地跟我說話,我客客氣氣地回答。我不知道他這些年在外面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他也不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成長的。雖是兄弟,我們其實很陌生。然而我內心在意我有哥哥這件事情,我翻閱了他所有留存在家的日記本,嘗試去理解他;我穿的衣服,用的書包,書寫的鋼筆,都是他用過不要的;我保存了他從全國各地寄回來的相片和信件。每當我增進一歲的時候,我總在想哥哥和我這么大的時候,在什么地方,經歷過什么事情,有過怎樣的情感經歷。每回他生日來臨,哇,他二十五了,他二十八了,他三十二了,而我一路攆著他的歲數奔來,卻永遠在時間的截口處少他七年。這是我們之間永遠不可改變的時差。

有一天,他在網上看到我的近照,一向內向木訥的他留言:不經意間,你已長大!人生如夢,短暫的一生只為一個“安”字,平安就是福!你在外面好好珍惜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多大壓力,感情的,物質的……這些并不重要,因為我只期望你平安!而我想起那個對著鏡頭伸出手的一歲小孩在我年輕的媽媽懷里,他知道有一個弟弟會在他七歲的時間截口誕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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