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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紙上王國
  • 鄧安慶
  • 2933字
  • 2019-07-22 17:11:50

在她的時間里

那個時候如果我能轉過走廊,拐到去后門的過道該多好。我只是來拿丟的一本書,走過大門口的時候我聽到她叫鄰居家的名字,聲音清亮有力。想著她有事情,就沒有過去跟她打個招呼。我騎車一路飛奔去學校,不會想到這將是她留存在我心中最后的聲音。那該是下午陽光正好的時刻,我在上學,她趕著去洗衣服。一日過后又是一日,我們以為會是永不會改變的生命節奏。幾天后的清晨我從宿舍起床去教學樓上早自習,遠遠地就看到爸爸站在教學樓的水泥柱子邊上,靜靜等我過去,停頓了半晌,他輕輕地告訴我:“你外婆昨天晚上走了,你上完早自習就過去吧。”

其實我還有機會看她最后一面對不對?身處她的喪事現場,眾親人各自忙亂地準備各種事宜,準備好下午吊唁的鞭炮、飯食、桌椅,舅媽在廚房切菜,媽媽蹲在池塘洗碗。我上完早自習后剛趕過來,就被爸爸拉去磕頭。我怎么會知道莫名地讓我跪下來磕頭的前方那個水晶棺里躺著的是她呢,我糊里糊涂磕下去,事后才想起眼睛看到水晶棺里露出的花白頭發就是她,我沒有想到。我是否可以不慌著磕下去,而是上前去好好俯下身看看水晶棺,她最后的容貌,她穿著的衣服,哪怕是一眼也好,這樣在多少年后的今天我還能有一點回憶拿來追念。

就算沒能見她最后一面,我還有機會憑借她身邊的物件來追尋她最后的遺跡對不對?我可以趁著舅媽還沒有走入她做飯的小廚房收拾時,進去打開墻壁上的櫥柜,里面肯定還有她前天炒的茄子、煎的雞蛋,甚至還可能有一條魚。我甚至可以去看看土灶,那里面還有她燒飯時候未燒完的柴禾。灶臺沿兒上擱著的小油罐、小鹽罐,還有半包未用完的朝天辣。還有,對,三樓晾曬的衣服,那時候還未有人注意到。我可以上去看到晾曬的衣服,擱在陽臺中央的紅色塑料桶。她一桶一桶從池塘洗完后,然后爬上三樓逐件晾曬的衣服在風中吹干,散發著洗衣皂的香氣。那塊姜黃色的洗衣皂我可以偷偷留下來不是嗎?

可那時候我任憑著這再也不會有的機會喪失,只顧著盡著晚輩的禮數,磕頭,磕頭,再磕頭。然后父親要我去上學,我就站在鄉村中學的三樓上,眼見著殯儀館的中巴一路從她的村子大路上開到中學前的公路上,如果我能不那么乖順地呆滯地站在樓上,而是迅速沖下樓,跑上車子,我能在把她送入焚尸爐的等待時刻好好看她。然而我沒有,上課鈴一響,我就乖乖地進教室了。

很多年后,我去遷居到外省的小舅舅家里做客。小舅舅的一對兒女,都是跟我一般大,他們都已成家,各自都有了孩子。陽光從窗戶灑進,孩子們騎著小車,踢著小球,叫著跳著笑著。表弟表妹跟我閑談這些年相互再未重逢的歲月各自的生活。我一會兒看看他們,一會兒看看他們的孩子。恍惚間我又看到外婆從堂屋出來,顫顫的手端著剛炒好的豆芽,一邊走一邊叫表妹去買鹽,又招呼著表弟出來吃飯。她的皂色斜襟盤扣外套衣擺后頭沾著柴禾的碎葉。這個時候,外公該是坐在后廂房的陽光底下看命理書,表弟和我在寫作業,表妹跟著隔壁的姐妹在跳橡皮筋。她端正地坐在灶臺前頭,鍋里的水分蒸發干凈,發白發燙,可以放菜油了,南瓜早刨好切成片,水缸里也早放好水了。蘆花雞在她腳下咕咕咕地叫嚷,柴房里的雞窩該是有新雞蛋,可以煎雞蛋餅了。

在父母遠走他鄉去種地只剩我一個人在家時,我常常出村莊,沿著田間的小路盤繞到她的村莊。她拎起棗紅描花鐵皮開水瓶,倒上一盆子熱騰騰的開水,給我洗臟兮兮的手和臉。日頭正好時候,燒上一鍋熱水,給我洗澡洗頭。那時我蹲在洗澡盆里,裸著身子,她拿著毛巾沾滿水給我搓背。一邊搓一邊歉然地說著自己這邊有表弟表妹還有外公要照顧,我要是過來住,精力上不夠。又嘆息著媽媽跟著爸爸在山里頭種十幾畝的山地之辛苦,讓我要好好聽話。晚上,她的床上,表弟、表妹、我都要爬上去跟著她一起睡。寬大的床上鋪著自家棉花打的厚墩墩的棉被。表妹說我踩雞屎,有一股臭氣。我不服氣,回嘴否認。我們在她的床上打鬧。或是暑天在三樓大陽臺架起大板床,鋪著席子,支起蚊帳,她拿著像是諸葛亮常用的鵝毛扇,一會兒給睡在左邊的表弟扇風,一會兒又給睡在右邊的我扇風。

那鵝毛扇在她不在這個世界很多年的時光里,依然在我的記憶中扇動。扇柄上絞著黃銅絲,握上去涼沁沁的。當做飛行員的二舅當班的那家航空公司有飛機墜毀在山里時,她日夜不停地握著這柄扇子扇著;當小舅媽去小舅做生意的城市路上莫名地失蹤后,她握著這柄扇子扇著;當長江大洪水馬上要沖破堤壩的時候,她也這樣扇著。她不吃飯,不喝水,不走動,她就坐在門口,倭著身子,小小圓臉上皮膚松弛地下墜,老年斑在兩邊太陽穴呈深褐色,眼袋沉重,眼珠子泛白混沌。該做飯的時候,她依舊會起身顫巍巍地走下臺階,進入廚房燒火,給孫子孫女準備好飯菜。

仿佛我們都忘記了她的年齡。我們都習慣了她蹲在池塘邊洗衣服,在灶臺沿邊剝大蒜,在豆腐房里磨豆子,在柴房里撿雞蛋。她丟丟丟地灑米,立馬母雞從各路小巷奔回來;她拎著菜籃子,在菜園割上幾顆冬青菜;她從左廂房顫顫地走向右廂房,疊好被子,收拾好表弟表妹的書本。我們忘了她有多大——是六十歲,還是七十歲?她呈現給我們的是不停地忙來忙去,從樓上忙到樓下,從前廂房忙到后廂房,催這個吃飯叫那個洗澡,掃完地后又去門口倒垃圾。我們只記得自己洗澡衣服還沒有準備好,上課用的本子不知道放在哪里,前一天穿的褲子破了一個洞。我們誰也沒有真正注意到她。終于有一天她起身從池塘拎起一大桶衣服,青石板滑溜,一不留神害她跌入池塘,她才拖著扭傷浮腫的腿歇息在床上。直到很多年后我仔細推算,才突然發現那時候她已經是七十好幾的老人了。

我從眾人的敘述中拼貼她的最后一天。小舅舅要從外地回家,說好的日子卻未見回家。她一邊等待,一邊清掃大屋子,從一樓掃到三樓,然后把三大桶臟衣物拎到池塘去洗。洗完衣服去上了個廁所。諸事忙畢,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她忽然喊表妹說自己頭暈……小舅舅在她離開后的第二天回到了家,他坐的輪船因為長江水位太淺而耽擱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已經因為突發的腦溢血而去。他只看到在村莊的黑夜里,只有大屋里燈影幢幢。媽媽、阿姨都圍上來,而這個時候如果我能不去管抱頭痛哭的小舅而轉頭去看看水晶棺一眼,我能看到她不是嗎?我能看到她的手,曾經伸進我的頭發為我洗頭;我能看到她的嘴,曾經為我吹剛盛出熱騰騰的豆漿;我能看到她的腿,曾經顫巍巍地走到灶房給我拿雞蛋餅。如果。

自從她去后的十多年,我再也不愿去大屋子了。最近過年前夕,大舅要給大屋子貼對聯,讓我隨同前去。小舅全家早就搬到他鄉,大屋子自從外公去世后再未住人。風從長江大堤那邊吹來,在空曠的屋場打旋。當年燒飯的廚房已經坍塌成一堆亂磚頭。打開多日未啟的大門走進去,條凳、提籃、簍子、竹床、靠椅、蛇皮袋,全都在各自的位置,蒙上了一層灰。地面上有好些黑色小粒的老鼠屎。我一路穿過堂屋,走到各個房間看,曾經放著電視機的立柜散了架,外公躺的藤椅一邊腳斷了,外婆喂小雞吃食的小碟子扔在了二樓樓梯口上。沒有小心翼翼下樓的腳步聲和洗衣桶磕托磕托碰在階沿的聲音了,沒有剪刀劃過的確良布爽利的撕裂聲了,一切寂靜地沉默在灰塵中。那沿著樓梯下樓凹凸不平的紅磚墻面是她曾經摸著下樓的安全憑據,而今我學著她摸下去,下到了站在去后門的過道上。如果那一天她喊鄰居家名字的時候,我能夠這樣拐過堂屋,來到現在站著的位置看她一眼該多好。那時候,我有的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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