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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自唐朝實施兩稅法以后,田賦就成為國家稅收的重要項目。清代雍正年間實施攤丁入地,除土地稅外,又增加丁銀、耗羨、漕米等;另外,工商業稅方面的稅源有鹽稅、關稅、雜賦等。根據王業鍵教授的統計,乾隆十八年(1753)清朝國家稅收達107,310,000兩。Yeh-chien Wang, Land Taxation in Imperial China,1750-1911(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3),p.72.關于各項收入及占歲入總數的比例,乾隆三十一年(1766)為地丁銀61.62%、耗羨6.18%、鹽課11.83%、關稅11.13%、常例捐輸6.18%,其他雜賦等為3.1%。參見史志宏、徐毅,《晚清財政:1851—1894》(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8),頁49。清朝的國家稅收支付王公文武百官的俸祿、兵餉、驛站經費、教育經費、河工塘工經費和其他。湯象龍,《鴉片戰爭前夕中國的財政制度》,《財經科學》,1957年第1期,頁49—83。關于清代財政研究還有許多中日學者參與,陳鋒教授已經做了詳細的介紹。參見陳鋒,《清代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第二章“學術史回顧:20世紀的清代財政研究”,頁16—93。乾隆年間,皇室財政和國家財政不同的是,田賦不是皇室主要的收入來源,其主要收入在于商業方面。例如皇室憑借權力介入鹽稅和關稅的稅金分配,并將皇室資金借給商人賺取利息等。再者,鹽商或廣東十三行的行商等富商巨賈在各種慶典報效皇帝,動輒百萬兩,也成為皇室收入來源之一。至于皇室的開銷有:皇帝后妃等日常生活衣食住行的消耗;賞賜、筵宴;節日慶典如皇太后、皇帝萬壽、皇帝大婚等;修繕宮殿、苑囿、寺廟、陵寢;以及乾隆皇帝四次東巡、六次南巡、至避暑山莊行圍四十九次等出巡活動。湯象龍教授認為皇室開支是“統治者對人民無法公開的秘密”。湯象龍,《鴉片戰爭前夕中國的財政制度》,《財經科學》,1957年第1期,頁49—83。如今因清代皇家賬簿的公開,本書得以討論皇室財政收支。

十八世紀中國經濟蓬勃發展,何炳棣教授提到十八世紀末期中國人口突破三億人,經濟上大規模擴張,出現集約化的耕種、農村經濟商業化、經濟作物專業化、引進新的農作物、大規模的國內移民等現象。Ping-ti Ho, Studies on the Population of China,1368-1953(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9).韓書瑞教授(Susan Naquin)與羅友枝教授(Evelyn S.Rawski)認為中國社會在十八世紀是近代早期最有活力的時期,對外貿易成為經濟發展中的重要因素。山西商人壟斷了經張家口和北京與蒙古之間的貿易,用茶葉和布匹交換毛皮。Susan Naquin and Evelyn S.Rawski, Chinese Societ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7),pp.102-106,143.十八世紀的人口增長,擴大人民食鹽的消費市場,照理來說政府鹽稅收入亦應提升。另外,中國擴大對外貿易,關稅收入隨之增長。實際上是否如此,為本書討論重點之一。

十八世紀以后清朝國勢江河日下,亦成為經濟學者討論的重點。譬如伊懋可教授(Mark Elvin)所謂的“高度均衡的陷阱”(the highlevel equilibrium trap),就是說宋代以來中國農業停滯不前,而人口卻節節成長,加上資本無突破,使得中國農業與農民充滿危機。在商業方面,何炳棣教授的《揚州鹽商》則是一篇典范之作。何教授討論十八世紀每年鹽商累計利潤總額金將近二千五百萬兩,十八世紀后半鹽商總營利約在二億五千萬兩,也因此揚州商人在兩代或三代就可以累積到一千萬的家產。至于鹽商消乏的原因,何教授歸納出以下幾點:家庭大量消費及從事奢華文化活動、均分家產制度、兩淮鹽商無盡的捐輸報效。估計乾隆三年至嘉慶九年(1738—1804),兩淮鹽商捐獻了36,370,968兩;乾隆三十三年(1768)他們花費4,670,000兩招待皇帝南巡;1763年以后,各式各樣政府的稅金及花費在官員身上各種半合法的浮費大增。何炳棣著,巫仁恕譯,《揚州鹽商:十八世紀中國商業資本研究》,《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9年第2期,頁59—76。此外,鹽商消乏的原因或有捐輸家鄉宗族、修祠堂、置祭田,或捐錢辦善事、修橋鋪路或將金錢窖藏,以致不能如西方近代資本家將利潤再投資,擴大生產營運,而走上衰敗之途。徐泓,《鹽價、銀錢比價:清代兩淮鹽商的成本、利潤及其沒落的原因》,收入陳捷先、成崇德、李紀祥主編,《清史論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下冊,頁642—659。本書討論鹽商沒落的原因,相關研究有王思治、金成基,《清代前期兩淮鹽商的盛衰》,《中國史研究》,1981年第2期;張連生,《清代揚州鹽商衰敗原因綜述》,《鹽業史研究》,1986年第1輯,頁81—84;朱義成,《清中葉鹽商沒落的原因及影響》,《鹽業史研究》,1991年第1期,頁28—31。何炳棣教授在1964年出版的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1368-1911,提到乾隆年間的鹽務總商江春是一位詩人,嗜好射箭及斗蟋蟀,并建了一座名園“康山園”。江春的堂兄弟及其兒輩中有15人是詩人、藝術家及鑒賞家,他們培養各種花錢的嗜好及奢華的生活,終致家道消乏。Ping-ti Ho, 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1368-1911(New York:John Wiley and Sons Press,1964),pp.287-289.此書已有中譯本,何炳棣著,徐泓教授譯注,《明清社會史論》(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3)。鹽商究竟因何家道消乏?在我近十多年來研究內務府的財政之后,試圖做些回應。

清朝皇帝的經濟行為在于嚴密控制的幾個重要機構中,是一種高度集中的經濟、政治與鎮壓的力量。道格拉斯·C·諾斯(Douglass C.North)建構了一個分析框架,他認為人口、科技、意識型態、政治與經濟的機構都是經濟成長的關鍵因素。諾斯指出在有明確交易成本的環境中,我們不能忽略政治與經濟的體制,所以在他分析架構的核心包含了一個國家理論。國家的經濟角色之所以重要,源于“政府的存在是經濟成長的關鍵,然而政府又是人為經濟衰退的根源。”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C.North)原著,劉瑞華譯,《經濟史的結構與變遷》(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95),頁25。這個觀察為我們指出政府提供基本服務兩個目標,“一是界定出形成財產權結構的競爭與合作的基本規則,以便能使統治者的租金極大化。二是在第一個目標架構中降低交易成本以便使社會產出最大,從而使政府的稅收增加。”道格拉斯·諾斯(Douglass C.North)原著,劉瑞華譯,《經濟史的結構與變遷》,頁28。使統治者的租金極大化的所有權結構,與降低交易成本和促進經濟成長的有效率體制間,存在持久的沖突。

諾斯如此定義國家:“一個在暴力上具有相對優勢的組織,而決定其地理范圍疆界的因素為其對所屬成員課稅的能力。”由于在暴力上具有相對優勢,所以國家能夠明訂有效的財產權并致力推行,藉此降低交易成本以促進經濟成長。簡單地說,國家用“保護與正義”等服務來交換稅收。但是,如果稅收不及提供這些服務的支出,那么國家的利益將會優先于經濟體系的有效運作。具有政治力量的成員集團便具備更大的交易力量,讓他們能獲得不同的財產權與較低的稅負。因此,政治環境的競爭力、強制力量的平衡,以及財產權的效率,三者的變革都會左右經濟成長的軌跡。諾斯所用的是單純的新古典理論模型,其中國家只有單一的領導者,而領導者的目標就是使財富與工具最大化。他藉此操演政治與經濟體制的互動,并且解釋了為何國家會經常創造出低效的財產制。歷史上,造成經濟體系效率低落主要有兩個限制:其一為“競爭性”限制,亦即統治者會避免冒犯有力的臣民,可能會因此接受某個財產權力結構,而不顧及整體的經濟效率。其二是“交易成本”限制,更有效的財產權或許會讓整體社會有更高的收入,但是由此產生的更高交易成本則會減少統治者的稅收。舉例來說,統治者或許會給予專賣權,因為如此可以降低管理的支出,提高稅收,即使專賣權會不利于競爭與成長。根據諾斯的觀點,這兩個限制可以解釋為何低效的財產權會不斷地在歷史上出現。為什么國家總是難以造就持續的經濟成長呢?從統治者的立場來看,成長會帶來難以接受的經濟與政治支出。然而,蕭條也會對統治者造成風險。如果臣民擁有政治上的其他選擇,無論是來自外國或是國內的對手,在這樣的情勢下,統治者會不得不做出經濟上的讓步。“因此,統治者專制權的程度對各個成員集團而言,是親近的功能或其替代品。”盡管新古典單一統治者的國家模型過度簡化了經濟的動態運作,但它仍正確地讓我們注意到在統治者與臣民間,以及在不同的臣民集團之間,相互競爭的政治與經濟利益構成了一個復雜的網絡。[美]步德茂(Thomas M.Buoye)著,張世明等譯,《過失殺人、市場與道德經濟——十八世紀中國財產權的暴利糾紛》(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乾隆朝的皇室財政正好可以印證諾斯的理論,統治者的財產所有權結構與促進經濟成長的有效率之間,存在著沖突。

1993年開始去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看檔案,當時我做清代皇族的課題,主要閱讀宗人府的檔案,但皇族的經濟來源涉及內務府,因此也閱讀《內務府來文·土地房屋類》、《內務府奏銷檔》等相關檔案。清代皇族計劃結束后,我開始做內務府的研究。后來認識步德茂教授(Thomas M.Buoye),他曾拜師韋慶遠教授,韋先生對內務府檔案如數家珍。步教授告訴我有一批內務府的賬簿,并展示部分檔案。我天生對數字有興趣,所以2000年申請“國家科學委員會”補助計劃,向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采購《內務府廣儲司六庫月折檔》,自乾隆八年起至嘉慶二十年(1743—1815)止,共有823件檔案,9個微卷。清代皇室的賬簿亦稱為《廣儲司銀庫進款檔》、《內務府堂清冊·財務》,這些檔案從乾隆朝到光緒朝,不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目前尚未整理,不開放。內務府掌管皇室的各種生活事務,廣儲司則系管理庋藏及出納的機構,如同皇帝私人荷包,金銀財寶都聚積于此。內務府廣儲司的六庫分別是銀庫、皮庫、瓷庫、緞庫、衣庫、茶庫。六庫藏的金、銀、銅、錫、大制錢、珊瑚、瑪瑙、琥珀、水晶、玉石、毛皮、綢緞、沉香等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給。月折檔是六庫內務府堂每月對各庫物品所做的庫藏報告,分成舊存、新收、用過、實在四項的統計,也稱為四柱清折。

銀庫中貯藏金、銀、玉石、銅錢等,金子分成赤金和各種成色的金子數千、萬兩。金子的來源有安南上貢,及乾隆二十五年(1760)新疆歸屬清朝版圖后,和闐、葉爾羌、烏魯木齊等處每年進貢的金子,并有查獲走私的金子也交內務府;另有陜甘總督、云南、貴州巡撫等進金廠抽獲金子。銀庫貯藏以銀兩占大宗,清初,關內、關外設立官莊、果園等,此項錢糧地租皆納入銀庫;又內務府所屬的京城官房成千上萬間,為當時北京最大的房地產公司,官兵認買或承租官房的收入也是繳交銀庫;慶豐司所管轄牛羊群,每年出售肉品和皮貨之銀兩,也繳交銀庫。乾隆中期以后,銀庫的主要收入是依賴鹽商借的利息所得,“按月一分起息”。此外,乾隆皇帝還創立許多讓官員罰俸的制度,要求官員繳交贖罪、分賠、議罪銀兩,查抄家產所得自然也成為銀庫的財源之一。廣儲司銀庫自乾隆十年到六十年(1745—1795)總收入為68,803,253兩,支出銀兩為67,705,043兩。參見朱慶薇,《內務府廣儲司六庫月折檔》,《近代中國史研究通訊》,期34(2002年9月),頁143—147。

此外,廣儲司收入的銀兩還不包括圓明園銀庫的部分,例如稅關監督呈報稅關盈余后,都“奉旨”交圓明園若干。可惜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后,該銀庫檔案亦無存。另外,養心殿承辦皇帝制作各種藝術品,每年編列《養心殿造辦處收貯清冊》,分舊存、新進、實用、下存四柱清冊,新進銀兩在乾隆元年到六十年間(1736—1795)有二十四年份缺資料,其余年份的總收入為5,489,331兩。實用銀兩有二十一年份缺資料,其余年份總支出為6,514,140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合編,《清宮內務府造辦處檔案總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冊7—55。乾隆皇帝在位六十年,他私人的三座銀庫:廣儲司銀庫、圓明園銀庫、養心殿造辦處銀庫,估計總收入在八千萬兩以上,大約是清代國家兩年田賦稅收,是整個十八世紀歐洲各國皇室難以匹敵的。

但是,《內務府廣儲司六庫月折檔》只有每月收支總數,收支的細目不清楚,我又向“國家科學委員會”申請計劃,購買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內務府銀庫進項月折檔》,這檔案是由內務府總管大臣奏報各地官員當月繳交內務府銀兩,以稅關監督和鹽政等居多,這檔案系條列式,共有11,542件。上述,官員繳交銀兩若是入圓明園銀庫,就不在廣儲司銀庫內,所以另參考《宮中朱批奏折·財政類》。該檔案起于康熙朝,止于宣統朝,共有1,387卷,八萬余件檔案。朱批奏折始行于康熙朝,最初僅為特定人員密報之用。雍正朝進一步擴大范圍,地方下層官員也可以上奏。乾隆朝臣工上奏是采用奏折,所以乾隆朝以后奏折的數量大增。一檔館所藏的宮中朱批奏折,自康熙三十二年至宣統三年,共有四十九萬余件。其內容分為:內政、軍務、外交、財政、農業、水利、工業、商業貿易、交通運輸、工程、文教、法律、民族事務、宗教事務、天文地理、農民運動、帝國主義侵略、綜合等十八大類。康熙朝財政類奏折不多,源于康熙的朱批奏折都發還給具奏者本人,雍正朝以后才有繳回朱批奏折的規定。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在1986年所拍攝的朱批奏折微卷,共64卷,每卷有3,200畫幅,總數超過二十萬頁。1991年該檔案館出版《朱批奏折財政類目錄》,共有五冊,第二冊包括關稅、鹽務、房租和地租,與本書討論內容有關,第四冊經費和第五冊捐輸亦有內務府的檔案。《宮中朱批奏折·財政類》(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發行微卷,1987)。

《宮中朱批奏折·財政類》的檔案是皇帝包衣給皇帝的奏折,具奏人自稱“奴才”。譬如,稅關監督每年呈報關稅收支時分兩本奏折:一者屬于正稅,繳給戶部,皇帝的朱批為:“該部核議具奏”;一者解交內務府,官員在奏折中提到“此項銀兩應交何處,伏候諭旨。”皇帝的朱批為:“交廣儲司銀庫”、“交圓明園”、“交養心殿”或“交海望”,這些銀兩因此分別進了廣儲司銀庫、圓明園銀庫或養心殿銀庫,歸入皇室財政。但“交海望”是什么意思呢?原來,海望(?—1755)自雍正十三年(1735)至乾隆二十年(1755),同時擔任戶部尚書和內務府總管大臣。參見明清人名權威檔,網址:http://archive.ihp.sinica.edu.tw/ttsweb/html_name/search.php(2014/01/14檢索)。海望,烏雅氏,滿洲正黃旗人,初授護軍校;雍正元年,擢內務府主事,累遷郎中,充崇文門監督。八年,擢總管內務府大臣,兼管戶部三庫,賜二品頂戴。九年,遷戶部侍郎,仍兼管內務府,授內大臣。“交海望”乍看之下以為此銀流入戶部銀庫,但海望同時為內務府總管大臣,他必須向皇帝奏報該銀入廣儲司。由內務府總管大臣奏報的款項,按月匯集成總冊,這檔案揭露了乾隆皇帝的障眼法。

我將《內務府銀庫進項月折檔》和《宮中朱批奏折·財政類》按照時間次序用Excel建檔,并核對兩種資料是否互相吻合,或有朱批奏折遺失則以銀庫月折填補。近年來,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又購買《軍機處錄副奏折》檔案,共有七十八萬件,該檔案按照內政、軍務、財政、農業、水利、工業、商業、交通運輸、工程、文教、法律、宗教等分類,乾隆朝共有102個微卷。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發行微卷,《軍機處錄副奏折》(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1986)。其中財政類與商業貿易檔案,也是本書參考的資料來源之一。

《宮中朱批奏折·財政類》檔案有關皇室財政的部分如下:第一項為官莊。清代的田制,分為民田、官田、官莊和屯田四種。這些奏折主要是官莊、官田的征收地租、房租情形。清代的官莊應該包括皇莊和宗室的官莊,前者為內務府管轄,后者為宗人府管轄。但往往經管官莊的莊頭欠租、革退,則改由地方官員代理清查地畝和收租事宜,所以地方官員奏報的地租事項,多半指官莊旗地,和民地的地租關系不大。1989年中華書局出版的《清代的旗地》,分上、中、下三冊,內容主要搜集政書(實錄、會典、通典等),地方志,以及內務府所屬會計司、都虞司、莊頭處等各衙門的檔案,但對乾隆內務府官莊大量增加并沒有討論。《宮中朱批奏折·財政類》的官員奏報官員與商人之“入官房地產變價”,提供乾隆朝官莊變化的線索。其次,自雍正年間大力整肅虧空官員,查抄其田產房屋,犯罪官員財產入官由內務府接管。但官員的田產分布全國各地,仍由各地方官奏報收租或者售賣。

第二項為鹽務。清代鹽的主要產區有長蘆、奉天、山東、兩淮、兩浙、福建、廣東、四川、云南、河東、陜西等十余區,其中與皇室財政密切相關者為長蘆、山東、兩淮、河東四鹽區。鹽政奏報繳交給皇帝的各項經費,以及內務府等衙門公帑交由長蘆鹽商或兩淮鹽商生息銀兩、鹽商報效、捐輸銀兩。第三項為關稅。清代設關征稅,許多稅關監督為內務府包衣,有淮安關、滸墅關、九江關、鳳陽關、張家口、粵海關等。稅關監督奏報關稅盈余,以及變賣人參、玉石、毛皮等繳交內務府。第四項為捐輸。各省督撫的奏報鹽商或廣州行商捐輸資料,有些名義為河工、軍需、賑災,亦不乏給乾隆皇帝祝壽、修建行宮等。官員繳交內務府的檔案也可以在《內務府奏銷檔》找到相關的紀錄,這批檔案有滿文和漢文兩種,部分滿文檔案藏在大連圖書館。1989年大連市圖書館文獻研究室、遼寧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出版《清代內閣大庫散佚檔案選編·皇莊》,1992年出版《清代內閣大庫散佚檔案選編·獎懲·宮廷用度·外藩進貢》。大連市圖書館文獻研究室、遼寧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清代內閣大庫散佚檔案選編·皇莊》(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1989);《清代內閣大庫散佚檔案選編·獎懲·宮廷用度·外藩進貢》(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2010年出版二十二冊的《大連圖書館藏清代內務府檔案》有附上滿文,參見大連市圖書館編,《大連圖書館藏清代內務府檔案》(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這兩套書由佟永功、關嘉錄等學者將清前期滿文檔案譯成漢文。2002年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郭廷以圖書館向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采購《內務府題本·題稿》微卷,內容為內務府大臣、盛京內務府大臣向皇帝題報內務府人事管理、皇室官莊和果園莊之地租、廣儲司各庫什物數目,及辦理宮廷開支如關房處菜庫一年辦買菜蔬用過銀兩等事務。題本是正式公文共2,743件,題稿為稿本共3,146件,時間從乾隆五年(1740)起至光緒二十六年(1900)止。《內務府題本·題稿》(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發行微卷,2002)。這些檔案銜接大連圖書館的檔案,系漢文檔案。本書征引的題本是有關莊頭與果園頭繳交實物或折銀,以及喀爾喀蒙古進貢之貢品。

關于內務府的研究已有許多成果。史景遷(Jonathan Spence)探討康熙朝著名的包衣曹寅之興起與沒落,內務府始見諸于世。他指出對南京、蘇州與杭州織造的控制,從工部逐漸轉移到內務府。參見Jonathan D.Spence, Ts'ao Yin and the K'ang-hsi Emperor:Bondservant and Master(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6).劉翠溶教授討論皇室財政收入,以及與國家財政的關系。劉翠溶,《順治康熙年間的財政平衡問題》(臺北: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會,1969),頁110。張德昌(Chang Te-ch'ang)提到皇室的收入有地租、朝貢、關稅盈余、人參玉石毛皮專賣,以及官員犯過時需“自行議罪”,由自己決定罰款,他利用乾隆四十五年到六十年(1780—1795)間軍機處的密記檔,發現這些款項最后也流進內務府。官員貪污所得,如和珅抄家后,家產歸入內務府。Te-ch'ang Chang,“The Economic Role of the Imperial Household in the Ch'ing Dynasty,”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1:2(1972),pp.247-273.陶博(Preston M.Torbert)的專書,詳盡敘述內務府的建置和沿革,以及內務府財產包括房地產、人參、鹽銅專利、關稅、進貢、入官。他討論乾隆年間的高樸案,皇帝嚴懲高樸并接收非法玉石交易之利益。Preston M.Torbert, The Ch'ing Imperial Household Department:A Study of Its Organization and Principal Functions,1662-1796(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7),pp.136-171.韋慶遠寫過內務府的論文最多,包括皇當、康雍乾時期高利貸、內務府生息銀兩、皇商范氏的興衰等論文,都非常有啟發性。韋慶遠,《康、雍、乾時期高利貸的惡性發展》,收入氏著,《檔房論史文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頁15—41;《康熙時期對“生息銀兩”制度的初創和運用》,《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6年第3期,頁60—69;《雍正時期對“生息銀兩”制度的整頓和政策演變》,《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7年第3期,頁30—44;《乾隆時期“生息銀兩”制度的衰敗和“收撤”》,《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3期,頁8—17。葉志如任職一檔館,在《歷史檔案》雜志上發表過許多內務府財政檔案選編和研究。葉志如,《乾隆年間內務府官當史料選》,《歷史檔案》,1985年第4期,頁19—21;《從人參專采專賣看清宮廷的特供保障》,收入清代宮史研究會編,《清代宮史探微》(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1),頁164—189。祁美琴《清代內務府》、《清代榷關制度研究》二書討論皇室的財政收支,偏重制度史研究,取材以官方史書為主。祁美琴,《清代內務府》(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祁美琴,《清代榷關制度研究》(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4)。陳鋒《清代鹽政與鹽稅》、《清代軍費研究》、《清代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研究》等書,涉及各鹽區的鹽商向皇帝借內帑的生息銀兩。陳鋒,《清代鹽政與鹽稅》(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陳鋒,《清代軍費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陳鋒,《清代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

本書討論皇室財政收支,因此分成上下兩篇。將財政收入方面放在上篇。第一章討論皇室在官莊的收入,意即皇室從不動產來的經費。清代設立內務府官莊是在順治初年,這些官莊的土地來源有四種:第一是圈地。最先圈地的對象為無主荒土地和接收明代皇室和官吏的土地,后來還擴大到一般百姓的田地。第二是百姓投充的土地。清初實施圈地政策之外,同時也允許滿洲家庭收容土地被圈、無處可棲身的漢人,稱為投充,但有許多大地主因害怕土地被圈占而帶地投充。第三為查抄犯罪官吏的田產。關于查抄犯罪官員的檔案,參見《宮中朱批奏折·財政類》。第四為開墾關外土地之牧廠為耕地。這些內務府官莊的面積,根據《大清會典》的記載,從康熙到光緒年間,由574,800畝增為3,730,000畝,大約增加6倍。內務府官莊增加的原因,一方面是雍正以后查抄官員家產田產,另方面則是開墾官莊附近余地及開辟牧廠為耕地。有關內務府官莊地租的研究,參見拙作,《清代內務府官莊的戶口》,收入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出版品編輯委員會主編,《中國近世家族與社會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8),頁329—370。內務府每年地租所得約十萬多兩。不過,清朝經營內務府官莊并不太成功,土地雖增加6倍,光緒朝的地租收入卻維持在乾隆年間的收入,呈現內務府官莊經營上的巨大問題。

其次,清朝入關后實施旗(旗人)民(漢人)分居,內城的漢人都被趕出城外,原先漢人居住的房屋被內務府接管成為數量龐大的官房,由內務府會計司官房租庫征收房租。雍正年間,內城出租住房6,552間、開鋪子做買賣房1,784間,由內務府一年收租銀約二萬余兩。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譯編,《雍正朝滿文朱批奏折全譯(雍正元年至雍正三年十二月止)》(合肥:黃山書社,1998),上冊,頁279—280。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內務府來文》土地房屋類的檔案,有關內務府官莊和官房的資料。乾隆二十六年(1761),辦理崇慶皇太后萬壽慶典,又購置西華門至西直門的店鋪,由廣儲司領銀買得旗民鋪面房共4,057間。乾隆四十四年(1779),又添蓋房間,共房5,396.5間,官房租庫征收房租銀二萬一千余兩。乾隆朝《內務府奏銷檔》(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冊357,頁168—173,乾隆四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因官房的資料不足,因此本書的第一章主要只討論皇室官莊的收入。

乾隆年間稅關監督、鹽政大多由內務府包衣任差,內務府的人參或其他物品變價都由他們經手,商人向皇室借內帑稱為發商生息,亦透過長蘆鹽政和兩淮鹽政來辦理。這些官員若犯罪被罰贖、抄沒家產,該財產屬內務府所得。粵海關監督辦理納貢、商捐事務。因此,內務府的主要收入實為關稅和鹽業,也就是說商業的收入多于農業的地租等。

第二章討論皇室來自關稅的收入,對象為運輸貨物之行商。韓書瑞、羅友枝的書注意到皇室在貿易中獲取利益,自1685年設置粵海關監督,由內務府包衣出任,保證大筆額外款項歸內務府。[美]韓書瑞、羅友枝著,陳仲丹譯,《十八世紀中國社會》(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頁101。日本學者香坂昌紀撰文指出,順治、康熙年間,關稅盈余由出任稅關關差的上三旗、內務府人員獨占,盈余皆入稅差官員私囊。雍正年間,關差改由巡撫令地方官兼管,稅收盈余成為皇室收入的一部分。香坂昌紀又認為關稅盈余銀兩報解內庫對帝室財政有貢獻,或由巡撫衙門呈繳內務府,或承擔織造衙門經費之一部分,或充當景德鎮官窯部分經費。香坂昌紀,《清代における關稅贏余銀兩制定について》,《集刊東洋學》,號14(1965年10月),頁44—55;香坂昌紀,《清代滸墅關の研究I~IV》,《東北學院大學論集 歷史學·地理學》,號3(1972),頁1—44;號5(1975),頁1—45;號13(1983),頁69—110;號14(1984),頁63—110。滸墅關課稅有正稅、火耗、陋規(戥頭)三項,火耗和戥頭高達稅收的26%。香坂昌紀,《清代における大運河の物資流通——乾隆年間淮安關を中心として》,《東北學院大學論集》,號15(1985),頁2—64;香坂昌紀,《雍正年間の關制改革とその背景研究》,《東北大學東洋史論集》,輯5(1992),頁192—234;香坂昌紀,《清代前期の沿海貿易に關する一考察——特に雍正年間·福建天津間にわれていたものについて》,《文化》,卷35號1—2(1971年12月),頁28—65。

在眾多稅關中,歸化城、潘桃口、山海關、張家口、殺虎口、崇文門、左翼、右翼稅務衙門,關稅解交戶部采取定額制,盈余歸皇帝所有,關稅盈余即成為皇帝的收入。另外,包括天津關、淮安關、龍江關、滸墅關、九江關、粵海關等稅關,需繳交部分盈余給內務府,這些稅關監督大都承辦皇帝活計差務,承充差務者亦以皇帝家的包衣居多。

佐伯富認為,乾隆以后君權弱化,官員向人民加派陋規;乾隆皇帝放寬對官員的約束;物價不斷高漲,養廉銀額卻未隨之增加,而私收陋規。佐伯富著,鄭樑生譯,《清代雍正朝的養廉銀研究》(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6)。而本書的研究則澄清官員收陋規目的在一己之私,究其實,乾隆皇帝大肆修筑宮殿、成做各項器物,需錢孔急,不斷向稅關監督需索銀兩,是皇權高漲所致。而稅關監督也如陳國棟所說,包衣習性下賤,希意承旨,小氣瑣碎是其短處,卻正是皇帝可以利用的“消極優點”。包衣出任稅關監督所新增的稅目十分瑣碎,卻達到幫助皇帝攢銀的作用。以道格拉斯·C·諾思的理論來說,西方君主專制時期,統治者追求個人最大利益;在中國,則是皇帝藉助包衣來擴展其財產范圍。

關稅新增項目繁雜,替官員制造貪污的機會。粵海關監督鄭伍賽增收火耗稅率、安寧私自增加平余銀的稅率等,均為著例。最初,皇帝用抄家方式來處分貪污犯罪,后來發現抄家不足以彌補官員虧空銀兩的損失,又發明一套議罪制度,讓官員及其父兄子侄賠補。乍看之下,乾隆皇帝的措施好像比雍正皇帝處分貪污罪犯的方式“寬仁”,雍正對待貪污的官員,予以處死、查抄家產、家屬入辛者庫之處分。參見拙作,《鐵桿莊稼?清末內務府辛者庫人的家戶與生計》,《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期38(2002年12月),頁71—128。然據《內務府銀庫進項月折檔》記載,官員貪污由家屬分賠的案件有六百多筆,乾隆皇帝在乎個人財富勝于吏治,其短視近利由此可知。再者,官員虧欠銀兩應屬政府稅收,當交戶部,但是皇帝卻命令繳交內務府。

第三章討論皇室的當鋪與發商生息。過去,安部健夫的論文《清代に于けう典當業の趨勢》討論八旗兵丁生息銀兩與典當業的關系。安部健夫,《清代に于けう典當業の趨勢》,收入氏著,《清代史の研究》(東京:創文社,1971)。清康熙、雍正年間,皇帝為體恤八旗兵丁生計,撥內帑給他們當本銀,其生息銀兩作為紅白喜喪事件之用。韋慶遠寫過皇當、康雍乾時期高利貸、內務府生息銀兩、皇商范氏的興衰等論文。韋慶遠,《康、雍、乾時期高利貸的惡性發展》,《檔房論史文編》,頁15—41;《康熙時期對“生息銀兩”制度的初創和運用》,《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6年第3期,頁60—69;《雍正時期對“生息銀兩”制度的整頓和政策演變》,《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7年第3期,頁30—44;《乾隆時期“生息銀兩”制度的衰敗和“收撤”》,《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8年第3期,頁8—17。韋慶遠認為康熙時期放貸給鹽商的生息銀兩數量是比較多的,動輒數十萬、百萬兩。韋慶遠,《康熙時期對“生息銀兩”制度的初創和運用》,頁62—63、65。到雍正即位,生息銀兩變成一種恤賞制度,由內庫撥九十萬兩銀生息,按一分生息,所得息銀賞給八旗并內務府三旗官員兵丁婚喪之用。韋慶遠,《雍正時期對“生息銀兩”制度的整頓和政策演變》,頁30—44。乾隆初年,生息銀兩的用途已經不再局限為官兵的恤賞,而是成為各衙門公用動支銀兩。另外,乾隆朝的官員納息借用生息本銀,占用生息基金的大部分。內務府開設當鋪的收益,大部分亦被撥充供皇室、宮廷、各司院衙門經常費用的開支。韋慶遠,《乾隆時期“生息銀兩”制度的衰敗和“收撤”》,頁8—17。

內務府對商業的投資可以說是以取得最大利潤為原則,早先內務府經營26座當鋪,后來乾隆皇帝發現當鋪收入利潤不高,因此不惜關閉十余座當鋪,將錢借給商人,其利息高于當鋪之利潤。本章最后以兩個著名鹽商家族作個案研究,一是王至德;另一則是山西范氏。王至德的父親王惠民,與范毓馪都是清初著名的官商。王家在雍正時承攬薊州、遵化等十一州縣的引窩地。范氏則在清初運輸軍糧,后來參與內務府的毛皮、鹽、洋銅貿易,長達一百余年,卻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起被抄家。韋慶遠認為范氏家族在封建專制嚴密統治下,面臨惡劣的經濟環境,內務府卻堅持既定的額度、價格,范氏只能不斷借帑銀,不啻飲鴆止渴,最后走向破產的道路。韋慶遠、吳奇衍,《清代著名皇商范氏的興衰》,《檔房論史文編》,頁42—69。

第四章討論皇室在鹽業的收入,其意義為皇室從大商人口袋取得的財源。鹽商除了正課之外,私費不貲,“遇一事即有一事之陋規,經一處即有一處之科派”,各項陋規或科派,皇帝也獲得不少好處。鹽商除了正課之外,還負擔鹽政衙門辦公費用。其次,兩淮鹽商報效大約在乾隆十一年(1746)實施提引制度后次數較多,而且也替乾隆皇帝六次南巡,耗資巨萬建造行宮園林,至乾隆三十三年(1768)兩淮鹽引案發,鹽商賠補六百多萬兩,又繳交提引余利四百多萬兩,造成商人資金短絀,連總商江春都跟皇帝借內帑。江春“身系兩淮盛衰者垂五十年”,為了兩淮鹽引案“商總江廣達等五百二十一人聯名呈稱,商等從前妄用提引余利,罪有應得。”江春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起向皇帝借款300,000兩,年繳利息36,000兩;乾隆五十六年(1791)兩淮鹽運使鹿荃奏,眾商代辦賞借商人江廣達除應交正利銀外,余利銀16,000兩解交內務府充公。乾隆五十八年(1793)兩淮鹽運使曾燠奏,遵旨賞借總商江廣達過繼之子江振鴻營運本銀50,000兩,每年按一分起息一年利銀6,000兩,乾隆六十年(1795)江振鴻交利銀共52,000兩。乾隆朝《內務府銀庫進項月折檔》(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乾隆四十年八月、五十六年十月、六十年六月、六十年十月。何炳棣教授提到乾隆五十八年(1793)江春過世,在皇帝指示下,他那盛名一時的園林,由兩淮商人以50,000兩買下作為公產,所得款項賞給他愛好詩文的養子江振鴻作為營運資本。Ping-ti Ho, The Ladder of Success in Imperial China:Aspects of Social Mobility,1368-1911, p. 288.江春興建的名園也不過賣50,000兩,一座名園賣價不及江家一年付給內務府的利息銀。

本書的第二部討論皇室的財政支出,這問題較少人注意。過去,汪茂和、成嘉玲寫過皇家財政收入來源有官莊、關稅盈余、皮貨和人身的專賣、官吏議罪銀、歲貢和各國貢物等。另有一篇論文討論皇家財政與國家財政關系,探討皇家財政支出由國家財政負擔,如內府人員的薪俸、織造費用、修建皇陵等;并討論皇家財政與國家財政的雙向流動,諸如內帑流入國庫,國庫流入內務府銀庫等。汪茂和、成嘉玲,《清代皇家財政之研究》,《南開史學》,1991年第2期,頁183—204;《清代皇家財政與國家財政關系之研究》,《南開史學》,1992年第1期,頁36—66。祁美琴也提到內務府財政支出項目有皇家日用、賞賜、出巡、祭祀、修繕等。祁美琴,《清代內務府》,頁170—189。這些支出項目孰輕孰重,必須依據實際的數字才能說清楚。

2002年,徐泓教授向“國家科學委員會”申請計劃,購買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的乾隆朝《內務府銀庫用項月折檔》,從乾隆八年至六十年(1743—1795),用項共有45,784筆資料。乾隆三十年(1766)以前,皇室支出每年約在一百萬至一百五十萬兩之間,乾隆三十年以后則趨近二百萬兩。這些支出多半是每月固定賞銀或辦買菜蔬、雜糧銀兩,呈報的官員品級較低,如“掌儀司員外郎二達色等文開月例賞銀”、“掌關防內管領塞克圖等文開自本年辦買食用等物銀”、“御書處辦理事務員外郎明月等文開刻御制詩給匠役工價取銀”。若是用來修繕的巨額銀兩,則由內務府總管大臣奏報,如“內大臣內務府總管海望等奏準修理宮殿并寺廟,辦買物料給匠夫工價取銀”,這些檔案按年月日編排,每月固定呈報皇帝御覽。

找到皇帝的賬簿固然有點欣喜,但要如何進行研究才是更重要的課題。剛好羅友枝在1998年出版The Last Emperors: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 Institutions一書,討論清代宮廷的社會史;Evelyn S.Rawski, The Last Emperors: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 Institution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8).韓書瑞于2000年出版Peking:Temples and City Life,1400-1900,提到明清皇帝修建北京寺廟,與內務府的銀庫支出有關。Susan Naquin, Peking:Temples and City Life,1400-1900(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0),pp.622-632.羅友枝對清代宮廷與藏傳佛教的關系,較重視整合性研究;韓書瑞討論皇室修繕北京寺廟未利用內務府賬簿,對清朝修建寺廟的經費并不清楚。我從皇帝的賬簿中,看到皇室修建藏傳佛教與漢傳佛教寺廟的經費有天壤之別,顯示清朝統治的多樣化,值得進一步討論。關于清朝皇帝興修北京漢傳佛寺的研究,已寫過兩篇論文。參見拙作,《雍正皇帝與北京漢傳佛寺》(與曾堯民合著),收入李天鳴主編,《兩岸故宮第一屆學術研討會:為君難——雍正其人其事及其時代論文集》(臺北:故宮博物院,2010),頁169—188;《乾隆朝北京官管漢傳佛寺的分布及其功能》(與曾堯民合著),“兩岸故宮第四屆學術研討會”宣讀論文(2013年11月),頁1—40。北京八區寺廟中,只有乾隆二十六年修繕西華門到西直門的鋪房與漢傳寺廟花六十三萬余兩,工程較為浩大。其余東南城區、西南城區的寺廟花費銀兩都在五萬兩以下。

用項月折檔可以看到有趣的現象,譬如皇帝的膳食名義上雖由官莊、果園莊、打牲烏拉、蜜戶、網戶等提供各種膳食所需,不過,清朝經濟走向貨幣化后,實物租改為貨幣租,皇室亦需采買菜蔬、瓜果。隨著糧價和物價上漲,皇室經費在乾隆五十年(1785)以后增至八萬到十萬兩。全漢昇教授討論乾隆時期物價普遍上漲,有所謂“物價革命”,意即米價、蠶絲、棉花、棉布、土地價格等長期在較高水準以上的劇烈變動,他認為與美洲白銀大量輸入中國有關。全漢昇,《美洲白銀與十八世紀中國物價革命的關系》,收入氏著,《中國經濟史論叢》(香港:新亞研究所,1972),冊2,頁475—508。王業鍵教授也分析北京、直隸寧津等地的物價,發現整個十八世紀物價趨勢呈現溫和上漲。Yeh-chien Wang,“The Secular Trend of Prices during the Ch'ing Period(1644-1911),”《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卷5期2(1972),頁347—371。佐伯富提到乾隆末期,米價較乾隆初貴五六倍,布則貴三五倍。佐伯富著,鄭樑生譯,《清代雍正朝的養廉銀研究》,頁141。皇帝要求內務府官員按照“撙節之例”奏報節省銀,但是受物價變動和需求增加因素影響,膳食費用一直增加。譬如乾隆三十年內務府雜糧支出為一萬兩,到乾隆六十年達二萬兩;菜蔬由一千兩增至一萬兩以上;掌儀司購買的鮮果由二千兩增為萬兩。關于皇室日用開支與物價的關系,日后將另撰文討論。

皇帝的服飾代表皇家的品味、時尚、消費,現今學界流行文化史、藝術史的研究,皇家時尚成為學界關注焦點。但實際上服飾在財政支出所占比例并不高。因江南三織造每年由戶部撥銀十四萬多兩、米一萬石等為制作綢緞紗羅布匹等經費,當然也包括皇后服飾。此外,亦有皇帝的奴才進貢皇帝制作龍袍,故從銀庫支出的服飾比例較少。湯象龍,《鴉片戰爭前夕中國的財政制度》,《財經科學》,1957年第1期,頁49—83。多年前,我參加王汎森教授、李孝悌教授主持的“明清的社會與生活”主題計劃,以及李孝悌教授主持的“明清的城市文化與生活”主題計劃,寫過皇家服飾與流行時尚的文章。參見拙作,《寡人好貨:乾隆帝與姑蘇繁華》,《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期50(2005年12月),頁185—233;《蘇州的東洋貨與市民生活(1736—1795)》,《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期63(2009年3月),頁37—89;《乾嘉時代北京的洋貨與旗人日常生活》,收入巫仁恕等主編,《從城市看中國的現代性》(臺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10),頁1—35;《乾隆朝內務府的皮貨買賣與京城時尚》,收入胡曉真、王鴻泰主編,《日常生活的論述與實踐》(臺北:允晨文化出版社,2011),頁103—144;《十九世紀恰克圖貿易的俄羅斯紡織品》,《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期79(2013年3月),頁1—46;《十九世紀中外毛皮貿易與北京消費》(與王士銘合著),《故宮學術季刊》,卷31期2(2013),頁139—178。

乾隆皇帝修繕宮殿、苑囿、寺廟、陵寢等是內務府最大的開支。乾隆年間修繕支出,動輒百萬兩以上。內務府專門負責修繕事宜的是營造司,但針對特殊的建筑則成立工程處來處理。譬如“長河工程處”、“萬壽山工程處”、“熱河工程處”、“圓明園工程處”、“永安寺工程處”等,有特別編列的工程費用支出。乾隆十六年(1751)修建萬壽山大報恩延壽寺等,花費四百余萬兩,造成修建工程費用遽增。乾隆三十三年(1768)以后,興建熱河寺廟如普寧寺、普佑寺、安遠廟、普樂寺、須彌福壽之廟、普陀宗乘之廟,又增加銀庫修繕的費用支出。本書寫作重點在下篇的第五章和第七章,詳細討論興建寺廟費用。

乾隆皇帝仿效祖父康熙皇帝常舉行北狩、南巡、東巡。康熙時于塞外建避暑山莊,作為北狩,即“秋狝”時的行圍所在,乾隆年間則巡幸熱河49次;此外康熙、乾隆都曾六次南巡,并分別三次及四次東巡。本書未討論南巡和東巡的詳細情況,僅于第二部第七章熱河寺廟論述巡幸經費。

祁美琴討論皇室賞賜項目:在筵宴方面,由內務府承辦的筵宴主要有皇太后圣壽、皇后千秋節、各級妃嬪的生辰等日所舉行的筵宴,有皇子、皇孫、皇曾孫婚禮中的初定禮、成婚禮筵宴,有皇帝家筵宴及宗室宴,還有幾次大規模的千叟宴等等。皇帝萬壽、元旦及除夕賜宴外藩蒙古王公等,則由內務府和光祿寺合辦。內務府用于常例賞賜活動的費用還有:宮中后、妃壽辰的賞賜,后、妃生子女的恩賜,皇子、公主婚嫁的賞賜、外藩朝貢賞賚等等,項目繁多。祁美琴,《清代內務府》,頁175—180。從《內務府銀庫用項月折檔》統計各年的賞賜支出,也都在六萬至十余萬兩之間,本書下篇第六章和第七章將詳述蒙古王公、喇嘛年班至北京朝覲,以及夏天到熱河參加行圍所獲得賞賜情形。

內務府有各種祭祀活動,如祭神、祭天、祭祖、藏傳佛寺的法會等,一年之中,大小祭祀不斷,各項費用也相當可觀。從《內務府銀庫用項月折檔》統計各年賞賜的支出,乾隆十年至三十五年(1770)大約在二萬至四萬兩間,三十五年以后增為六萬至十萬兩之間,乾隆后期甚至超過十萬兩。這一方面或許受到物價波動的影響;另方面也是祭祀日趨頻繁所致。

以《內務府銀庫用項月折檔》的分類,與宗教有關的項目多達二萬余筆,詳細記載皇帝修建藏傳寺廟,以及延請喇嘛誦經銀兩,還有給予喇嘛的各種津貼。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的乾隆朝《內務府奏銷檔》記錄每處工程預估的工料銀、工價銀,等工程結束后,官員再奏報銷算用過銀兩,這檔案漢文的部分有1,686筆。乾隆朝《內務府奏銷檔》(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此外,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針對個別的寺廟發行檔案《雍和宮專題史料》,有9個微卷,記載雍和宮喇嘛錢糧、修繕等。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承德市文物局合編《清宮熱河檔案》,有許多修建熱河寺廟的檔案與經費資料,都很有價值。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技術部攝制,《雍和宮專題史料》(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發行微卷,1996—199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承德市文物局合編,《清宮熱河檔案》(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2003)。近年來,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不再銷售檔案,《內務府奏案》檔案必須親自到北京去看,其他內務府的檔案尚未整理,無法閱讀。

乾隆二十年(1755)清軍進兵伊犁,俘獲末代準噶爾汗達瓦齊,以準噶爾滅國而告終。達瓦齊被俘后,輝特部臺吉阿睦爾撒納反叛,準噶爾故地再次陷入動亂。乾隆二十三年(1758)初,逃亡的阿睦爾撒納病死于俄羅斯。平定準噶爾,使清朝幅員遼闊至前所未有的地步。米華健(James A.Millward)的名著Beyond the Pass:Economy, Ethnicity, and Empire in Qing Central Asia,1759-1864討論準噶爾之后,清朝統治新疆的政策,包括稅收、協餉、貿易等。James A.Millward, Beyond the Pass:Economy, Ethnicity, and Empire in Qing Central Asia, 1759-1864(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8),pp.27-28.乾隆皇帝采取什么方式統治喀爾喀蒙古?這是本書想討論的重點。

羅友枝認為喇嘛教會吸引滿族統治者之注意,是因為它是蒙古人之信仰體系,且在十七世紀為雄霸內亞之關鍵。滿族護持格魯派,使其能維持對西藏之支配,清帝藉由宗教來整合與穩定蒙古社會。Evelyn S.Rawski, The Last Emperors: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 Institutions, pp.254-263.定宜莊教授認為清朝對蒙古地區的軍事控制分為:1.南線:基本上沿襲明代九邊,重要駐防點有熱河、察哈爾、綏遠城。2.東線:從山海關到威遠堡,從威遠堡到法特哈。3.北線:即喀爾喀蒙古。乾隆年間八旗駐防的重心由東南移向長城沿線。定宜莊,《清代八旗駐防研究》(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3),頁83—94。我發現清朝官修藏傳寺廟分布,由多倫諾爾、盛京、熱河、北京、歸化、五臺山、甘肅、青海等地,存在一道“宗教長城”。清政府撥內帑修建藏傳佛寺,又自戶部、內務府、地方州縣以及稅關提供喇嘛口糧。另外,清朝理藩院一直維持藏區和蒙古區喇嘛的度牒制度,而漢地的寺院僧侶制度在乾隆年間已廢止。這些制度都可說明清朝藉由宗教來統治蒙藏地區。皇室財政提供建立宗教長城的基礎,并且將蒙古人對宗教的熱誠從西藏轉移到北京和熱河等地。

本書下篇第五章討論內務府修建北京32座藏傳寺廟的經費。關于北京藏傳佛寺與佛堂的研究,1930年代故宮博物院開始整理清宮檔案、史書,由章乃煒、王藹人主編《清宮述聞》,討論皇宮各宮殿的歷史,其中就有藏傳佛教殿堂。章乃煒、王藹人主編,《清宮述聞》(北京:故宮博物院印行,1941)。Walter Eugene Clark所著 Two Lamaistic Pantheons,發表寶相樓上所存佛像、唐卡與題記照片及諸尊梵、漢名稱的檢索,引起學術界對六品佛樓的重視。Walter Eugene Clark, Two Lamaistic Pantheon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7).Ferdinand Diederich Lessing著Yung ho kung:An Iconography of the Lamaist Cathedral in Peking with Notes on Lamaist Mythology and Cult,討論雍和宮的建置、佛像以及儀軌。Ferdinand Diederich Lessing, Yung ho kung:An Iconography of the Lamaist Cathedral in Peking with Notes on Lamaist Mythology and Cult(Stockholm; G?teborg:Elanders Boktryckeri Aktiebolag,1942).該書由[美]費迪南德D·萊辛著,向紅笳譯,《雍和宮:北京藏傳佛教寺院文化探究》(北京:中國藏學出版社,2008)。

蔡玫芬教授《皇權與佛法:清宮藏傳佛教法器研究》一文提及,從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典藏紀錄來看,藏傳佛教用器原多放置于慈寧宮、慈寧花園、雨花閣、養心殿、惇本殿、毓慶宮等。內廷禁宮處處得見藏傳佛教的建筑或佛堂,在清宮內誦念佛經、供奉佛像等事,在順治時已有之,但修筑眾多,至乾隆時蔚為大觀。乾隆十五年(1750)修建雨花閣,依密宗四續部佛像的立體壇城而建;與雨花閣相銜接的梵宗樓、寶華殿、香云閣、中正殿皆為佛堂建筑,與慈寧宮花園之寶相樓、慈蔭樓、咸若館、吉云樓等相連綿,形成清宮重要的祭祀區。蔡玫芬,《皇權與佛法:清宮藏傳佛教法器研究》,收入臺北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皇權與佛法:藏傳佛教法器特展圖錄》(臺北:故宮博物院,1999),頁1—59。根據鄭欣淼的研究,清宮紫禁城內獨立佛堂35處、附屬佛堂10處,雨花閣仿照西藏阿里古格托林寺金殿的建筑形式與內部陳設思想,梵華樓、寶相樓是西藏都罡法式的微縮版。王家鵬主編《藏傳佛教金銅佛像圖典》、《藏傳佛教造像》、《梵華樓》等相關書籍,有助于了解清宮典藏佛像與佛堂。王家鵬主編,《藏傳佛教金銅佛像圖典》(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王家鵬主編,《藏傳佛教造像》(香港:商務印書館,2003);王家鵬主編,《梵華樓》(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

清宮管理藏傳佛教活動的機構為中正殿念經處,掌管宮內喇嘛念經與造辦佛像事務。宮中每天都有喇嘛在中正殿舉行佛事活動,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有《中正殿念經處》檔案。羅文華著《龍袍與袈裟》是一部討論清宮藏傳佛教的重要著作,他認為康熙皇帝與喀爾喀蒙古第一高僧哲布尊丹巴私交甚篤,二人交往時間超過十年。根據蒙文哲布尊丹巴傳記記載,康熙帝曾在他的面前受戒。雍正在他還在藩邸為皇子時,就曾修行密法,指導上師為二世章嘉國師阿旺洛桑卻丹,自稱得“大自在”的成就。乾隆皇帝當皇子時,居住重華宮,有兩處佛堂。乾隆帝在章嘉國師面前親受上樂金剛的灌頂。羅文華,《龍袍與袈裟——清宮藏傳佛教文化考察》(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上冊,頁7—12。《章嘉國師若必多吉傳》記載章嘉國師把他對乾隆帝的灌頂,與元代八思巴對蒙古皇帝忽必烈的喜金剛灌頂相提并論,暗示他自己就是八思巴的化身,乾隆皇帝為忽必烈的轉世。土觀·洛桑卻吉尼瑪著,陳慶英、馬連龍譯,《章嘉國師若必多吉傳》(北京:民族出版社,1988),頁186—187。尕藏加探討藏傳佛教密宗也特別引用《章嘉國師若必多吉傳》,探討乾隆皇帝修習藏密的過程,參見尕藏加,《藏傳佛教密宗與北京雍和宮》,《青海民族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2期,頁93—96。

乾隆皇帝把父親的府邸改建為雍和宮,沒有改變宮殿的外觀,只在屋宇上裝了方樓和寶塔。作為喇嘛寺廟的雍和宮也不全然是寺廟,還存放著王府時代遺留的寶物和乾隆皇帝幼時的玩具,乾隆皇帝有時會到此靜坐,或聽章嘉國師講經,或聽戲等,看起來像家廟的性質。乾隆五十八年(1793)頒布《欽定西藏善后章程》,諭于雍和宮設金奔巴瓶,飭理藩院堂官、掌印扎薩克喇嘛等,公同掣蒙古所出之呼畢勒罕。所謂“呼畢勒罕”為哲布尊丹巴等呼圖克圖(hutuketu)圓寂后轉世靈童。趙爾巽,《清史稿》(北京:中華書局,1977),卷15,本紀15,頁555。乾隆皇帝掌握蒙古地區的宗教權,以維系多民族的統一。

莊吉發教授認為清朝以“崇儒重道”為基本政策,以獲得漢族知識分子的支持和認同。清朝皇帝對佛、道并無好感,出于“治化”功能,而肯定佛、道為“正教”,藏傳佛教則是基于籠絡蒙古的政治因素而禮遇之。莊吉發,《清朝宗教政策的探討》,《清史論集》(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冊5,頁165—190。葉高樹在《清朝前期的文化政策》中也認為,從順治到乾隆皇帝皆以“崇儒重道”作為一貫的治國方針,但清朝統治者也接受藏傳佛教的信仰,甚至公開提倡。葉高樹,《清朝前期的文化政策》(臺北:稻香出版社,2002),頁179—240。本書擬討論皇帝的信仰,乾隆皇帝以巨資興建的三山五園,特別是乾隆十六年(1751)修建萬壽山大報恩延壽寺等,花費四百余萬兩,這些地方未對外開放,屬于皇帝心靈的私密空間。內務府大臣傅恒奏查萬壽山等處修建各項工程,逐一核算數目。萬壽山自乾隆十五年興修起,至二十九年工竣,通共領收過銀5,695,639.69兩,萬壽山修建工程用過銀4,897,372.35兩,內除各項木植舊料抵銀494,520.39兩,實凈銷銀4,482,851.95兩。《內務府奏案》(北京: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檔案編號5-245-15,乾隆三十二年七月十七日。清皇宮內及太液池周圍的寺廟亦屬皇帝私人宗教場所,所費不貲。每年皇帝的萬壽圣節,中國各處寺廟同時誦經,其波動足以震動寰宇。

第六章為清朝藏傳佛寺的功能。張羽新于1988年出版《清政府與喇嘛教》一書,討論清朝利用藏傳佛教統治蒙藏地區,是因藏傳佛教在蒙藏地區有長久歷史。其次,利用黃教首領的特殊社會地位和政治影響力,號令蒙藏各部,以鞏固、強化國家統一。清朝企圖利用佛教化導、柔順蒙藏民族,維護統治的目的。張羽新,《清政府與喇嘛教(附:清代喇嘛教碑刻錄)》(拉薩:西藏人民出版社,1988),頁59—92。清政府對喇嘛的尊崇和扶植不遺余力,譬如賞給喇嘛名號、印信,給予駐京喇嘛錢糧,賞賜大量錢財,廣建藏傳佛寺等。張羽新,《清政府與喇嘛教(附:清代喇嘛教碑刻錄)》,頁92—118。張羽新教授勾勒出清代藏傳佛教的重要議題,蒙古王公在冬天到北京朝覲,獲得皇帝賞賜的貂皮、銀兩,到弘仁寺觀戲、跳步扎、繞寺,都表現出滿蒙友好關系。羅友枝討論十七世紀蒙古人再度皈依藏傳佛教,大大地改變了蒙古和西藏的政治形態,藉以強化他們自己的合法性。格魯派的喇嘛藉助蒙古軍事援助,在西藏建立神權政體。滿洲統治者與蒙古諸汗爭奪地區盟主權,藉助藏傳佛教來強化自身統治的合法性,并把內亞的人民納入帝國。滿洲皇帝護持格魯派,使其能維持對西藏之支配,清帝能用宗教來整合與穩定蒙古社會。Evelyn S.Rawski, The Last Emperors:A Social History of Qing Imperial Institu-tions, pp.254-263.

乾隆皇帝實施雍和宮金瓶掣簽制度,提升了清廷的宗教影響力,蒙古的王公、喇嘛紛紛前往北京寺廟捐獻。同時,青甘地區的駐京呼圖克圖獲得朝廷封賜轄地,寺院土地廣闊,又新墾地畝成千上萬畝。藏傳佛寺聚集眾多信徒,寺廟附近成為重要的市集所在,喇嘛從商業活動中獲得的經濟收入逐漸增加。清朝皇帝認定蒙古衰弱的原因在于信仰藏傳佛教,又設法讓蒙古人不斷布施,加劇蒙古經濟的衰退。就清朝利用藏傳佛教銷蝕蒙古力量來說,已達到目的。

韓書瑞教授認為北京的寺廟為市民提供了一個可以形塑、討論各種不同信仰與價值的公共空間。韓書瑞教授開啟城市宗教與民眾社會生活的議題,探討地方菁英、宦官和神職人員利用寺廟的儀式,展示世俗社群活動的場景和組織模式。其次,討論和寺廟相關的行會、會館、宗教團體歷史,超越了國家和家族的組織,寺廟成為公眾活動的“公共空間”。Susan Naquin, Peking:Temples and City Life,1400-1900.該書第十六章討論十九世紀后半葉北京寺廟的公眾目的。這方面的討論亦參見康豹,《中國帝制晚期以降寺廟儀式在地方社會的功能》,收入林富士主編,《中國史新論——宗教史分冊》(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10),頁375—412。但北京官藏傳寺廟并非對一般市民開放。譬如,西黃寺、弘仁寺、雍和宮以及熱河外八廟,有駐軍防守,僅在蒙古王公、西藏喇嘛等朝覲之時開放;如永安寺山根周圍添堆撥三處,派內府披甲人60名,分為兩班看守;《內務府現行則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都虞司三·咨送看守永安寺堆撥兵丁”。熱河溥仁寺、普樂寺、安遠廟、普寧寺、扎什倫布寺、布達拉宮、殊像寺、廣安寺、羅漢堂等,設有千總、副千總、委署、梅勒、兵丁、蘇拉等防守。注1另外,韓書瑞教授強調的“公共空間”,先后有變化。乾隆年間,住持若將官修寺廟私自租賃,會處以枷號杖責,并革退還俗。《內務府奏案》,檔案編號5-277-31,乾隆三十五年五月二十二日。乾隆三十五年三官廟住持張喜祿將房間租賃與賣氈人開設作房,以致踐踏污穢不堪。張喜祿稟稱因貧乏難度,故出租房屋。張喜祿處枷號一個月、杖一百,勒令還俗。嘉慶四年(1799),為了外省赴京引見及候補候選人員,開放他們租賃京城內外官管廟宇,并裨益僧道等香火之資;但需防外來游方僧道,及面生可疑來歷不明之人。每年禮部會同其他衙門稽查京城內外官管廟宇共77處,有無容留外來之人,于年終匯奏一次。京城以內官管廟宇50處,由禮部、太常寺、內務府及步軍統領衙門各派所屬官員并督理街道衙門、順天府五城一同隨時稽查。京城外27處,由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報禮部,并根據各廟出具甘結到禮部,無容留來歷不明之人。《禮部等衙門會奏稽查官管理廟宇情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圖書館藏清代檔案),“禮部二十四”,嘉慶十八年十二月十九日。晚清,《內務府慎刑司》檔案記載北京窮困旗人,租賃寺廟的房屋,官方無暇管制。

注1《熱河園庭現行則例》,收入王世襄主編,《清代匠作則例》(鄭州:大象出版社,2009),冊3,頁70—71。

道格拉斯·C·諾斯提到,制度所安排的經濟交換,其第二種的交換是非人情的交換。這種交換通常被做成附于精致的儀式和宗教的訓令之內,以限制參加者。長程和跨文化貿易,以及中世紀歐洲的市集都是建立于這種制度構造之上。它們能使市場擴大并促成更復雜的生產和交換利益,突破地理的局限。道格拉斯·C·諾斯(Douglass C.North)原著,劉瑞華譯,《制度、制度變遷與經濟成就》(臺北:時報出版公司,1994),頁45。清朝和蒙古之間建立的經濟交換,符合這樣的交換模式。艾鴻章(Johan Elverskog)的論著Our Great Qing:The Mongols,Buddhism and the State in Late Imperial China討論十八世紀末清朝政府在蒙回地區創造了當地的菁英世系,理藩院編纂《欽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傳》,清政府授予官階。蒙古菁英也視此官銜和頂戴的獲贈為非比尋常的大事,由此轉化了早期蒙古對于政治權威和部族認同的概念,將蒙古各部的貴族經由皇恩變為各旗的菁英。清朝皇帝也像以前的大汗,授予蒙古地方菁英官銜,只是名稱改為:王、貝勒、貝子和公。但是直到十八世紀,蒙古人才完全接受“旗”的觀念。Johan Elverskog.Our Great Qing:The Mongols, Buddhism and the State in Late Imperial China(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6),pp.63-89.除了清朝在政治和宗教上禮遇蒙古之外,本書并強調清朝懷柔蒙古的經濟政策。

本書的第七章討論乾隆皇帝修建熱河藏傳佛寺的經濟意義。近年來,美國學者研究“新清史”,他們認為過去研究中國的對外關系就是“朝貢”制度,包括費正清教授等,但進而檢視清史,卻發現這種簡單的模式并不適用。事實上,清室對近鄰采取各種不同的方法,包括政治婚姻、宗教護持、貿易、外交和戰爭。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認為清朝政治的核心就是華夏文化,但目前的研究認為滿族統治菁英與蒙藏回人相處更為親密。學者們重新檢視滿蒙回苗等之族群認同,意識到滿洲人糾集同盟征服明朝所面對的復雜文化、政治和族群問題。2004年學者們的論述出版 New Qing Imperial History:The Making of Inner Asian Empire at Qing Chengde一書,其中討論熱河舉行外交會議及大型饗宴等重大活動,使朝拜王公印象深刻,鞏固其忠誠,并顯示對藏密的禮遇。James A.Millward, eds., New Qing Imperial History:The Making of Inner Asian Empire at Qing Chengde(New York:London:Routledge,2004).奧立佛·摩爾(Oliver Moore)提到:“清政府習慣性地復制了文化權威和政治合法性的物質表現,以再現那些原型建筑的意義和功能,這樣,散布在清帝國各處的建筑就被集中到了承德這個被選定的象征性的中心。”承德市文物局編,《承德普樂寺》(北京:中國旅游出版社,2003),頁30。這些研究再配合清宮檔案,能夠更為了解乾隆皇帝興建熱河寺廟的用意。

本章并利用新近開放的熱河檔案,來探討清朝為鞏固邊疆,大量挹注熱河地區的財政。清代的稅收以田賦為大宗,為中央和地方財政來源。但熱河地力澆薄,無法供應當地的駐軍與喇嘛之需,其財政來源由內務府和戶部供應。熱河的寺廟在乾隆三十六年(1771)以后興建經費增多,普陀宗乘之廟和須彌福壽之廟規模宏大,且裝飾耀眼的金頂,經費支出超過百萬兩,此為兩淮鹽引案發生后,鹽商賠補經費超過千萬兩,皇帝建寺廟遂可極盡鋪張。

乾隆皇帝在位期間巡幸避暑山莊共49次,每次皆在寺廟舉行法會,蒙古王公亦參與禮佛活動。乾隆皇帝模仿西藏藏傳佛教中心—達賴的布達拉宮——來建造普陀宗乘之廟。同時模仿班禪所居扎什倫布寺,來建造須彌福壽之廟,再現原型建筑的意義和功能,無形中將蒙古的宗教信仰中心從西藏轉移到熱河。乾隆皇帝建造普寧寺,為他生日舉行唪經和跳步扎活動;利用普樂寺來修上樂密法;在永佑寺由喇嘛念經,替祖先舉行供獻;普陀宗乘之廟掛著高宗圣容以及七世達賴喇嘛像;須彌福壽之廟建造萬壽琉璃塔等,這些寺廟的興建及宗教活動,意味著乾隆皇帝篤信藏傳佛教。總之,乾隆皇帝修建熱河藏傳佛寺,維持清朝和蒙古一百余年的和平關系,比明代和蒙古戰爭每年動輒耗費七八百萬兩銀來說,更能呈顯清代成功的統治策略。

本書的第八章討論清朝藏傳寺廟的經濟。韓書瑞教授認為寺廟的經濟功能相當重要,以寺廟為中心的集市和進香活動,豐富了商品交換和地方經濟發展。Susan Naquin, Peking:Temples and City Life,1400-1900, pp.622-632.又討論清統治者較明代更為積極地擴充國家宗教,并且將對寺廟的贊助系統化。除了由禮部定期對國家正祀給予贊助,皇帝也利用內務府作為其私人贊助的代理機構。其贊助名目包括香燭、油米、給予僧侶或住持的銀兩,或是舉辦儀式時的補助。Susan Naquin, Peking:Temples and City Life,1400-1900, pp.59-70.本書利用韓教授的研究基礎,擬討論清政府對寺院經濟的政策。清代設置理藩院掌管外藩蒙古、喇嘛、回部、金川事務。皇帝在北京和熱河興建藏傳寺廟,并給喇嘛口糧。新疆伊犁、蒙古、后藏興建的寺廟則由清朝賞廟名,并補放喇嘛、發給喇嘛札付、度牒、路引等。清朝一方面限制寺廟的規模;另方面制訂額缺,防止藏傳佛教勢力膨脹。在經濟方面,清代北京和熱河的寺廟經濟來自戶部和內務府的經費,邊區如多倫諾爾、山西五臺山、甘肅青海的喇嘛口糧則來自州縣。打箭爐稅關則提供達賴喇嘛賞銀、茶葉與惠遠廟的喇嘛口糧衣單。

元代宣政院所轄官寺360座,占用民田數十萬畝,消耗天下之財。明代皇帝在京師供養大量藏僧,每日酒食皆系光祿寺支付,頻繁舉辦佛教法事、興建寺廟、造塔,造成國家財政危機。相較之下,清朝喇嘛及其徒眾的錢糧由戶部支給,康熙年間,戶部供養喇嘛費用約萬余兩,乾隆以后約六萬兩銀及米糧二萬余石。至于興建寺廟和法會所需用度,皆來自內務府。由皇帝荷包支付的銀兩,遠超過戶部的支出,遂未造成國家財政問題。清朝統治者將施舍駐京呼圖克圖的牧廠分布于長城口外,不占民田。清中葉后,漢人出關開墾,促進這些地區的經濟發展。乾隆皇帝不論基于個人信仰或者以宗教籠絡蒙古,在政策上都超越前兩個朝代,展現清朝統治的特殊性。

十九世紀中國面對外強壓境,士人都聯想到乾隆皇帝接見馬嘎爾尼時態度傲慢無禮,錯失西化的機會。但乾隆皇帝在位期間征服新疆、蒙古等地,為了和他們建立良好關系,大量心力花在宗教政策、財政挹注、建立驛站等,或許他沒有前瞻性看到十九世紀中國的沒落,但中國至今能保有廣闊國土,乾隆皇帝對邊疆民族的策略還是值得探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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