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頡剛“層累說”與20世紀中國古史學
- 黃海烈
- 4238字
- 2020-02-28 16:32:37
第一節 近代西方科學思想的影響
中國學術思想與社會政治局勢有著十分密切的關聯,自漢至清,經學及其變種作為主流意識形態一統天下。清中晚期,時勢所需,經學內部演化出古文經學和今文經學,隨著西學東漸,今文經學派更是接受西學影響,積極向致用一途轉化。清末民初,經學逐漸淡出,其功用與價值賦予史學,經史易位。康有為之今文經學一化為梁啟超之新史學,再化為顧頡剛之疑古學,都曾直接或間接受到東西洋學術思想之影響。顧頡剛“層累說”形成過程中,所受近代以來西方科學思想的影響,不僅來自歷史進化論,還來自“實驗主義”、“歷史實證主義”等等。但在各種西方科學思想中,影響其“層累說”最為深刻的無過于歷史進化論思想
。顧頡剛了解與接受歷史進化論等近代西方科學思想,懂得用進化演變的科學理念來治學,使其學說具有現代史學的眼光與觀念。
一、歷史進化論的影響
1906年,顧頡剛入高等小學,告別私塾講授,接受新式教育,于是開始觸及所謂的“科學思想”。1919年“五四運動”前夕,顧頡剛已經深受來自胡適、章士釗等人所宣揚的歷史進化論的影響。如顧頡剛在其1919年1月12日至17日的日記中寫道:“下午讀《新青年》……論世界語一篇,胡先生評他根本論點,只是一個歷史進化觀念;并謂語言文字的問題,是不能脫離歷史進化的觀念可以討論的。此意非常佩服。吾意無論何學何事,要去論他,總在一個歷史進化觀念,以事物不能離因果也。”(1919年1月12日)“下午讀胡適之先生之《周秦諸子進化論》,我佩服極了。我方知我年來研究儒先言命的東西,就是中國的進化學說。”(1919年1月17日)“見章行嚴先生在二十周年紀念會演說詞……舊者將謝而未謝,新者方來而未來,其中不得不有共同之一域,相與融化,以為除舊開新之地;此共同之域,即世俗所謂調和。不有此共同之域,世界決無由運行,人類決無有進化。”(1919年1月13日)在顧頡剛此時的讀書筆記《寄居錄》中,也可以看到他運用進化論來闡述問題,如他說:“凡是分類,都是看著兩端。……若從學問上看來,便不當有概念,不當有分類。……故分類者,事之所不得已也。他日之學問雖不可知,以臆見推之,則宜為無類之學矣。至于無類之學,則宇宙運行人物進化之大原理,可以見矣。”
此間,顧頡剛還作《中國近來學術思想界的變遷觀》,文中大談進化論,并嘗試用進化論的觀點分析中國社會思想變遷的走向
。
顧頡剛不僅受到歷史進化論的影響,而且已掌握其中的要旨,為其后來提出“層累說”提供了充分的理論依據。他認為治學應該運用發展的觀點,這也是前代學者們所缺乏的,正惑于此,才造成學術發展的遲滯。在《景西雜記》中他寫道:“以前學者無發展觀點,遂不能有推陳出新之思想,必遵于唯圣是從之地步,是以兩千年來無進步。”隨著顧頡剛辨偽疑古工作的深入,他將歷史進化論思想運用于“層累說”。胡適當時就已觀察到顧頡剛這一學說中所運用的進化論,他說:“崔述剝古史的皮,僅剝到‘經’為止,還不算徹底。顧先生還要進一步,不但剝的更深,并且還要研究那一層一層的皮是怎樣堆砌起來的。他說:‘我們看史跡的整理還輕,而看傳說的經歷卻重。凡是一件史事,應看他最先是怎樣,以后逐步逐步的變遷是怎樣。’這種見解重在每一種傳說的‘經歷’與演進。這是用歷史演進的見解來觀察歷史上的傳說。”
這表明,在胡適看來,“歷史演進法”是顧頡剛在“層累說”中所運用的根本方法。
二、胡適與顧頡剛
在顧頡剛的學術創立階段的思想融會過程中,胡適貫穿其中,起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甚至可以說,胡適是顧頡剛的學術引路人和精神導師。胡適“懷疑”的態度和治學的方法,都對顧頡剛起著直接的引導作用。
20世紀初,中國學術界掀起“整理國故”運動。1919年3月,朱希祖就提出用科學的方法來整理中國舊籍,他說:“我們現在講學問,把古今書籍平等看待,也不是古非今,也不尊今薄古:用治生物學、社會學的方法來治學問。換一句話講,就是用科學的方法來治學問。”
1919年12月,胡適更在《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明確提出“新文化運動”的基本指導思想與宗旨,即“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
十六字方針。“研究問題”是手段,“輸入學理、整理國故”是方法,“再造文明”是目標。就此,胡適在“國故”研究的取向上進一步強調西方學理的輸入。
這種“輸入學理、整理國故”的風潮,無疑也影響到身處其中的顧頡剛。1921年12月,顧頡剛正在進行辨偽《詩經》的工作,他認為“整理國故”的利器在于西方先進的科學思想與方法,必須用科學的態度來對待“國故”,分清“保存”和“整理”兩種手段,在“整理”方面,應分清材料先后次序,使其各歸其位。他說:“如何理得了國故!譬如一間屋的亂紙,我若要去整理,必定審擇一下,某紙可留,某紙可棄,再將要留的紙分類歸好。若應棄者不許棄,應留者不許別擇,只許仍照了原來的次序排編,這是很好的保存工夫,不是整理的事業了!所以我們要分清兩個觀念。一是保存,無論什么東西都應放好。一是整理,我們應放出眼光,謹慎的理出一個頭緒來。即如《詩序》、《傳》、《箋》這幾種書,無論如何的說謊胡鬧,在保存上我們還應與別的好東西同等看待。若是講到《詩經》,我們要整理出一個《詩經》的原來的地位,我們便不能不極端攻擊,使他退出《詩經》范圍之外。等到要整理漢儒的《詩》學了,我們又須招他進來,把他好好的整理。”1926年初,顧頡剛針對社會上有關北大國學門研究國學的諸多誤解,分別在研究態度、對象、目標、方法、主旨等方面加以解釋和闡發,他說:“我們要屏棄勢力的成見,用平等的眼光去觀察所研究的對象。我們對于政治、道德以及一切的人事不作一些主張,但我們卻要把它們作為研究的對象。我們研究的目的,只是要說明一件事實,絕不是要把研究的結果送與社會應用。我們看國學是中國的歷史,是科學中的一部分,所以我們研究的主旨在于用了科學方法去駕馭中國歷史的材料,不是要做成國粹論者。”
由此表明,顧頡剛對胡適的科學整理國故的目的、方法與手段已經充分掌握,對其“輸入學理”的主導思想更是心領神會。
胡適對顧頡剛古史學說的形成給予直接影響。胡適不僅直接參與“層累說”的醞釀,贊成顧頡剛古史學基本觀點,以自己的具體研究成果參與古書古史的考辨工作,還發表了許多關于治史態度與方法的意見。胡適的《實驗主義》、《演化論與存疑主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新思潮的意義》等一系列文章,打出“存疑主義”旗號,鼓吹“天下沒有永遠不變的真理”,主張“寧可疑而錯,不可信而錯”,要人們“不信任沒有充分證據的東西”,并“重新估定一切價值”等等,這都給顧頡剛以很大的輿論支持和方法啟示。顧頡剛在《古史辨》第一冊自序中就曾回憶說:“那數年中,適之先生發表的論文很多,在這些論文中他時常給我以研究歷史的方法,我都能深摯地了解而承受。”
胡適認為研究國故要具有疑古的態度和歷史的觀念。“疑古的態度,簡要言之,就是‘寧可疑而錯,不可信而錯’十個字。……所以疑古的態度,有兩方面好講:(一)疑古書的真偽;(二)疑真書被那山東老學究弄偽的地方。我們疑古的目的,是在得其‘真’,就是疑錯了,亦沒有什么要緊。”對于那些傳統上被認為很是可信的中國歷史,胡適認為也需要采用“打破砂鍋問到底”式的懷疑,特別是“在東周以前的歷史,是沒有一字可以信的。以后呢?大部分也是不可靠的。如《禹貢》這一章書,一般學者,都承認是可靠的。據我用歷史的眼光看來,可是不可靠的,我敢斷定它是偽的。在夏禹時,中國難道竟有這般大的土地么?四部書里邊的經、史、子三種,大多是不可靠的,我們總要有疑古的態度才好”。胡適這種疑古的態度無疑在心理上支持了顧頡剛,使得其“上古史靠不住的觀念在讀了《改制考》之后又經過這樣的一溫”,在輿論環境上也為其提出“層累說”創造了一個適合的“語境”。胡適在《實驗主義》一文中說:“怎么叫做‘歷史的態度’呢?這就是要研究事物如何發生,怎樣來的,怎樣變到現在的樣子,這就是‘歷史的態度’。”
又在《問題與主義》一文中說:“凡對于每一種事物制度,總想尋出他的前因與后果,不把他當作一種來無蹤去無影的孤立東西,這種態度就是歷史的態度。”
顧頡剛正是用這種“歷史的態度”考察中國歷史上的傳說,得出“歷史演進的方法”。
1921年,杜威離開中國,胡適在《杜威先生與中國》中將杜威的哲學方法“實驗主義”中“歷史的方法”歸結為“祖孫的方法”,他認為杜威“從來不把一個制度或學說看作一個孤立的東西,總把他看作一個中段,一頭是他所以發生的原因,一頭是他自己發生的效果;上頭有他的祖父,下面有他的子孫。捉住了這兩頭,他再也逃不出去了”。胡適又將這一方法運用到“井田制”和“水滸傳考證”的研究上,使顧頡剛深受啟發,他說:“適之先生在《建設》上發表的辨論井田的文字,方法正和《水滸》的考證一樣,可見研究古史也盡可以應用研究故事的方法。”
顧頡剛表示:“適之先生帶了西洋的史學方法回來,把傳說中的古代制度和小說中的故事舉了幾個演變的例,使人讀了不但要去辨偽,要去研究偽史的背景,而且要去尋出它的漸漸演變的線索,就從演變的線索上去研究,這比了長素先生的方法又深進了一層了。”
又說:“后來聽了適之先生的課,知道研究歷史的方法在于尋求一件事情的前后左右的關系,不把它看作突然出現的。老實說,我的腦筋中印象最深的科學方法不過如此而已。”
可見,胡適所運用的“歷史的方法”對顧頡剛影響之深刻
。
胡適在餞別杜威會上的“演說辭”中,還談到“實驗的方法”,闡述有“三個要點”:“第一點注重具體的個別事實;第二是一切學理都只是假設,給我們參考用的,卻不是天經地義;第三是一切學說制度等等,甚至真理都要經過試驗。”顧頡剛對這種實驗主義的觀點深表贊同,他說:“此篇演說深契于余心。我以為欲救今日中國華而不實的毛病,只有杜威一派學說是對病藥。”
綜上所述,以歷史進化論為代表的西方科學思想對顧頡剛“層累說”的形成,乃至整個古史學說思想體系,都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和作用,是顧頡剛古史學說重要的方法論指導、思想來源和資源庫。而這其間,胡適起著導夫先路的作用,成為顧頡剛學術起步的科學引導者和支持者。對顧頡剛來說,西方先進的科學思想促成了其學術自覺和思想解放,并為之提供與以往不同的研究手段和方法,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在吸收西方科學思想的同時,更多還是依靠中國傳統學術資源,在此基礎上創造出“層累說”,成為20世紀新史學的代表性學說。如西方學者所說:“傳統經史之學也是中國史學現代化的一個基礎。更為重要的是,傳統經史學著作都是中國式的,故而更容易為人們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