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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上古音必須堅持正確的學術方向

孫玉文

1876年英國人艾約瑟(Joseph Edkins)發表《漢字研究導論》,提出上古漢語可能有復輔音聲母的假說,影響深遠,贊同者和反對者都大有人在。上個世紀,贊同上古漢語有復輔音者發表的論著更多。為了證明古有復輔音,有學者一方面試圖搜集更多類型的材料,另一方面竭力避免湊合不同輔音以構擬復輔音的簡單做法,試圖仿照民族語給上古構擬出規則的結構形式來作構擬。

他們搜集到的材料主要有:諧聲字、重文、聯綿詞、古文字、通假字、同源詞(即同族詞)、聲訓、讀若、異文、異讀、古今方言的分音詞、漢語與其他語言的譯音、漢藏諸語言同源詞等。諧聲字、重文、聯綿詞、古文字、通假字、同源詞(即同族詞)、聲訓、讀若、異文、異讀等可算漢語的內證材料。這些材料是否都是同一性質,是否都反映了周秦兩漢時代的語音現象,本身還需要證明。嚴格地說,它們都是用漢字書寫的,不能直接證明古有復輔音;古今方言的分音詞是不是復輔音的遺跡,也需要論證;上古譯音材料極為有限,很零散,在論證古有復輔音方面難以作為力證。

因此,贊同古有復輔音者,漢藏諸語言的同源詞實際上是他們的主要證據。鄭張尚芳在《上古音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中,既說“常對上古有復聲母持懷疑態度”的學者是“囿于見聞”,希望從學識上打擊、貶低反對上古有復輔音的學者,從而彰顯自己高明,借此調動人們的情緒,贊同古有復輔音的說法;這當然不是論證古有復輔音的證據,也彰顯了他缺乏應有的科學態度。又說:“既然同為漢藏語系的藏緬、侗臺、苗瑤各語族都是復輔音豐富的語言,惟獨漢語例外沒有復聲母是說不過去的,不然漢語就成了與其他兄弟語言都不一樣的怪胎了。”(76頁)也是希望通過使用“兄弟語言、怪胎”這樣的字眼,爭取讀者從情感上認同其說。言下之意,如果不贊同古有復輔音,那么這些學者就見識有限,構擬出來的上古音系就是“怪胎”。為了避免有“囿于見聞”“怪胎”之譏,那就只好接受他構擬的復輔音。鄭張還利用人們普遍存在的舍故求新的心理,將反對古有復輔音學說的先生定性為“舊派”,他們是“新起各家”,可謂巧立名目,用心良苦。《上古音系》一書材料分析粗疏,論證粗糙,錯訛極多;他將自己列為“新起各家”之首,既有替自己的錯誤打掩護的成分在內,也表現出他對引領群雄的渴望。

但是學者們并不在乎被譏諷為“囿于見聞”、貶為“舊派”,也無懼給上古構擬有“怪胎”之嫌的音系,自始至終堅持實事求是的學風,去研究第一手材料。很多學者都堅信:漢藏語系的說法目前只是一種假說;即使將來論證了漢藏諸語言同源,也不能證明漢字出現以來的漢語就有復輔音聲母。道理很簡單:漢藏諸語言即使同源,漢語從原始漢藏語中分化的時代也應該在倉頡造字以前。至于在此之前多少年,無法論定;分化之后還要考慮不同語言的接觸。因此,即使漢藏諸語言的同源關系得到證實,即使剛從漢藏語分化出來的漢語有復輔音,也沒有理由推定上古漢語有復輔音。現代北方話從中古漢語分化出來的時間總比上古漢語從原始漢藏語分化出來的時間短吧,中古漢語有一套全濁聲母,我們無法推出今天北方話也有全濁聲母;同理,怎么能根據漢藏諸語言同源,根據原始漢藏語有復輔音聲母,就能推出有文字記載時期的漢語,尤其是上古漢語有復輔音聲母呢?歷史觀和系統觀哪里去了!

仿照民族語的復輔音類型給上古漢語構擬出規則的復輔音結構形式,也不是科學的作法。鄭張尚芳說:“有些熱心于復聲母說的學者根據聲訓、讀若、諧聲等不同材料構擬了大批復聲母,可惜結構龐雜、拼湊因素過多,以致有些形式太不習見,尤其系統性不強,到中古的演變規則不清,因而未能取信于人。所以在構擬時必須突出復輔音結構規則及系統性,并輔以相關兄弟語同源詞比較作佐證。”(78頁)他以為在堅持古有復輔音的前提下,只要將復輔音構擬得規整、有系統,就能確信上古漢語有復輔音。這看不出邏輯性何在。鄭張不知道,或者是忘了:即使構擬的復輔音聲母再規整、再有系統性,如果不去踏踏實實地摸材料,構擬的音系不能接受上古內證材料的檢驗,那只是空中樓閣。構擬一個復輔音,實際上是在給一類聲母擬音,如果不能證明上古有這么一類聲母,而采取取巧的辦法,越過這關鍵性的一步,通過一些聲母的極少的特殊相通,就勉強地定一個復輔音,自難取信于人。因此,對于上古內證材料的搜集整理、求真辨偽永遠是構擬上古音中第一要務,音值的構擬必須符合音類。這是必須要堅持的學術方向。

在2002年6月開始的漢語音韻學方法論的大討論中,上古漢語是否有復輔音的問題成為熱點。與上個世紀不同的是,學者們不斷搜集整理材料,從微觀到宏觀方面,都對材料作出了深入細致的分析、考察。因此,此時開始,反對上古漢語有復輔音并作出明確論證的學者占絕對優勢,發表了多篇極有價值的論文和多部極有價值的著作,有力地推進了上古音的研究。十多年過去了,學者們經過艱苦的論證,逐步明確:周秦以降的上古漢語沒有復輔音聲母,不能仿照民族語的復輔音類型給上古漢語構擬出規則的復輔音結構形式。這場討論影響深遠。2014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白一平和沙加爾(William H.Baxter and Laurent Sagart)的《上古漢語新構擬》(Old Chinese:A New Reconstruction)一書,盡管這本書的擬音對比白一平、沙加爾原來的構擬,除了刪去學界業已指出的幾個錯誤,并沒有作多少改動,書中仍硬傷累累,從微觀到宏觀都缺乏必要論證,不是一部成功的著作;但是白、沙二人沒有宣稱仿照民族語的語音類型給上古漢語擬音,也沒有宣稱仿照民族語的復輔音類型給上古漢語構擬出規則的復輔音結構形式,明確提出根據上古漢語與其他語言的借詞和漢語方言的存古形式構擬上古音。盡管他們在構擬實踐上幾乎原地踏步,理論和實踐有所脫節,但在理論上對比鄭張的《上古音系》有所進步;就這一點說,還是值得肯定的。

本書作者丁啟陣曾于2000年由澳門語言學會出版了《論古無復輔音聲母》,論證上古漢語沒有復輔音聲母,但是印數少,大陸學者見到的不多。他還于2002年發表《論閩西北方言來母s聲現象的起源》,2006年發表《“復輔音”說的四個問題》,都非常明確地反對給上古漢語構擬復輔音聲母,時有新見。現在丁啟陣的《復輔音說辨正》一書即將付梓。這部書稿有五部分內容,依次為“復輔音說未成定論”“復輔音研究的觀念問題”“復輔音的論證方法”“主要材料的討論”“四種現代方言現象的討論”,主要從理論上證明:贊同復輔音說的學者提出的那些材料,都不是用來論證上古漢語有復輔音聲母的可靠證據,都可以從單輔音的角度作出構擬。作者的討論有新意,有一定的理論深度,行文不板滯,具有可讀性。

我讀了他的這部書稿,對丁啟陣在以下幾個方面的探討特別感興趣:第一,作者在分析漢語演變時區分“音素”和“音素內部區別性特征”這兩個概念,指出語言中由一個音素變成另一個音素,實際上都可以分析為某個或者某幾個區別性特征的轉換。應用在古漢語研究上,就可以表述為:異聲的形成有可能是音素內部區別性特征發生了改變;而復輔音的構擬基本上都是中古音素簡單的排列組合,都把音素當成了語音演變的最小單位,設想的演變方式是音素組合的裂變。作者批評這種構擬是簡單化的作法,認為復輔音論者忽視了語音構造規律對漢語演變規律的影響:一個音素的變化,決非只有簡單的脫落或者分裂,它還可能因為受到構造規律的影響而從A變易為B。這跟我們的主張是一致的,我們認為聲母不同部位之間的相通不必用復輔音去解釋,應該承認有些特殊相通是從某一個部位的單輔音變成另一個部位的單輔音,既往的復輔音構擬嚴重忽視了這種變化模式。作者的這種見解有積極意義。

第二,作者對利用現代漢語方言的一些特殊現象(如分音詞、閩方言的一些特殊音變等)作為構擬復輔音聲母的證據作了有力駁斥,很有說服力。白一平、沙加爾的《上古漢語新構擬》一書為了維護他們以前的構擬,同時看到仿照民族語的語音類型給上古漢語擬音的作法在今天很難站住腳,退而求其次,有選擇地以羅杰瑞(Jerry Norman)的所謂原始閩語構擬作為定論,去構擬上古漢語。羅杰瑞的構擬對他們的古音構擬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他們對批評羅杰瑞的構擬的其他意見,要么視而不見,要么根本不提及,沒有作任何有力的辯駁。這是很不科學的。本書作者丁啟陣本世紀初就論證不能用閩方言作為構擬上古漢語的根據,對羅杰瑞等人的構擬作出了有理有據的批評,然而白、沙的新書根本不提,不知何故。現在,《復輔音說辨正》一書在作者既往研究的基礎上,詳列各家對閩方言構擬的分歧所在,作進一步梳理、分析、加深。這對認識白、沙新構擬很有好處。我看了丁啟陣的這部新著,回過頭來再看白、沙的新構擬,深感他們二位對利用漢語方言構擬漢語上古音方面的作法很草率,不足為訓。

當然,白、沙的構擬,還借助了所謂的“借詞”,實際上有相當一些“借詞”是將原來看作同一語系同源詞的那些詞換一個角度看作借詞,以此來維護先前的上古音構擬。但是他們在使用借詞來構擬上古音時,對這部分借詞的認定、借詞的時代性、借詞能在多大程度上保留被借語言的語音信息以及具體材料的處理上都存在相當多的可議之處,白、沙的新書對借詞材料的運用也很不成功。《復輔音說辨正》一書對借詞在構擬復輔音中的功效有所涉及,但討論得略顯單薄。

第三,作者注意到,學者們提出的用來證明甲聲母和乙聲母特殊相通的所謂反映上古漢語有復輔音的一些文獻證據,都可以在現代方言中找到類似乃至對應的現象,現代方言間這些特殊相通關系的現象,其實都可以用方言間單輔音對應和共時語音演變進行解釋,不必假設為復輔音分化和歷時演變。這就從類型學角度論證不必為上古漢語構擬復輔音。

作者還將上古音構擬、漢藏諸語言、現代方音結合起來考察,對利用所謂漢藏語構擬上古音的作法從一個新的角度提出了批評,也很有見地。現代漢語方言沒有復輔音,這對上古漢語有復輔音的學者很不利。為了維護上古復輔音的構擬,復輔音說者只好采取兩個辦法:一是將利用漢藏諸語言構擬上古復輔音時早已拋棄的歷史觀重新拾起來,堅稱要堅持歷史觀,不能因為現代漢語方言沒有復輔音就證明上古沒有;一是在現代方言中找復輔音的遺跡,例如分音詞,例如浙西、粵西、海南的先喉塞音等等,證明現代方言有復輔音,也不管這些方言的所謂“復輔音”跟構擬的上古音是否一回事,只要能搪塞一些人就行,從而為他們的復輔音構擬當保護傘。《復輔音說辨正》一書注意到現代方言沒有復輔音,在此基礎上,論證:無論從時間的遠近,還是語言的親疏關系,現代方言跟上古漢語之間的關系都要比漢藏諸語言內部其他親屬語言親近得多。因此,撇開現代方言,大談藏緬、壯侗語言同源詞,來構擬上古復輔音,這種作法是有問題的,有強材料以就我之嫌。

《復輔音說辨正》一書對于古有復輔音說的批評是有根有據的,也有一定的理論深度,對推進漢語上古音研究有積極意義,因此我很樂意向廣大讀者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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