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唐邊塞詩研究(中華文史新刊)
- 閻福玲
- 15字
- 2020-12-24 11:36:08
第二章 漢唐邊塞詩發展史論(下)
第一節 北朝、隋與初唐邊塞詩的貞剛氣質
唐代邊塞詩取得的輝煌成就,不僅有南朝邊塞詩積累的豐富的藝術手段作基礎,還與北朝邊塞詩積累的貞剛氣質密不可分。以關中為本位的唐代社會,不僅政治經濟軍事等制度如三省六部制、均田制與租庸調制、府兵制等承繼北朝而來,其思想文化與藝術精神也多承北朝風尚。自東晉開始的南北分裂長達270多年,形成南北文化獨立發展,南方崇文,北方尚武,所謂“江左宮商發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1)。唐代邊塞詩的審美情趣與藝術風格主體來源于北朝文化的貞剛氣質,為了理清這一線索,本節將北魏、北齊、北周三朝與承繼其貞則氣質并成為南北朝向盛唐邊塞詩過渡的隋及初唐邊塞詩放在一起,尋繹北朝、隋及初唐邊塞詩為盛唐邊塞詩繁榮所提供的精神滋養與藝術基礎。
一、貞剛尚武的北朝邊塞詩
在長達270多年的北朝文學中,邊塞詩總體成就不高。現存作品總共有110多首,其中文人創作約53首,樂府民歌60多首。文人創作包括北魏12首、北齊7首、北周34首。涉及詩人17位,其中北魏6人、北齊5人、北周6人。其中較有成就的有北魏溫子升(6首)、北齊高昂(2首)、由南入北周的王褒(11首)和庾信(16首)。存詩1首的有劉昶、王肅、崔鴻、董紹、裴讓之、祖珽、蕭愨、顏之推、李昶、高琳、宇文招和尚法師等人。他們身處北地,或多或少有過親臨邊塞的生活體驗,其邊塞詩寫作較少承襲漢魏以來的樂府傳統,而是抒寫親歷邊地的望中之景和真實的生活感懷,有著不同于南朝邊塞詩的貞剛氣質。北朝樂府民歌作為“梁鼓角橫吹曲”保存下來,清新質樸,反映了北方民族游牧尚武的生活習性和草原風光的生活情調。
靜態地分析北朝文人的邊塞詩,其題材內容有寫征戰苦寒的,如王肅《悲平城詩》,高昂《從軍與相州刺史孫騰作行路難》,王褒《飲馬長城窟行》、《入塞》(2)等篇;有抒發懷鄉思歸之情的,如祖叔辨《千里思》,王褒《渡河北詩》,庾信《怨歌行》、《重別周尚書詩二首》等篇;還有一些詠昭君和親出塞的詩篇。但是這些詩作并不代表北朝邊塞詩的成就與特色,真正具有北朝特點的是北魏溫子升、北齊高昂,以及由南入北詩人王褒、庾信的詩作。
溫子升,字鵬舉,冤句人。為北魏本土詩人,曾為御史、朝請、參軍、主客郎中、中書舍人散騎常侍、中軍大將軍等職,見疑北齊下晉陽獄餓死。與魏收、邢邵有“北地三才”美稱,其文集三十九卷已佚,今人輯其詩作有80多篇。其中邊塞詩6篇。包括《安定侯曲》、《敦煌樂》、《涼州樂歌二首》、《搗衣詩》、《從駕幸金墉城詩》等篇。如《涼州樂歌二首》:
遠游武威郡,遙望姑臧城。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
路出玉門關,城接龍城坂。但事弦歌樂,誰道山川遠。
兩詩表現西北涼州邊塞之地車水馬龍、歌吹樂作的熱鬧景象,抒發樂不思蜀的情感,與南朝詩歌虛擬想象的寫作迥然相異,以寫實的手法表現了邊塞的真實狀貌。涼州作為東西交流線上的要地,并不像南朝詩人想象的那樣荒涼,《資治通鑒》大業五年(609)隋煬帝巡幸涼州(今甘肅武威)西域諸國“佩金玉,被錦罽,焚香奏樂,歌舞喧噪”,而“武威、張掖士女盛飾縱觀,衣服車馬不鮮者,郡縣督課之。騎乘嗔咽,周亙數十里,以示中國之盛”。又天寶十二年(753)載:“是時中國盛強,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萬二千里,閭閻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3)可見溫子升描繪的是真實的涼州。北魏文士尚武是從崔浩開始的,他出身世代業儒的書香門第,卻把立功邊塞作為人生的崇高理想。曾說:“何必讀書,然后為學!衛青、霍去病亦不讀書,而能大建勛名,致位公輔。”(4)惜其未有詩作流傳。倒是另一位詩人崔鴻有《詠寶劍詩》,寫胡人尚武愛劍習尚。另外,董紹《高平牧馬詩》表現游牧尚武的風尚,也有北詩的地域特點。
代表北齊邊塞詩尚武特色的是高昂。昂字敖曹,北海蓨(今河北滄州)人。附齊武帝起兵,助成霸業,為侍中司徒兼西南道都督。元象元年(538)為周軍所殺,年四十八。作為鮮卑化的漢族軍人,他鄙文尚武,曾言:“男兒當橫行天下,自取富貴,誰能端坐讀書,作老博士也。”(5)其《從軍與相州刺史孫騰作行路難》:“卷甲長驅不可息,六日六夜三度食。初時言作虎牢停,更被處置河橋北。回首絕望便蕭條,悲來雪涕還自抑。”真實地表現了其從軍征戰的艱辛。而那首具有代表性的《征行詩》:“壟種千口牛,泉連百壺酒。朝朝圍山獵,夜夜迎新婦。”以欣賞的口吻寫其以養牛當種地、嗜酒如泉水、圍獵搶掠的生活,其粗俗野性的生活方式典型地反映了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活習性。
北周文人邊塞詩在北朝邊塞詩中占有主導地位,其34首邊塞詩作,除了趙王宇文招的《從軍行》以近似七絕的形式寫邊塞值得提及外,有特色的詩作集中在由南入北的王褒和庾信筆下。王褒11篇詩作中,《飲馬長城窟行》、《出塞》、《入塞》、《關山月》、《昭君詞》、《燕歌行》等篇,從主題思想與藝術風格看,可能都寫于南朝。其《從軍行二首》泛詠出塞征行之事,雖然其閨閣邊關相結合的寫作模式及報恩重義的表達很像南朝邊塞詩口吻,但詩中寫景不再是密集的風沙冰雪等苦寒之詞,邊塞意象疏朗,如“對岸流沙白,緣河柳色青”、“荒戍唯看柳,邊城不識春”(6)等,有可能是入北朝后所作。其《關山篇》、《渡河北詩》、《入關故人別詩》等篇作于北朝,寫景自然,抒情真切。如《關山篇》:“關山恒掩藹,高峰白云外。遙望秦川水,千里長如帶。”《渡河北詩》:“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常山臨代郡,亭障繞黃河。心悲異方樂,腸斷隴頭歌。薄暮臨征馬,失道北山阿。”面對木葉飄飛好似南國洞庭的邊秋日暮圖景,飄泊異鄉的詩人迷惘彷徨,聞樂心悲,真實地寫出了詩人的情懷意緒。與南朝虛擬想象的邊塞詩堆砌苦寒意象、賦題鋪陳的寫法迥然有別,體現了北朝邊塞詩的新氣象。
庾信的16篇邊塞詩,《出自薊北門行》、《怨歌行》、《燕歌行》、《折楊柳》等樂府舊題之作,賦題為詩,重視對仗,善于并置邊塞意象渲染邊地氛圍,又愛用邊關閨閣相結合的構思方法,抒情上帶有宮體的意味,表明這些邊塞樂府可能寫于南朝之時,具有南朝邊塞詩凄婉艷麗的特點。其中《怨歌行》:“家住金陵縣前,嫁得長安少年。回頭望鄉淚落,不知何處天邊。胡塵幾日應盡,漢月何時更圓。為君能歌此曲,不覺心隨斷弦。”以六言寫邊塞,別具特色。另外他還有一些狩獵講武、奉和贈答和從軍之作,特色并不明顯。較好地體現庾信北朝邊塞詩特點的詩作集中在其代表作《擬詠懷二十七首》中。如“榆關音信斷”、“日晚荒城上”、“聞道樓船戰”等篇。如“日晚荒城上,蒼茫余落暉。都護樓蘭返,將軍疏勒歸。馬有風塵氣,人多關塞衣。陣云平不動,秋蓬卷欲飛”。行云流水的句式,并不密集的邊塞意象,卻營造出如臨其境的北塞晚秋日暮的情景與氛圍。從情感內涵看,他的邊塞詩還常常隱含著滯留北地的懷鄉思歸之情,常常慨嘆蘇武、荊軻、昭君的境遇,悲人兼有悲己之意。如“榆關音信斷”就是集中表現滯留北地的遺恨與無盡的家國之思。“聞道樓船戰”借蘇武、荊軻悲慨自身。另外,個別作品還融入了詩人對邊塞征戰的理性思考。如“燕然猶有石,須勒幾人名”、“陽關萬里道,不見一人歸”等詩句,表達“萬里長征人未還”之意,體現了庾信對征戰的冷靜態度。
庾信的北朝邊塞詩與王褒近似,特色鮮明。由南入北的經歷,使他們的邊塞詩既有梁陳詩細膩精致的特點,又融入了北朝詩豪邁剛健的精神氣質,體現出南北融合雄邁奔放、自然清健的特點。他們不再用南朝人慣用的密集意象構筑邊塞詩境,而是以自然流暢的語言描寫望中所見的邊塞之景,營造北塞真實動人的戍邊生活情境,寫出了北方邊塞的風沙氣息,卻沒有南朝詩鋪張描摹、堆砌意象之病,地名意象也大多由虛設轉為寫實,“黃河”、“代郡”、“秦川”、“常山”等實指意象,取代了南朝詩動輒“天山”、“瀚海”、“陰山”、“祁連”等帶有象征意味的西域地名,給人自然親切的觀感。
北朝邊塞詩還包括樂府民歌,現存60多首,為齊梁時期由北方傳入南朝,被梁朝記錄下來,稱為“梁鼓角橫吹曲”,收錄于郭茂倩《樂府詩集》中。這些樂府民歌題材內容包括四個方面:一是描寫戰爭,表現戰爭的慘烈。如“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尸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7),表現游牧民族之間頻繁的征戰搶掠,人民成了戰爭的犧牲品,《隔谷歌》甚至記錄了同胞兄弟對攻殘殺的殘酷現實。二是表現戰爭帶來的災難。男兒頻頻戰死,造成男女比例失調、孤寡可憐、女兒難嫁的社會現象,如《瑯琊王歌辭》:“東山看西水,水流盤石間。公死姥更嫁,孤兒甚可憐。”《捉搦歌》:“男兒千兇飽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地驅樂歌》:“老女不嫁,蹋地喚天。”還有寫人民被擄掠的悲慘境況如《隴頭歌》,寫思鄉之苦的如《紫騮馬歌》:“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里,何當還故處。”等等,多角度表現了戰爭的巨大破壞性和殘酷性。三是描寫富有特色的邊塞風光。如《折楊柳歌辭》:“遙看孟津河,楊柳郁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寫楊柳依依的孟津河畔的邊塞之景。改編漢樂府古辭的三首《隴頭歌辭》:“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腸斷絕。”在凄寒幽咽的隴頭流水邊塞背景中表現被擄人民的悲慘處境。北朝樂府民歌中表現邊塞風光最有特色的是北齊斛律金歌唱的《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樂府詩集》卷八十六引《樂府廣題》曰:“北齊神武攻周玉壁,士卒死者十四五。神武恚憤,疾發。周王下令曰:‘高歡鼠子,親犯玉壁,劍弩一發,元兇自斃。’神武聞之,勉坐以安士眾。悉引諸貴,使斛律金唱《敕勒》,神武自和之。”(8)這首由鮮卑語譯為漢語的長短句民歌,描寫草原風光,天高地迥,原野茫茫,微風吹起,牛羊點點,寥寥幾筆便把蒼茫遼闊的草原風光呈現出來,極富游牧生活情調。四是表現北方民族的尚武精神。如《折楊柳歌》:“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必跋黃塵下,然后別雄雌。”崇尚駿馬、健兒。《瑯琊王歌辭》:“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劇于十五女。”酷愛寶刀,勝過美女。《企喻歌》:“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表現北方民族尚武精神最典型是名篇《木蘭辭》,這首長詩敘寫了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感人故事。詩中以“木蘭是女郎”為標準,采用簡則極簡、繁則極繁的民歌手法,刻畫了剛毅勇敢、能征善戰、不慕功名富貴的巾幗英雄形象,不僅表現了北方民族勇敢尚武的民族習性,也反映了當時的府兵制和戰亂頻仍的現實狀況。與《西洲曲》并稱為南北朝民歌的雙璧,是詩歌史上不可多得的名篇佳作。
北朝樂府民歌,多為五言四句或七言四句的小詩。藝術上沒有南朝民歌的纏綿悱惻,也較少運用雙關語和想象聯想手法,其抒情直率,清新質樸,豪邁剛健,體現出北方民族粗獷豪邁的性格特征。
綜觀北朝邊塞詩可見,作為獨立發展的北方文化的代表,形成與南朝邊塞詩極其不同的地域特色。主題思想上,南朝邊塞詩多言征戰苦寒、思鄉懷歸、報恩重義之情,是農耕文化的產物;而北朝邊塞詩重在寫邊塞征行的感受如王褒、庾信之作,表現北塞風俗文化如溫子升詩作及《敕勒歌》等民歌,表現游牧文化的尚武情懷如高昂之詩及民歌中歌詠的寶刀、快馬與健兒等等。北朝樂府民歌雖然寫戰爭的殘酷慘烈,表現戰爭帶來的災難,但北朝詩總體上反映的是樂觀好戰的尚武情結,與南朝文士疏離戰爭乃至畏懼戰爭(9)的態度大異其趣。寫作模式上,南朝邊塞詩善于將游俠與邊戰相結合、閨閣與邊關相結合,恩義情重,兒女情長,形成英雄美人式寫作模式。如蕭綱《從軍行》:“先平小月陣,卻滅大宛城。善馬還長樂,黃金付水衡。”“小婦趙人能鼓瑟,侍婢初笄解鄭聲。庭前柳絮飛已合,必應紅妝起見迎。”褚翔《雁門太守行》:“寄語閨中妾,勿怨寒床虛。”庾肩吾《隴西行》:“寄語幽閨妾,羅袖勿空縈。”而北朝邊塞詩則沒有形成固定的寫作模式,詩人往往信筆寫來,或五言,或七言,甚至六言,或四句或八句,乃至古體長篇,都自由抒寫,靈活方便。兒女情短,英雄氣長,表現出粗獷豪邁的游牧尚武風尚。具體抒情策略上,南朝邊塞詩以樂府為主,賦題為詩,往往密集地堆砌苦寒意象,鋪陳描摹,講究對仗,多繁蕪之弊;北朝詩人則以自然的筆觸寫望中之景,呈現真切動人的戰地生活情境,自然親切,清新質樸。這些差異也帶來南北邊塞詩藝術風格的不同:南朝詩苦寒凄愴,凄婉艷麗;北朝詩自然奔放,貞剛清健。這兩種異質的創作風尚從不同的角度與側面都為隋唐邊塞詩的新變與繁榮作了鋪墊與準備。
二、清峻剛健的隋代邊塞詩
楊堅開創的隋朝,僅存三十七年,文學成就并不高。邊塞詩是隋代詩歌成就的重要代表,保存詩歌30多首,涉及作者10位,主要有盧思道、孫萬壽、隋煬帝楊廣、楊素、薛道衡、王胄、虞世基等人,其成就集中在楊素、薛道衡、虞世基和隋煬帝四人的創作上。
隋代30多篇邊塞詩作,一方面繼承南朝邊塞樂府的傳統,多采用樂府舊題的形式抒寫邊塞感懷,另一方面繼承了北朝邊塞詩的貞剛氣質,表現出多方面的創新與發展。
首先是主題思想上,隋代邊塞詩擺脫了南朝邊塞樂府詩報恩重義的道德表白,繼承北朝邊塞詩的雄豪意氣,開始了立功封侯的理想歌唱。北朝人尚武好戰,邊塞詩中已經出現立功封侯的詠嘆:“匈奴定遠近,壯士欲橫行。”“方系單于頸,歌舞入長安。”“好勇自秦中,意氣多豪雄。”“勛封瀚海石,功勒燕然銘。”(10)這種詠嘆與南朝邊塞詩中報君恩重義氣的表白大異其趣,南朝人畏戰厭戰,其悲慨無限的道德表白,凄涼酸楚,充滿凄苦哀怨的情調,而北朝人的功業詠嘆,發自本心,雄豪勇敢,是崇尚自我價值與個體能量的體現。隋代邊塞詩繼承這種歌唱,“志勇期功立,寧憚微軀捐”、“當知霍驃騎,高第起西京”、“本持身許國,況復武功彰。曾令千載后,流譽滿旂常”(11)。另外,隋代邊塞詩雖然也表現征戰苦寒與思鄉懷歸之情,但相比南朝邊塞詩,已脫去了凄涼悲怨的情調,能夠坦然面對,甚至藐視困難,這就為邊塞詩帶來了昂揚豪邁的樂觀情調。雖然這些主題的表達數量有限,未成規模,卻傳達了非常富有價值意義的信息:融合了北方尚武精神的隋代邊塞詩在情感上為唐人群體的青春歌唱奠定了激昂慷慨的主調。
其次,在寫作模式上,隋代邊塞詩雖然仍然采用舊題樂府形式,卻完全改變了南朝邊塞詩“賦題為詩”的寫作模式,變虛擬想象為真切寫實,改變了南朝邊塞詩鋪陳堆砌邊塞意象的繁蕪習氣,加上詩人大多具有從軍出塞的經歷與體驗,所以他們的詩寫望中所見和征行的真實感受,邊塞寫景有了鮮活的視聽感覺和自然的情思意緒,與北朝邊塞詩一脈相承。如楊素《出塞二首》之一:楊素,字處道,弘農華陰人。為北周大都督、車騎大將軍。入隋后拜為信州總管、荊州總管,被封越國公、楚國公,為著名軍事將領。其代表作《出塞二首》在隋代邊塞詩中具有重要地位與影響,已擺脫了南朝邊塞詩凄苦哀怨的情調,初具豪邁樂觀的壯偉氣息。二首相比,如果說其一還留有南朝詩賦題吟詠、對仗鋪陳的痕跡的話,那么其二則以流暢自然的語句,寫出了邊塞征行的真切感受,親切有味。如其中描繪邊景:“荒塞空千里,孤城絕四鄰。樹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交河明月夜,陰山苦霧辰。雁飛南入漢,水流西咽秦。風霜久行役,河朔備艱辛。薄暮邊聲起,空飛胡騎塵。”自然流利,清峻灑脫,而不再是南朝邊塞詩那種意象語辭的藝術魔方般的排列組合,典型代表了隋代邊塞詩的創新方向,因而薛道衡、虞世基等皆有和作。其中薛道衡和作之二的邊景描繪:“絕漠三秋暮,窮陰萬里生。寒夜哀笛曲,霜天斷雁聲。”也真切自然。這種寫法也使隋代邊塞詩的藝術風格改變了南朝邊塞詩凄苦悲涼的情調,具有清峻灑脫的特點。
再者,隋代邊塞詩藝術形式上也有新的探索與嘗試。雖然其總體上還是沿用南朝以來的舊題樂府形式,但已不再完全運用永明新體詩形式,而是多樣化藝術嘗試。盧思道《從軍行》:
朔方烽火照甘泉,長安飛將出祁連。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平明偃月屯右地,薄暮魚麗逐左賢。谷中石虎經銜箭,山上金人曾祭天。天涯一去無窮已,薊門迢遞三千里。朝見馬嶺黃沙合,夕望龍城陣云起。庭中奇樹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還。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間。關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流水本自斷人腸,堅冰舊來傷馬骨。邊庭節物與華異,冬霰秋霜春不歇。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渭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
這首詩首句采用北周宇文招《從軍行》“遼東烽火照甘泉”的句法,寫白馬少年聞警出塞,歷經邊塞苦寒與艱辛,南征北戰,安邊定塞的英雄壯舉。詩中把邊塞苦寒氛圍的渲染與懷歸情思的抒發交織寫來,大大提高了詩作的抒情性,成為邊塞詩史上第一首以七言歌行體寫作的《從軍行》,已初具唐代七言歌行邊塞詩雄奇壯偉又行云流水的風格特點,是隋代邊塞詩中的名作(12)。另外,隋煬帝的《紀遼東》二首:
遼東海北翦長鯨,風云萬里清。方當銷鋒散馬牛,旋師宴鎬京。前歌后舞振軍威,飲至解戎衣。判不徒行萬里去,空道五原歸。
秉旄伏節定遼東,俘馘變夷風。清歌凱捷九都水,歸宴洛陽宮。策功行賞不淹留,全軍藉智謀。詎似南宮復道上,先封雍齒侯。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引隋書曰:“大業八年。煬帝伐高麗。度遼水。大戰于東岸。擊賊破之。進圍遼東。”凱旋之日作詩以記之。詩作采用長短句形式歌詠討伐高麗取得的勝利,清新雋永,別具一格,也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當時王胄等人皆有和作。而后來人們探索唐宋詞的起源時,有人即視之為長短句之詞的源頭。此外,薛道衡《昔昔鹽》寫征夫之妻刻骨銘心的相思懷人之情,雖然尚有繁蕪之弊,卻以“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的名句,垂名詩史。孫萬壽的五古長詩《遠戍江南》,敘寫自身南征遠戍的見聞與感懷,層次清晰,鋪寫細膩,亦非南朝虛擬想象之作可比,它標志著邊塞題材在有邊塞征戰經歷與體驗的詩人筆下將有新的突破與發展。
三、壯慨豪健的初唐邊塞詩
初唐邊塞詩是盛唐邊塞詩的起步,它在南北朝邊塞樂府及隋朝邊塞詩基礎上又有新的發展。粗略統計,初唐邊塞詩有350多首,作者50多人。主要有楊炯、駱賓王、崔融、李嶠、沈佺期、陳子昂等人。他們的創作開創了慷慨豪邁的盛唐邊塞詩的先聲。
初唐邊塞詩創作是與唐朝的建立相伴而行的。以寫艷情詩著稱的唐太宗在戎馬倥傯中寫下了《飲馬長城窟行》、《執契靜三邊》、《經破薛舉地》、《傷遼東戰亡》等邊塞詩作。藝術手法雖有承襲前朝的跡象,但南征北戰的真切感受使他的作品有了實在的生活氣息,更富天子的雍容。同時的虞世南也有《從軍行二首》、《擬飲馬長城窟行》、《出塞》和《結客少年場行》五首邊塞詩,也寫得雄渾勁健。但總的說,初唐前三十年,邊塞詩基本上承襲南北朝和隋詩傳統,尚不具唐詩慷慨自信、昂揚奮發的風格基調與時代特征。
初唐邊塞詩的新因素是從“初唐四杰”開始的,“初唐四杰”倡導文學革新,主張“氣凌云漢,字挾風骨”,推崇漢魏風骨與剛健之氣。他們以強烈的激情與濃郁的情思改造流行的宮體詩,賦予宮體詩活的靈魂與生命,使宮體詩由宮廷走向市井,從臺閣移至江山塞漠,開拓了唐詩題材內容新天地。“四杰”的邊塞詩是唐詩從臺閣走向江山塞漠的體現。其中王勃有邊塞詩10首,如《秋夜長》、《采蓮曲》和《隴西行》等,多是從女子角度寫相思的痛苦,表現出反對擴邊的節戰思想,創新不多,但寫得悵望感人,含情脈脈而又瀟瀟灑灑,已非南北朝詩可比。盧照鄰有邊塞詩11首。包括《關山月》、《上之回》、《紫騮馬》、《戰城南》、《隴頭水》、《雨雪曲》等,皆為樂府舊題,創新也不多。為邊塞詩帶來新氣象的是楊炯和駱賓王。楊炯有9首,以《從軍行》和《出塞》為代表,其價值意義在于:他把初唐逐漸出現的任俠尚武、崇尚功名、慷慨昂揚的時代精神凝注到邊塞詩中。“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丈夫皆有志,會見立功勛”(13),其慷慨從軍立功封侯的豪情壯志,成為唐代時代精神的體現,有了鮮明的時代色彩。追溯邊塞詩史我們發現,表達崇俠尚武、嘲弄儒生、歌唱功業理想之詩早已有之,《后漢書·班超傳》:“大丈夫無它志略,猶當效付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間乎!”(14)這種精神在六朝詩中隨處可見,如江淹《鮑參軍戎行》:“豎儒守一經,未足識行藏。”王僧孺《白馬篇》:“安能對兒女,垂帷弄毫墨。”而表達捐軀報國之志從曹植到鮑照,延至梁陳的沈約、吳均、陳后主、徐陵等更是代不乏人。所以楊炯此詩相比前代邊塞詩似乎沒什么新的突破。但值得注意的是:唐前詩除曹植、鮑照等人外,大都是學舌之語,非真情實感。而楊炯的詩是唐代文士共同心聲的寫照,這正是楊炯邊塞詩的創新意義所在。
“四杰”中邊塞詩成就最高的是駱賓王。駱賓王(640?—680),婺州義烏(今浙江)人。少幼聰穎,七歲作《詠鵝》詩,博得“神童”美譽。為人特立超俗,有俠義性格。他是唐代第一位從軍出塞的詩人。一生三次從軍兩次出塞。咸亨元年(670)駱賓王因事遭貶,從軍西域,是為第一次出塞。后又被派往四川從軍,曾任武功縣、明堂縣、長安縣主簿等職,儀鳳三年(678)遷侍御史,被誣下獄,遇赦后從軍幽燕北地,是為第三次從軍二次出塞。其《駱臨海集》存邊塞詩16首,如《軍中行路難同辛常伯作》、《夕次蒲類津》、《晚度天山有懷京邑》、《邊庭落日》、《在軍中贈先還知己》、《邊夜有懷》、《久戍邊城有懷京邑》、《從軍中行路難》等,集中表現從軍邊塞的真實見聞與感懷。有描繪西北邊塞自然人文景觀的,如“山路猶南屬,河源自北流。晚風連朔氣,新月照邊秋。灶火通軍壁,烽煙上戍樓”、“落雁低秋塞,驚鳧起暝灣。胡霜如劍鍔,漢月似刀環。別后邊庭樹,相思幾度攀”、“古戍煙火滿,邊庭人事空。夜關明隴月,秋塞急胡風”、“陰山苦霧埋高壘,交河孤月照連營。連云去去無窮極,擁旆遙遙過絕國。陣云朝結晦天山,寒沙夕漲迷疏勒”(15)等等,具有鮮活的西北邊地氣息,皆詩人耳聞目見的寫照,非南朝想象之作能比。有的抒發捐軀報國、立功封侯的雄心壯志。如“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君恩如可報,龍劍有雌雄”、“重義輕生懷一顧,東征西伐凡幾度……絳節朱旗分日羽,丹心白刃酬明主。但令一被君王知,誰憚三邊征戰苦”(16)。這種慷慨從戎、誓死報君的誓言,既是邊塞傳統的延續,也是詩人俠義性格的體現。但更具時代精神的是那些立功封侯理想的歌唱。“行路難,行路難,誓令氛祲靜皋蘭。但使封侯龍額貴,詎隨中婦鳳樓寒”、“龍庭但苦戰,燕頷會封侯。莫作蘭山下,空令漢國羞”(17),這種毫不掩飾的直指功名的歌唱,最能代表唐人的心聲,是唐代激昂慷慨時代精神的體現。此外,描寫軍旅生活,反映征戰之苦的如《邊庭落日》、《從軍中行路難》;抒發懷鄉思歸之情的如《晚度天山有懷京邑》、《在軍中贈先還知己》、《邊夜有懷》;表達和平美好愿望的如《在軍登城樓》等等也是駱賓王邊塞詩的重要內容。從這個意義說,駱賓王是唐代第一個直接表現從軍出塞真實感懷的詩人。他的詩敘事、寫景、抒情相結合,情思濃郁,感情強烈,愛用壯偉的邊塞意象,境界宏闊,氣象崢嶸,已初具唐詩恢宏開闊的壯美境界。詩體形式上,駱賓王第一個打破沿用樂府舊題的慣常模式,根據從軍的所見所感因事命題來寫作,并且采用長篇的七言歌行體淋漓盡致地抒發從軍的各種感懷。其代表作《軍中行路難同辛常伯作》等篇,對盛唐七言歌行邊塞詩的寫作有直接的借鑒意義,具有很大的創新意義。
生活在高宗武后時期的“文章四友”,都曾在宮廷任職,善寫應制之詩。但他們都有從軍出塞或流放邊地的經歷,都有邊塞作品。崔融(653—706),字安成,齊州全節(今濟南)人,在“四友”中年歲最小。他針對當時西域一帶唐蕃不斷沖突的現實,力主加強邊防。長壽元年(692)十月,唐朝收復安西四鎮,高宗意欲息事寧人,朝議也有放棄四鎮之論。崔融上書《拔四鎮議》,指出遠戍四鎮,實是“杜漸防萌,安危之計”。他認為:“四鎮無守,則狂胡益贍,必加兵西域,諸蕃氣羸,恐不能當長蛇之口,西域既動,自然危臨南羌,南羌樂禍,必以封豕助虐。蛇豕交連則河西危。河西危則不得救。”(18)這正是唐朝主動經營西北戰略的新表述,深得武則天的賞納。萬歲通天元年(696)武三思東征契丹,44歲的崔融任掌書記來到東北邊地,寫了《塞垣行》、《塞北寄內》等邊塞詩,描繪邊塞風光、反映軍中生活、抒發從軍的豪情壯志。另有《關山月》、《擬古》、《西征軍行遇風》、《塞垣行》、《從軍行》等篇,大約是從軍西域時所作。寫景抒情,揮灑自如,真切感人。藝術上,屬對精密,語言凝練,意境雄渾,已具有盛唐詩的精神氣質。蘇味道(648—705)曾于調露元年(679)7月隨裴行儉征突厥阿史那都支,任管記。同年十一月又參加裴行儉征東突厥之戰。現存邊塞詩16首,《單于川對雨》二首,即寫于此時,詩中描繪邊景,反映軍事生活,既有對戰爭態度的表現,也有對和平之望的寄托。李嶠(645—714),字巨山,趙州贊皇(今河北)人。二十歲中進士,歷仕高宗、武后、中宗三朝。曾到過今寧夏、山西北部等邊塞之地。他富有文學才華,在初唐詩壇具有特殊的貢獻與地位。他總結初唐以來各種類書及作詩入門類著作的成果,寫了120首詠物詩,從聲律、對偶、用典等方面,為文士習詩提供具體的創作范本,對唐代律詩創作的普及與提高,作出了巨大貢獻。現存209篇詩中有邊塞詩10首。中宗景云元年(710)賜雍王守禮女為金城公主,和親遠嫁于吐蕃贊普尺帶珠丹。李嶠寫有《奉和送金城公主適西蕃應制》,還有送人從軍之詩如《餞薛大夫護邊》、《送駱奉禮從軍》、《奉和幸望春送朔方總管張仁》等,在送別中表現關注邊塞的主題。尤其《奉使筑朔方六州城率爾而作》一篇,以深沉的歷史眼光,思索歷代的邊塞防衛問題。其中“憑軾訊古今,慨焉感興亡。漢障緣河遠,秦城入海長”的詠嘆把邊塞防衛問題放在秦漢以來的歷史背景中加以思考,成為唐代邊塞詩悲劇精神的前奏與先導,有很高的價值意義。此外,李嶠邊塞詩還開拓了南方邊塞詩新領域。唐高宗時,五嶺以南的蠻獠少數民族,雖曰臣服,卻時叛時反,高宗派兵討擊,以李嶠為監軍,前往嶺南安撫。李嶠“特赦其罪,親入獠洞,以詔諭之,叛者盡降,因罷兵而還”。歸途寫下《安輯嶺表事平罷歸》、《軍師凱旋自邕州順流舟中》、《早發苦竹館》等系列詩作,集中表現嶺南風光,記述征行過程。其中《軍師凱旋自邕州順流舟中》寫南國水鄉風光,別具特色:“鳴鞞入嶂口。泛舸歷川湄。尚想江陵陣,猶疑下瀨師。岸回帆影疾,風送鼓聲遲。萍葉沾蘭槳,林花拂桂旗。弓鳴蒼隼落,劍動白猿悲。芳樹吟羌管,幽篁入楚詞。全軍多勝策,無戰在明時。寄謝山東妙,長纓徒自欺。”全詩在勝利的喜悅中描繪南方邊景,筆調明快,輕靈簡凈。這組南征詩與漢代馬援《五溪深》、晉夏侯湛《江上泛歌》、陳蘇子卿《南征詩》以及隋孫萬壽的《遠戍江南》等一道,開辟了邊塞詩反映生活的新領域,使邊塞詩表現的地域由三北(東北、北方、西北)擴大到南方,在大漠風沙、冰雪高寒的北塞壯美中增加了芳林蘭棹、青山綠水的優美的南塞色彩。杜審言(645—708)有5首邊塞詩,其中《旅寓安南》寫南方邊陲之景,狀南方風物氣候,與李嶠之作相類,也別具一格。
初唐有影響的邊塞詩人還有陳子昂。陳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屬四川)人。他一生兩次從軍出塞。武氏垂拱二年(686)28歲的陳子昂隨喬知之出征西北的同羅、仆固,到過居延(今內蒙古額濟納旗境)、張掖等地。萬歲通天元年(696)38歲的陳子昂以參謀身份隨右武威衛大將軍武攸宜出征東北契丹。兩次從軍經歷使陳子昂寫下20多首邊塞詩。與其倡導“興寄”、“風骨”的文學革新思想相連,陳子昂的邊塞詩充滿豐富的思想內容與尖銳的批判精神。他熱情歌頌廣大士兵的愛國熱情,勸勉友人努力殺敵,“勿使燕然上,惟留漢將名”(19)。批判朝廷的邊防政策,其代表作《感遇三十八首》中第29首《丁亥歲云暮》反對窮兵黷武的開邊戰爭;第3首《蒼蒼丁零塞》“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深切同情士兵的悲慘境遇;第34首《朔風吹海樹》中“故鄉三千里,遼水復悠悠。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何知七十戰,白首未封侯”,譴責武后不賞邊功;第37首《朝入云中郡》表現因“塞垣無名將”,致使“胡秦何密邇,沙朔氣雄哉。藉藉天驕子,猖狂憶復來”。批判朝廷不重邊防造成的巨大災難。可以說,深刻的批判性與揭露性是陳子昂邊塞詩鮮明的個性特征。魏晉以來的邊塞詩創作更大程度上是樂府傳統的延續,不具有現實性和批判精神,梁代蕭子顯《從軍行》揭露將帥邀功求寵的誤國行為,是詩人偶然為之,陳子昂則是有意為之,是其創作主張的具體實現,在邊塞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開啟了唐代邊塞詩關注邊防、批判現實的新風氣。此外,《薊丘覽古》、《登幽州臺歌》等邊塞懷古詩,抒發壯志難酬的悲憤之情,蒼涼悲慨。《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忽聞天上將,關塞重橫行。始返樓蘭國,還向朔方城。黃金裝戰馬,白羽集神兵。星月開天陣,山川列地營。晚風吹畫角,春色耀飛旌。寧知班定遠,猶是一書生。”雖然尚有南朝詩鋪陳的痕跡,但雄渾蒼勁、豪氣凌云的格調,已露唐人樂觀豪邁的精神氣魄,代表了陳子昂邊塞詩的藝術水準。
此外,初唐沈佺期有邊塞詩14首,如《關山月》、《隴頭水》、《被試出塞》等,樂府為主,創新不多。而介于初盛唐之交,崔湜《大漠行》(又作胡皓詩)、劉希夷《從軍行》、王宏《從軍行》、賀朝《從軍行》等詩篇,寫得慷慨豪邁,已初具盛唐邊塞詩的美學風貌。
總之,初唐詩人從軍出塞的切身經歷,給邊塞詩帶來了鮮活的生活氣息與博大勁健的氣勢。其主題在前代抒發報國之情中增加了立功封侯的詠唱,有了唐代獨特的時代氣息。從楊炯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到崔融的“豈忘黃河誓,須勒燕山石”,繼承北朝、隋詩的尚武精神,成為盛唐詩人強烈功業理想大合唱的前奏與序曲。此外,駱賓王筆下的西域邊景,李嶠、杜審言的南疆風光,以及陳子昂詩歌強烈的現實性與批判性,都為初唐邊塞詩增添了新的內涵。藝術上,初唐邊塞詩高昂慷慨,立足現實,充滿憧憬、豪壯不悲、惆悵明快,具有了泱泱大國富強統一帶來的民族自信心與自豪感。詩體形式上,初唐邊塞詩打破了長期沿用的舊題樂府形式,從駱賓王到“文章四友”乃至陳子昂,都已沖破舊題樂府的束縛,嘗試因事命題的創作,這是邊塞詩詩體形式的重大發展。此外,初唐邊塞詩雖以五言為主,但駱賓王《從軍行》、《軍中行路難》,辛常伯《軍中行路難》,崔融《從軍行》,王宏《從軍行》,崔湜《大漠行》,賀朝《從軍行》等七言歌行詩作,上承王褒、庾信及盧思道的七言傳統,對盛唐高適、岑參等七言歌行新題邊塞詩有著直接的啟發借鑒意義,在邊塞詩史上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