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唐邊塞詩研究(中華文史新刊)
- 閻福玲
- 22461字
- 2020-12-24 11:36:06
引論
一、選題的價值意義
邊塞詩是按題材內容研究詩歌而產生的詩體概念。作為古典詩歌中重要的詩體類型,邊塞詩創作淵遠流長,在中國詩歌史上占有重要的歷史地位。這一詩體概念是在研究唐詩中逐漸生成的,因為邊塞詩發展到唐代,尤其是盛唐時代,進入了高漲期,大批作家集中抒寫與邊塞內容有關的詩篇,邊塞詩創作迎來了第一個高峰(1)。與之相應,邊塞詩研究也成了唐代文學研究的一項重要課題。但事實上,邊塞詩并非唐代獨有,它貫穿整個中國詩歌史(2),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
首先,從詩體分類角度說,人們習慣上把中國詩歌分為舊體詩和新體詩兩大類,按其不同形式,舊體詩又分為古體詩、樂府詩、格律詩三大類。而根據題材范圍與所寫內容的差異,舊體詩又可分為山水詩、田園詩、邊塞詩、詠物詩、詠史詩、詠懷詩、懷古詩、愛情詩、送別詩、贈答詩、諷喻詩、論詩詩、題畫詩、理趣詩、哲理詩等等眾多的種類。與其他詩體種類相比,邊塞詩表現的是人的社會政治生活內容,是國與國之間、政治集團與政治集團之間相互爭奪生存空間的政治行為在詩歌創作中的反映。戍邊守土的政治軍事行為,以青春熱血為代價,經受血與火、生與死、靈與肉的痛苦考驗,因此征戍生活遠比日常的聚散離合、窮達禍福、傷春悲秋等生活內容更牽動人心,它關系到國家民族的榮辱存亡以及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等生活能否正常運作的根本問題,因而反映戍邊守土內容的邊塞詩也就比其他一般詩歌更感人,更具震撼力。
其次,從文學反映生活范圍的角度說,邊塞詩也是其他詩歌不可替代的詩體類型。邊塞詩以邊塞為表現對象,“邊塞詩本身就是特定地域文化的產物”(3)。無論是寫邊塞風光,還是寫風俗民情;不論是表現邊地的生產生活,還是反映征戰戍守的軍事生活;不論是詠史懷古,亦或是詠物寄情,都突出鮮明的邊塞地域性特征。因此邊塞詩是反映異域生活的主導詩歌體式,它是對文學主體反映內地(包括中原和南方)生活的一大補充,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與意義。
此外,邊塞詩具有豐富的思想文化內涵。邊塞詩在表現游牧文明與農業文明由對抗走向融合的動態過程中,反映出不同民族與不同時代的文化發展和文明進程狀況,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詩中具有濃厚的民族文化元素,如強烈的民族情感與愛國精神、故土難離的鄉戀情結、深沉哀婉的悲劇精神、充滿異域情調的風俗畫卷、雄奇壯偉的審美境界,等等。這些都足以說明邊塞詩作為一種獨特的詩體類型,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占有重要地位,具有不可低估的價值意義,正因此,邊塞詩研究也成了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一個重要的研究領域與研究課題。
作為古代文學特別是唐代文學研究中重要的課題,以往的邊塞詩研究已經取得了顯著的成果,但也存在諸多問題,如研究失之表面化,評價失于簡單化,缺乏整體性系統性的研究,因此,在新的學術背景下,借鑒古代文學最新研究成果,運用當代意識與理論方法,繼續推進這一課題的研究,是擺在古代文學研究者面前的新任務。因此,本書選取漢唐邊塞詩作為研究對象,意在運用文史結合的方法,對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邊塞詩做系統全面的文學研究和審美文化考察。
之所以截取“漢唐”(4)作為研究對象,是基于這樣一種考慮:漢唐邊塞詩具有歷史自足性,構成一個自成體系的創作單元。宏觀地看,中國古代邊塞詩呈現唐代和清代兩大創作高峰,邊塞詩史可以依此劃分為前后兩段,漢魏隋唐為前段,宋元明清為后段。前后兩段明顯地呈現出不同的主題特點與美學特征,構成兩個特征分明的創作單元。就前一段說,邊塞詩萌芽于《詩經》中的征戍詩,到漢魏,傳統的征戍內容與樂府形式相結合,邊塞樂府形式的確立與邊塞特色的具備標志著邊塞詩走向基本定型。經兩晉南北朝的發展,迄于唐代,邊塞詩創作達到巔峰。漢唐邊塞詩無論題材內容、思想情感,還是藝術形式、表現技巧乃至美學風格、創作范式都已達到成熟自足的境界,后世邊塞詩除了主題有所轉型,變為集中表現邊塞自然風光、風俗民情從而體現出不同的時代特色外,更多的還是傳統的延續、量的積累,而少質的突破,因此,把握了漢唐邊塞詩也就抓住了整個邊塞詩史的神髓所在,深入系統地研究漢唐邊塞詩具有經典解析的價值與意義。
本書的研究目的,就是要對漢唐邊塞詩進行全面系統的考察研究。首先著眼于現存邊塞詩文本,縱向梳理其流變歷程,把握漢唐邊塞詩的歷史分期、時代特點、藝術演進等;在歷時研究的基礎上,由文本研究上升到詩歌文化研究,將漢唐邊塞詩置于文化大背景中加以橫向的闡釋解說,透視邊塞詩中所蘊含的如愛國主義、英雄主義、人道主義、尚武精神、任俠精神、悲劇精神、鄉戀情結等民族文化精神內涵;在縱橫兩方面研究的基礎上,著眼于漢唐邊塞詩以樂府為主體的詩體形式,從藝術思維、表現技巧、語言運用等方面概括樂府邊塞詩的創作模式,總結積淀于邊塞詩中的創作傳統,分析其審美文化心理內涵。力求從上述三個層面拓展邊塞詩研究的闡釋空間,避免邊塞詩研究中存在的表面化、簡單化和非系統化的問題,以期能夠對深化和推進邊塞詩研究乃至樂府詩研究有所裨益。
按照上述研究意圖,全書的總體設計,分為引論、正文、結語三部分。引論部分主要解決選題的價值意義、邊塞詩概念定位、特征確認、研究史回顧與現狀評價、研究思路與方法等問題。正文第一、二兩章為縱向史的研究,重在從歷時角度梳理漢唐邊塞詩從萌芽、定型、發展至于繁盛的流變歷程。統計各個歷史時期邊塞詩創作數量、作者隊伍構成,概括不同時期邊塞詩創作的新變因素與時代特點,并對一些關鍵問題如漢代有否邊塞詩、漢代邊塞詩的地位、南朝樂府邊塞詩繁榮的原因、唐代邊塞詩的時代特色等等作出新的闡釋解析。第三至第七章為橫向主題研究,由基本主題入手,挖掘隱含于其中的思想情感、民族精神與審美文化心理內涵。在文本的深入解析中,歸納總結出漢唐邊塞詩創作積淀的文化傳統,概括其樂府創作模式。同時探討制約邊塞詩創作格局、美學特征、發展方向的各種因素對漢唐邊塞詩創作的影響。第八章為美學研究,著眼于漢唐邊塞詩詩體形式、表現技巧、意象運用、審美情趣與藝術特征等研究,總體呈現漢唐邊塞詩的審美追求與造詣。結語部分從文學與文化兩方面對漢唐邊塞詩的價值意義作總結與提升。
二、邊塞詩定位及其特質
作為詩體概念,邊塞詩是一個歷史范疇,自北宋初年李昉等編纂《文苑英華》時以邊塞分詩體以來,人們不斷使用“邊塞”或“邊塞詩”這一稱謂,卻很少有人對其進行認真細致的辨析與界定。20世紀50年代以來,學術界對邊塞詩概念有過多次的討論,但迄今為止,邊塞詩仍是人們常用而在內涵與外延上還相當含混的一個詩體概念。一般說,概念運用的含混模糊是研究非科學化的表現,是研究薄弱的標志。正因為概念運用的非科學化,使得每一位邊塞詩研究者在其研究之前都不得不對這一概念作一番自我規定,這既給研究者帶來許多不便,也不利于邊塞詩的全面綜合研究。而且對這一概念的理解與界定直接關系到對邊塞詩特質的確認,關系到對邊塞詩人創作成就的評價,也關涉邊塞詩史歷史分期與分期標準的確定等邊塞詩研究的核心問題,因此科學準確地界定邊塞詩概念就成了邊塞詩研究者面臨的首要問題。本節首先對邊塞詩概念給予重新定位,并進一步探討邊塞詩的特質。
從邊塞詩研究史看,關于邊塞詩概念的論爭,始自20世紀50年代。受社會學批評觀念的左右和邊塞詩研究視野的限制,人們對邊塞詩的認識局限于盛唐時期,甚至把邊塞詩不恰當地等同于戰爭詩、愛國詩或民族詩。這種觀念一直延續到80年代初期(5)。1984年8月在蘭州舉辦的中國唐代文學學會第二屆年會對邊塞詩概念有過激烈的爭論與辨析,有人認為邊塞詩是人們研究唐代詩歌時用來指稱高、岑等人從軍出塞類詩作的概念,自明清以來,業已約定俗成,其內涵不可無限擴大。“所謂邊塞詩,顧名思義,地理方位應限制在邊塞,即沿長城一線,向西北延伸到安西四鎮。時間應指盛唐和中唐。”(6)不可上溯漢魏,更不能流波宋元明清。在這個范圍內描寫邊塞風光及兵營生活的詩歌為邊塞詩。這種看法可稱為狹義邊塞詩概念,以譚優學先生為代表,后來呼應譚先生說法的有劉真倫(7)。也有人認為邊塞詩內容應該是很寬泛的,“凡是描寫與邊塞生活有關的一切詩篇,舉凡從軍出塞、保土衛邊;民族交往、塞上風情;或抒報國壯志;或發反戰呼聲;或者借詠史以寄意;或記現世之事件;上至軍事、政治、經濟、文化,下及朋友之情、夫婦之愛、死別之悲,只要是與邊塞生活有直接間接聯系的統統都歸入邊塞詩之列”(8)。這種看法可稱為廣義邊塞詩概念。以胡大浚先生為代表,他通過多方面辨析,認為“邊塞詩不等于戰爭詩,不等于愛國詩、民族詩,不等于寫在邊塞的詩”,“邊塞詩不等于寫邊疆戰爭的詩”(9),認為“把邊塞地域,僅限于西北沿長城一線,其不全面尤為顯然”(10),最后得出結論說:“所謂邊塞詩,就是我們對特定時代(唐代)大量出現的描寫與邊疆軍旅生活相關之人事情景的詩歌所建立的一種整體的、多層次的認識。它是特定時代的文學現象,而并不排斥其他時代有性質相類的詩歌,它是邊疆戰爭的產物,卻并非以寫邊戰所能局限”(11)。胡大浚的分析與論證,比當時人們籠統地認為凡是反映邊塞戰爭、邊塞生活、邊塞風光的詩就是邊塞詩的看法,有了很大推進,對于科學界定邊塞詩概念提供了很多啟發。胡先生觀點的缺憾在于僅從唐人創作實踐作演繹歸納,沒能從邏輯的層面深入解析。其后繼承胡先生的成果,黃剛先生在《邊塞詩論稿》中對邊塞詩概念又作了進一步研討,他在批評狹義邊塞詩概念基礎上,提出“大邊塞詩觀”,認為:“邊塞詩應是反映與邊地生活相關之人、事、情、景之詩,凡符合此要求內容題材之詩便是邊塞詩,而不應再有其他附加條件。”就這一結論說,黃剛的“大邊塞詩觀”比胡大浚先生的結論并未有多少創新,但他又說:“在中國古代邊塞詩范疇的界定上,我們認為,應該堅持時間上的無限制性(包括有邊塞以來的整個古代社會)、地域上的全方位性(包括四境之地)、題材上的與邊事相關性三個方面。”在時空兩方面外,又增加了“與邊事相關性”。這一點可謂把握了邊塞詩定位的關鍵,是很有見地的。至此,科學界定邊塞詩的結論差不多呼之欲出了,惜乎黃氏于此并未作更深入具體、更明確的論述,時至今日,邊塞詩定位,仍是需要繼續探討的話題。
那么我們究竟怎樣界定邊塞詩這一概念呢?
前文說過,邊塞詩是按題材分類而產生的一個詩體概念。按題材分類,詩可以分為山水詩、田園詩、詠史詩、詠物詩、懷古詩、愛情詩、游仙詩、論詩詩、題畫詩等等。邊塞詩是以描寫邊塞題材為主的一類詩歌。從概念上分析,以“邊塞”一詞限定其題材,決定了邊塞詩表現的內容有很強的地域性特征,也就是說,邊塞詩的表現范圍在地理方位上應限定在邊塞之地。那么什么叫邊塞呢?邊塞,即邊疆設防處。此詞最早見于《史記·三王世家》,霍去病上疏云:“陛下過聽,使臣去病待罪行間,宜專邊塞之思慮,暴骸中野無以報。”(12)之后《漢書·昭帝紀》始元六年(前87)有“以邊塞闊遠,取天水、隴西、張掖郡各二縣置金城郡”(13)之語,這是較早使用“邊塞”一詞的文例,這里的“邊”是邊境地區、邊陲、邊疆、邊鄙之意,《玉篇·辵部》:“邊,邊境也。”“塞”則指要塞、塞垣、塞外,即險要設防之處。《呂氏春秋·有始》:“山有九塞。”高誘注:“險阻曰塞。”合而為“邊塞”一詞,即指邊疆設防的地帶。任何王朝,只要領土確定就有其四方邊塞之地。所以,我們可以說,邊塞詩的“邊”不僅包括沿長城一線向西北延伸到安西四鎮這段東北至西北的邊疆地區,也應該包括其他方位的邊疆地區。因此,凡是表現東、南、西、北四方邊塞題材的詩皆可視為邊塞詩,這是由“邊”字規定的地域范圍決定的。從“邊”字所包含的四邊之意這一角度看,狹義邊塞詩的界定顯然不夠合理。而時間上,我們認為邊塞詩也不能局限于唐代。事實上,有國家的存在就必然有戍邊守土的防衛行為,就可能有反映這種行為的邊塞詩創作的存在,整個古代史上,每一個朝代都可能有自己的邊塞創作。按照這樣的原則來辨析,邊塞詩的范圍比狹義邊塞詩要大。
當然,我們之所以把邊塞詩作為研究對象,目的就是要以邊塞詩為視角,從邊塞詩的產生、發展、變化及創作成就中透視古典詩歌的發展規律及成就,所以過分寬泛地理解這一概念無助于我們深入細致地研究邊塞詩,而且也不符合研究的科學規范。因此我們在修正狹義邊塞詩概念就時空兩方面對“邊”的理解的局限的同時,還要強調“塞”字隱含的特定意義,也就是強調它的“險要設防”之意,否則我們就難以將其與廣義的邊塞詩概念區別開來,就難以使我們的界定建立在科學準確的分析之上。
我們強調邊塞詩一詞中“塞”字的“險要設防”之意,就是強調邊塞詩不同于邊疆詩(廣義邊塞詩概念近似于邊疆詩),就是強調它所表現的內容多多少少都要與邊塞防衛有關,而不僅僅與一般的邊塞生活有關。換言之,邊塞詩無論是寫邊塞的自然風光、植被物產、風土人情,還是寫邊地的生產生活、軍事生活乃至邊城市肆、民族交往等等內容,都必須與邊塞防衛之事有或明或暗的聯系。缺少這種聯系,離開邊塞防衛這一前提與背景,即使是寫邊地內容(即邊地的人事情景)也只能稱邊疆詩,而不是邊塞詩,邊疆詩包括邊塞詩。另一方面,我們強調邊塞防衛并不等于把邊塞詩等同于征戍詩、戰爭詩或軍事詩,為此,我們有必要對下列概念作進一步的分析比較。
首先看邊塞詩與征戍詩。人們常常稱唐以前的邊塞詩為征戍詩。它指那些表現從軍出征、戍邊守土內容的詩歌。它包括先秦《詩經》中的戰爭詩和漢代以后以固定的樂府題目來表現邊塞征戍之事的樂府詩,其主題包括“報君恩、重意氣、立邊功、怨久戍、傷苦寒、思家園、念親人”(14)等方面。這些詩作在思想內容和藝術表現上都為唐代邊塞詩的繁榮作了有益的探索,積累了可貴的經驗,但總的說來成就不高,為區別于唐代邊塞詩,人們泛稱之為征戍詩。其實,這也是一個含混的概念,人們運用這一概念時并未明確它與邊塞詩之間的真正區別。我們說,征戍詩與邊塞詩都以戍邊守土為表現對象,它們之間的區別在于:征戍詩大多是泛泛吟詠征戰戍守之事,看不出明確的邊塞指向,不具備鮮明的邊塞地域性特征;而邊塞詩表現戍邊守土的內容必須具有鮮明的邊塞地域性特征。考察古代邊塞詩發展史,只有《詩經》中的戰爭詩屬于征戍詩。漢代以后,征戍內容與樂府相結合,確立了邊塞樂府這一獨特的詩體形式,而且詩中有了明確的邊塞指向,具備了邊塞地域性特征,因此漢以后唐以前的邊塞詩嚴格說不能稱為征戍詩,可以稱為樂府邊塞詩。征戍詩與邊塞詩的細微差別就在于是否有明確的邊塞地域性特征。二者關系上,征戍詩是邊塞詩的萌芽形態,邊塞詩由征戍詩發展而來,在內容和形式上都有新的突破。內容上由征戍詩的單純寫戰爭擴大到描寫邊地自然風光、風俗民情、生產生活各個方面;形式上也確立了以邊塞樂府為主體的靈活多樣的詩體形式。因此我們說征戍詩不等于邊塞詩。在這一點上,我們的邊塞詩概念有別于廣義邊塞詩概念。
其次看邊塞詩與邊疆詩、本土詩。前人有關邊塞詩界定的討論中,曾就詩人寫作地點問題有過爭論,胡大浚和黃剛先生的論著已經辨明,寫作地點不能成為區別邊塞詩與非邊塞詩的標準。邊塞詩不等于寫在邊塞之地的詩,按我們的理解,只要是寫與邊塞防衛有關的題材內容,無論詩是寫在內地還是寫在邊塞都是邊塞詩。如以《塞上》為題的樂府詩,多反映邊防問題,但詩人未必去過邊塞,詩也未必寫于邊塞,仍可視為邊塞詩。相反,雖然寫在邊塞,但如果內容與邊塞防衛問題沒聯系,便不算邊塞詩。這里需要特別提出的是,邊塞詩不等于邊疆詩,也不等同于本土詩。邊地本土詩人寫作的本土詩歌,屬邊疆詩,但如果詩中不含涉邊塞防衛問題,就不能算邊塞詩,而只能是邊疆詩(15)。邊塞詩的“塞”字強調它所寫的題材內容必須與邊塞防衛有關,離開這一前提背景的本土詩與邊疆詩皆非邊塞詩。胡大浚先生的廣義邊塞詩和黃剛先生的“大邊塞詩觀”都把本土詩和邊疆詩歸入邊塞詩之列。20世紀90年代以來,從地域文化角度研究邊疆詩者,也自覺不自覺地認同了廣義邊塞詩概念,把邊地本土詩人的創作全看成了邊塞詩,也是不夠科學的。與之相類的游邊詩,如果只寫個人情趣,而不含涉關注邊地防衛的邊塞情思,也不算邊塞詩。當然,任何到達邊地的詩人,無論是從軍出塞,還是旅游邊地,其表現邊地生活總不免要關注邊地防衛問題,否則其思維與想象對于寫詩也許大成問題,但是我們并不排除存在這種可能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古人使用“邊塞詩”概念而不用“邊疆詩”概念,恰恰是一種深有意味的準確。從語言運用角度看,“邊疆”一詞的使用早于“邊塞”,早在《左傳》中就有“邊疆”一詞,而“邊塞”是漢以后才出現的詞匯。二十五史中“邊疆”出現93次,而“邊塞”出現100次(16),說明“邊塞”的使用頻率并不比邊疆高多少。然而,古人用邊塞而不用邊疆稱謂這類詩歌,顯然是一種有意味的用法。
此外,還有邊塞詩與戰爭詩(即軍事詩)的關系問題,胡大浚、肖澄宇、黃剛等多位先生都已明辨二者之間的交叉而非等同的關系,此不贅言。總之,通過以上辨析我們可以看出:邊塞詩是專門表現邊塞之地各類題材的詩歌。它包括邊塞山水詩、風俗詩、抒情詩、軍事詩、詠物詩、懷古詩等等小類。無論哪一類,都必須與邊塞防衛有關。由此我們可以說:邊塞詩是一種以歷代的邊塞防衛為前提和背景,表現邊塞各類題材內容的詩歌。這樣界定邊塞詩,一方面可以從對“邊”的理解上與狹義邊塞詩概念區別開來;另一方面又可以從對“塞”字的強調上,與廣義邊塞詩概念劃清界限。這樣通過對邊塞詩這一概念的具體分析與邏輯論證,基本上使邊塞詩科學準確地定位于古典詩歌分類的網絡系統之中,從而擺脫了狹義與廣義邊塞詩概念的模糊性與隨意性,將邊塞詩研究真正納入科學化的軌道。
邊塞詩具有獨特的表現領域,具有為其他類詩所無法替代的特殊性。表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邊塞詩有很強的政治性和社會性,屬于政治詩。從題材分類角度說,邊塞詩是與山水詩、詠物詩、詠史詩、懷古詩相提并論的最引人注目的五大詩體類別之一。在這五種詩體中與自然地域或人文景觀有關的有山水、邊塞和懷古詩。懷古詩抒發由特定的自然或人文景觀誘發的歷史興衰人事慨嘆等觀感,有很強的歷史意識;山水詩反映的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人對自然審美的產物。相比而言,邊塞詩反映的則是人的社會政治生活內容,是國與國、政治集團與政治集團之間相互爭奪生活空間或物質財富的政治行為在詩歌創作中的反映。正如董乃斌先生所說“邊塞詩本是一種政治性、社會性很強的詩歌品種”(17)。所謂政治性是說邊塞詩所反映的戍邊守土、保家衛國的軍事行為,是關系到國家民族的榮辱存亡,關系到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生活能否正常運作的重大政治問題,有很強的政治性。所謂社會性是說邊塞詩所反映的生活內容包括各類矛盾如民族矛盾、軍中矛盾;各種情感如民族情感、鄉戀情感等;上關帝王將相,下涉士子平民,以武力對抗保家衛國的戍邊行為牽動著整個社會的各個階層,具有廣泛的社會性。政治性與社會性是邊塞詩特質的一個重要方面,邊塞詩屬于政治詩。政治性決定了邊塞詩所表現的內容必須以邊塞防衛這一政治軍事行為作前提背景,缺少這一背景則不稱其為邊塞詩了。
第二,邊塞詩具有鮮明的邊塞地域性。所謂邊塞地域性是指不同于內地(中原與南方)的邊塞特色。邊塞地域性是邊塞詩最突出最顯見的特征,它決定了邊塞詩具有不同凡響的藝術視野和藝術素材,使邊塞詩成為詩歌中別開生面的抒情領域,成為一般詩歌內容的補充。比如同是描繪自然之景,邊塞寫景帶有鮮明的邊地肅殺蕭瑟的情調,往往具有苦、寒、險等特色。莽莽瀚海、崔嵬雪山、雄關大漠、隴水關山、飛沙走石、風急天暗等邊景為其常見的特色意象;而內地之景則多是花草樹木、流水人家等典型意象,兩者相比有一文一武、一細一粗、一柔一壯的差異,體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情調。尤其那些表現邊塞風土人情、風俗習尚的作品,更是內地詩歌絕少涉筆的,詩中充滿著異域他鄉的別致情調。而表現征戰戍守之事,邊塞詩總是以邊塞荒寒僻遠的自然人文環境為活動背景,于高山大川、險關要隘等奇險之地中表現征戰戍守之事,或言征戍艱辛,或表戰事慘烈,把人類平素的各種情思與感懷(如思鄉念親、功名心、事業感,及由此產生的喜怒哀樂之情)放在生與死、血與火的驚心動魄的場面中作集中、夸張、強化的表現,具有極強的情感震撼力。
就情感基調說,邊塞詩既沒有宮體詩的纏綿悱惻,也無山水田園詩的閑適淡泊,而是慷慨悲壯,或雄邁激昂,或悲慨凄涼,給人強烈的激動與感發,它不會令人纏綿,也不使人消沉,而是讓人振奮、驚異、充滿豪情壯志,即使寫相思寫悲哀也寫得激動人心,寫得大氣省人、驚心動魄,能夠產生強烈的抒情效果。從審美境界看,邊塞詩以具有沖天豪氣、磅礴氣勢、高大、險峻、粗礪、苦寒等陽剛特征的意象構筑一幅幅壯美的圖畫,它不是香軟溫潤之境,也不是空靈澄澈之境,而是具有陽剛勁健特點的壯美與崇高之境。如岑參的代表作《白雪歌》、《輪臺歌》與《走馬川行》等都是以奇險、奇寒、奇苦的字眼,以具有粗礪、厚重、巨大、壯偉特征的事物組成畫面,詩中充滿陽剛之氣,呈現一種壯美或崇高的境界。雖然發展到元明清時代,邊塞詩的抒情重心已轉入寫真寫實,秀美之境開始上升,但那種充滿陽剛之氣的壯偉境界并未消失(18)。這種境界讓習慣于中原或南國風情的人驚嘆不已,閱讀這類作品,人們仿佛一下子置身西北高原,大漠風煙、冰川雪地、狂風奇寒等一切都讓人驚愕、震顫,在微微的恐懼中感到自然的偉岸、高大,令人產生振奮激動之情。這種慷慨悲壯的風格氣調與奇特的抒情領域成就了邊塞詩雄奇壯偉的藝術境界,是邊塞詩地域性特征的顯著體現。
三、邊塞詩具有特殊的時代性。歷史地理研究表明,邊塞問題是政治性很強的極為敏感的政治問題,它關系到一個國家與民族擁有的主權領土(即版圖范圍)的承繼淵源與合法性問題(如臺灣,自古就是中國的領土,早在三國時期就已和中國大陸有著密切的往來,至元代正式納入中國的版圖,成為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談歷史上的邊界問題總是與當今的邊界和領土主權范圍密切聯系起來。換言之,確定歷史上的中國邊疆地域既要考慮歷史上各王朝政權的邊界狀況,又要考慮到它與當今邊疆地區的承繼關系。這種政治需要決定了歷史地理學研究邊疆問題必須把古今結合起來,綜合確認邊疆地域(區)的范圍。按照這一原則考察,中國古代的漢、唐、元、明、清幾個強盛時代與當今疆域近似,所以中國古今的邊疆地區大致可以以此為依據來確定,即以長城南北至西域向南沿西藏、云南、廣西延伸的廣大地區為歷代的邊塞地區。歷代反映與這一邊域防衛有關的邊塞內容的詩作,即為邊塞詩。但是不同時代的具體邊界線不同,如漢與晉不同,唐與宋不同,明與清也有不小的差異,這就決定了不同時代的詩人的邊塞創作總是以他所處時代的邊塞狀況為本位來關注邊塞問題,造成不同時代的詩人創作中對邊塞的范圍理解不同,這樣就使歷代邊塞詩創作有了各自的時代特征,即時代性。
邊塞詩的時代性不同于一般詩歌的時代性,它一方面體現為詩作所反映的防邊內容因歷代詩人所處的時代不同而具有各自的時代性,這種時代性可稱為歷代性;另一方面又體現為詩中所反映的歷代邊界狀況與目前我國邊域狀況之間的聯系性,即當代性。這種雙重含義的時代性特征看似簡單,但至今仍未引起研究邊塞詩的學人的應有重視,因此有的學者撰文強調岑參的邊塞詩不能稱邊塞詩而只能叫西域詩,其基本依據是岑參邊塞詩所寫的最遠之地熱海(即今伊塞克湖)一帶“離唐代西境也還有好幾千里”,遠未到達唐之邊塞,認為“把岑參西域詩說成‘邊塞詩’是扭曲了唐朝的歷史,大大縮小了唐朝在西部的疆域”(19)。這種見解實際是漠視邊塞詩特殊的時代性的表現。只看重邊塞詩的歷代性一面,而忽略了邊塞詩的當代性,忽略了古今邊塞的承繼性與聯系性,因而得出這樣的結論。試想,如果岑參的西域詩不能稱為邊塞詩,那么唐代還有誰的詩可以稱為邊塞詩?否定了岑參的邊塞詩,實際上也就否定了整個邊塞詩存在的價值與意義。而且,這種“就事論事”的做法,并不是個別的。比如有人說:“從發展的眼光來看,邊塞應當是一個流動、變化的概念,針對朝代的更迭,我們也應當‘就事論事’”。“對于元王朝的邊塞,我們既不能以元以外的其他朝代來衡,更不能用現代的眼光來量,而只能以元論元,惟其如此,才能做到客觀、真實,還歷史以本來面目”(20)。這種所謂要“還歷史以本來面目”的“就事論事”,貌似客觀真實,還原歷史,其實恰恰違背了邊疆史地研究的基本原則,是不理解邊塞詩具有特殊的時代性的表現。
用歷史的發展的眼光看待古今邊塞的時代性,我們會發現:人的邊塞觀念是與人類生存的活動范圍密切相連的。生存空間與活動范圍的拓展相應帶來了空間擁有權與所屬權的變化。也就是說,對“邊”的理解與人們生存空間的拓展密不可分,當人們的足跡局限于陸地之時,便只有領土觀。國家的防衛領域便只有陸地之邊,相應地只有邊防,這是古人心中的“邊”。隨著商業文明的出現,人的活動范圍由陸地拓展到海洋,海洋文化使人們在領土觀上又增添了領海觀,相應地出現了海洋之“邊”與海防行為。而當科技的發展,人們可以憑借高科技脫離地球、其活動范圍擴展到藍天太空之時,又相應地出現了領空和防空的觀念。這樣人們對生存空間的理解也就由平面走向了立體,真正實現了三維乃至四維(即加上了時間歷史因素)的生存空間概念。用這種發展的眼光看待邊塞防衛問題,我們可以看出,中國古代邊塞詩反映的邊地范圍基本上限于陸地邊塞,即三北到西南的陸地三邊,而近代邊塞詩則由陸邊擴大到海防,至當代又出現了防空問題。中國古代陸地三邊防衛問題,因朝代不同其疆域或廣或狹,其具體邊界也不同,從而導致反映這種邊防問題的古代邊塞詩也具有一種特殊的時代性,而這種特殊的時代性,其實質又是邊塞詩政治性的不同體現。
三、邊塞詩研究史回顧
一般說來,任何種類的文學批評或文學研究,都是在其創作實踐引起人們足夠的注意之后才出現的。邊塞詩研究也不例外,邊塞詩萌芽于先秦的“詩三百”時代,至漢魏基本定型,經過兩晉的發展,到南朝宋齊時代走向成熟,并引起詩歌批評者的關注(21)。齊梁時期鐘嶸的《詩品》中就出現了對邊塞詩的精彩論述。其序文說:“若乃春風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漢妾辭宮,或骨橫朔野,或魂逐飛蓬;或負戈外戍,殺氣雄邊;塞客衣單,孀閨淚盡;文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揚蛾入寵,再盼傾國。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22)在論述一般詩歌創作產生的動因中揭示了邊塞詩產生的原因。其后梁簡文帝蕭綱的《答張纘謝示集書》中也有類似的論述。他說:“綱少好文章,于今二十五載矣。竊嘗論之,日月參辰,火龍黼黻,尚且著于玄象,章乎人事,而況文辭可止,詠歌可輟乎?不為壯夫,揚雄實小言破道,非謂君子;曹植亦小辯破言,論之科刑,罪在不赦。至如春庭落景,轉蕙承風,秋雨且晴,檐梧初下,浮云生野,明月入樓,時命親賓,乍動嚴駕,車渠屢酌,鸚鵡驟傾。伊昔三邊,久留四戰,胡霧連天,征旗拂日,時聞塢笛,遙聽塞笳,或鄉思凄然,或雄心憤薄,是以沉吟短翰,補綴庸音,寓目寫心,因事而作。”(23)他們的論述僅僅是以邊塞詩作例證來說明詩歌創作的起因,尚未把邊塞詩本身作為獨立的研究對象。
梳理邊塞詩研究史,我們發現,整個邊塞詩研究史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歷史階段。
第一階段:古代。翻檢典籍,可以看出,較早使用“邊塞”一詞進行詩文分類的是北宋初年李昉等編纂的《文苑英華》。《文苑英華》中“行邁”門下的“奉使”類與“館驛”類、“軍旅”門下的“講閱”和“邊將”類中都收有邊塞詩作。而且“軍旅”門下還別列“邊塞”一類,收唐代35人邊塞詩作54首,是為首次以“邊塞”分詩體的嘗試。雖然還存在邊塞詩歸屬不一現象,但不失為創舉。因為此前盡管唐代邊塞詩創作取得了輝煌成就,但唐人對邊塞詩認識并不明確。雖然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中釋《白馬篇》有“皆言邊塞征戰之狀”之論,李益《從軍詩序》也有“凡所作邊塞諸文及書奏余事”之言,但唐人對邊塞詩的詩體概念并無明確自覺的認識,李益名其詩為《從軍詩集》而不言《邊塞詩集》就是最有力的證明。從這個意義上說《文苑英華》首列“邊塞”類,是詩體分類上的創舉。其后,姚鉉的《唐文粹》也專列“邊塞”一類(24)。宋末元初趙孟奎《分門類纂唐歌詩》也設有“兵師邊塞”類(25)。“邊塞類”的出現,說明宋人對邊塞詩的價值意義有了一定的體認。但總的說,宋元時期,人們研究邊塞詩,或言從軍,或稱征戍(26),尚未集中使用“邊塞”一詞。至明代楊慎的《升庵詩話》,才開始明確以“邊塞”論詩,其中“邊塞”一詞共出現九次,詩評言論中有五次。評沈彬《入塞》詩說“言盡邊塞之苦”;評薛能《柳枝詞》說:“此詩意言粉飾太平于京都,而廢弛防守于邊塞也。”可以說《升庵詩話》是第一部較為集中論述邊塞題材的著作。從楊慎開始,“邊塞詩”概念開始深入人心。至清代,人們開始普遍地以“邊塞”論詩,沈德潛第一個完整地使用了“邊塞詩”概念。其《唐詩別裁集》說:“李君虞邊塞詩最佳。”又說:“(岑)參詩能作奇語,尤長于邊塞。”另外,翁方綱、紀昀、洪亮吉、施補華等論詩也曾多次使用“邊塞”概念,如翁方綱《石洲詩話》:“嘉州之奇峭,入唐以來所未有,又加以邊塞之作。”施補華《峴傭說詩》說:“(岑參)七古勁骨奇翼,如霜天一鶚,故施之邊塞最宜。”“‘秦時明月’一首,‘黃河遠上’一首,‘天山雪后’一首,‘回樂峰前’一首,皆邊塞名作。”經過清代詩論家的不斷使用,“邊塞詩”一詞才被固定下來,成為古典詩歌研究領域常用的概念。然而,總的說,古代詩論對邊塞詩的論述僅是一些只言片語的點評,尚未開始現代意義上的研究。把邊塞詩作為一種獨立的詩體加以深入具體的研究是從20世紀開始的。
第二階段:現當代。20世紀20年代,蘇雪林撰著《唐詩概論》一書,首開現代邊塞詩研究的先河。書中第八章“戰爭與邊塞的作品”,對唐代尤其盛唐的邊塞戰爭作了細致的鉤沉,并對盛唐王維、高適、岑參、王昌齡、王之渙等人的創作,作了具體的論述,開啟了現代邊塞詩研究的新紀元。其后陸侃如、馮沅君的《中國詩史》也辟專章研討,“邊塞詩”從此成為唐詩研究中重要的領域。至20世紀50年代邊塞詩研究出現第一次熱潮,界定了邊塞詩、邊塞詩人、邊塞詩派等一系列概念,集中研究盛唐邊塞詩,發表了一系列研究論文。其總的研究成果大體已反映在現行的幾部重要文學史(如游國恩等編寫的《中國文學史》、社科院版《中國文學史》,以及前些年新出的各種文學史著作)之中,為人們深入研討邊塞詩奠定了基礎。但總的說,20世紀80年代以前,邊塞詩研究僅限于研究盛唐邊塞詩,其他朝代的文學研究尚未關注邊塞詩問題,其研究視野與研究深度都有明顯的局限。到了80年代,隨著唐詩研究熱潮的出現,邊塞詩的研究也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第三階段:新時期至今。新時期二十年,不僅是中國文化走向繁榮的二十年,也是邊塞詩研究的豐收季節。其中80年代邊塞詩研究出現過三次大的研究熱潮。
第一次是在80年代初期。1980年吳學恒、王綬青聯合撰文《邊塞詩派評價質疑》,副標題是“三十年來文學史研究中的一個問題”,發表于《文學評論》1980年第3期,針對現行幾部文學史對邊塞詩的評價提出了質疑,由此引發了一場十分激烈的邊塞詩評價問題的爭論,使邊塞詩研究成為唐詩研究的熱點之一。這次論爭,以《文學評論》等刊物為陣地,諸多學者認真研討,踴躍撰文,先后發表了20多篇論文,如涂元渠《談岑參邊塞詩》、周本淳《王昌齡早期頌揚擴邊戰爭嗎?》(27)、佘正松《九曲之戰與高適詩歌中的愛國主義》(28)、劉先照《評邊塞詩》、禹克坤《如何評價唐代邊塞詩》、吳庚舜《談邊塞詩討論中幾個問題》(29)、白堅《實事求是地評價唐代民族戰爭和邊塞詩》(30)等,至1982年10月鄒廣在《文史知識》第10期上發表《關于唐朝邊塞詩評價問題討論綜述》,標志著80年代的第一次論爭高潮基本結束。在這次持續一年多的論爭中,學者們集中討論了三個方面的問題:①盛唐邊塞戰爭的性質;②詩人創作中對待戰爭的態度;③如何評價盛唐邊塞詩。這些論文大多是從分析唐與東北契丹、北方突厥、西北吐蕃、西南南詔之間戰爭的性質著手,觀察詩人創作中對待戰爭的態度,歌頌正義戰爭的詩作則給予肯定,歌頌非正義戰爭便予以否定。論爭中辨明了許多問題。但總的說,此次論爭眼界狹窄,只著眼于戰爭內容,而對邊塞詩涉及的其他大量問題未能論及,意義有限。但這一論爭卻掀起了邊塞詩的研究熱潮,此后,邊塞詩研究論文不斷出現。
第二次在1984年。1984年8月中國唐代文學研究會第二屆年會暨學術討論會在甘肅省蘭州市舉行,把邊塞詩研究又推向一個新的階段。來自內地、澳門,及日本、美國等國家和地區200多名專家學者提交論文100多篇,其中關于邊塞詩研究的就有60多篇。“這些文章,從邊塞詩的性質、涵義,到邊塞詩中的愛國主義思想問題;從唐代邊塞詩的淵源、繁榮原因到它對后代的影響;從史的宏觀的研究到具體作家作品的評介,內容豐富多彩,涉及的面相當寬廣,也提出了許多比較深刻的有價值的見解”(31)。成為1980年以來邊塞詩研究的一次重大飛躍,有些問題雖仍未達成一致看法,但并存的見解相對來說是比較深刻的。如譚優學先生從生存空間與生存競爭角度對邊塞詩產生原因的闡釋,胡大浚先生對邊塞詩界定的詳細解析,肖澄宇先生對唐前邊塞詩的梳理,董乃斌先生對中唐邊塞詩的把握,余恕誠先生的戰士之歌與軍幕文士之歌的提法等,相對于當時學界的一般看法都具有很大的開拓性。會后于1988年5月出版了《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一書,成為邊塞詩研究領域第一部較有分量的學術著作。蘭州討論會后,雖然邊塞詩研究總論性文章漸少,但單個作家的研究仍在繼續發展與深化。粗略統計從1985至1990年,邊塞詩研究論文達190多篇,仍是研究熱點之一。
與20世紀80年代邊塞詩研究熱潮相應,一些邊塞詩選本也相繼出現。吳藹宸1964年編有《歷代西域詩鈔》,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王叔盤、孫玉溱主編《歷代塞外詩選》,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胡大浚主編《唐代邊塞詩選注》,甘肅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張曉生《歷代兵詩窺要》,軍事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此外還有《高適岑參詩選集》、《唐宋邊塞詩選粹》、《從軍詩》、《戰爭詩選》等等選本。對重要詩人作品集的整理成績也很突出,出現了孫欽善《高適集校注》,劉開揚《高適集編年箋注》,侯忠義、陳鐵民《岑參集校注》等一些力作。在此基礎上還出現了左云霖《高適傳論》、廖立《岑參評傳》等詩人研究專著,邊塞詩研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佳績。
第三次在1987—1988年,是邊塞詩研究的長足發展與開拓時期。主要貢獻有三個方面:一是由唐代向前后拓展。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隨著文化熱的出現,文化學分支——地域文化研究也開始興盛起來,如齊魯文化、燕趙文化、巴蜀文化、荊楚文化、吳越文化等。與此相應,邊疆文化研究也開始興起,如東北文化、草原文化、西域文化、隴右文化等等,與這些邊疆文化研究熱潮相連,一些邊塞詩人尤其是元明清詩人作為邊疆文化的代表也受到人們的關注,加上元明清詩歌研究本身的不斷加強,使邊塞詩研究逐漸突破局限于唐代的狹窄范圍,開始向元明清時代拓展。人們對唐以后的邊塞詩人如元代的耶律楚材、馬祖常、薩都剌、乃賢;明代的陳循;清代的吳兆騫、方承觀、祁班孫、洪亮吉、紀昀、施補華、蕭雄、納蘭性德等等都展開了拓荒性研究,相應地取得了一批研究成果,這些成果多數以論文形式發表在邊疆省份的社會科學或大學學報上,如《北方論叢》、《牡丹江師院學報》、《新疆大學學報》、《西部學壇》等,也有以論著形式出現的,如王秉鈞《歷代詠隴詩選注》,張玉興《清代東北流人詩選注》,李興盛的《邊塞詩人吳兆騫》等,這些成果(尤指論文)雖然多數停留于對詩人邊塞創作基本狀況的描述層面,缺少研究深度,但仍然以其開拓性的探索,填補了邊塞詩研究領域的許多空白,使邊塞詩研究繼續保持興盛的勢頭,其功實不可沒。二是邊塞詩研究的橫向拓展。余恕誠《地域民族和唐詩剛健的特質》、戴偉華《唐代幕府與文學》、車寶仁《唐代邊塞詩所反映的民族和睦》等文(32),開始嘗試從民族學、政治學角度,對邊塞詩進行多學科交叉研究,開啟了邊塞詩橫向研究的新風尚。三是從樂府詩研究角度拓展邊塞詩研究。閻采平《梁陳邊塞樂府論》、《北朝樂府民歌的南流及對南朝文壇的影響》、商偉《論唐代的古題樂府》等文(33)以及徐建華《邊塞詩與樂府》、蘭琴《論唐代邊塞詩對前代征戍詩的繼承和發展》、侍建強《南北朝橫吹曲研究》(34)這些文章或學位論文,側重探研南北朝及隋唐樂府詩,對其中的樂府邊塞詩多有論略,從樂府的角度,推進了人們對邊塞詩及詩體特征的理解,成為此時邊塞詩研究的突出亮點。
受整個學術研究多維文化視角以及元明清詩歌研究兩方面的影響與啟發,特別是邊塞詩研究本身十年來長足發展的推動,進入90年代,邊塞詩研究再拓新境。據不完全統計,1990—1995年的邊塞詩研究論文有百余篇,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下列三方面:一是人們開始從整個邊塞詩發展史的廣闊領域來探討邊塞詩的產生、發展、繁榮與衰落,描述邊塞詩史的發展輪廓,這種嘗試始于1988年,劉維鈞《邊塞詩源流初探》(35)首開風氣,之后葉作舟《邊塞詩簡論》、蘭翠《論唐以前邊塞詩的發展》、黃剛的《略論唐以前的邊塞詩》等文(36),把邊塞詩的研究向唐前推進,到90年代中期,出現了兩部通史性的論著:薛宗正的《歷代西陲邊塞詩研究》和黃剛的《邊塞詩論稿》,成為邊塞詩研究領域的拓荒之作,在分體文學史研究方面邁出了一大步。二是傳統課題,如代表作家出塞行程路線考證、創作藝術特色的比較與歸納等研究繼續深化,出現秦少培、劉藝的《試論唐代邊塞詩及其繁榮原因》,房日晰《高岑邊塞詩藝術之比較》,戴偉華《對文人入幕及盛唐高岑邊塞詩的幾個問題的考察》等有分量的學術論文。三是受時代學術思潮的影響,以往的社會學批評開始衰落,而美學研究上升。重視從詩歌本體出發,通過對邊塞詩美學品質的審視,總結了邊塞詩的藝術成就。如曹立波《盛唐文人的從軍熱與詩歌意象之開拓》(37)集中分析了富有西北邊地特色的詩歌意象,對凝結其中的文化美學涵義作了闡釋;倪培翔《略說盛唐邊塞詩美學特征》(《唐代文學研究》第三輯)從時代精神、民族心理、創作審美標準、美學風格等因素入手,勾勒出邊塞詩元氣渾然的“盛唐氣象”,獨異的風骨美,陽剛之氣的悲壯美、崇高美等美學特征。佘正松《具備萬物,橫絕太空——略論盛唐邊塞詩的雄渾美》、張敬鄰《論“邊塞詩”的崇高美》(38)也分析了盛唐邊塞詩“雄壯渾厚”的“崇高”美特征。韓玉珠《琵琶起舞換新聲——評唐代邊塞詩中的西部風情美》(39),討論邊塞詩中的西部風情美。而劉真倫《論邊塞詩的本質屬性》(40),則從文藝社會學入手,汲取丹納藝術理論的積極成分,分析了構成邊塞詩的地理、社會、時代三種元素,關注了“邊塞”這一地理特征在文化地理學上的意義。這些文章開辟了邊塞詩研究的新視野(41)。
90年代中后期,邊塞詩研究再次成為研究熱點。1996—2003年八年間有論文近200篇,不僅數量集中,而且向著全方位研究開拓。一方面把邊塞詩與詩人心態、時代精神相結合,如李炳海《北朝文人的臨戰心態及邊塞詩的格調》、《北朝民族融合與紀實型邊塞詩》,霍然《論盛唐邊塞詩與唐人社會心態》(42)等從詩人心態、民族融合等多角度探討邊塞詩風格特點。另一方面開拓唐以外的斷代邊塞詩研究。黃剛《清代邊塞詩繁榮原因初探》、《論清代西域邊塞詩之特色》、閻福玲《論元代邊塞詩創作及特色》等(43)是論述元代、清代邊塞詩特征與成因方面較有分量的論文。這些文章使邊塞詩研究朝著縱橫等多角度、全方面研究拓展。1998—2000年研究論文總數不下50篇,然而相對前期,有分量的論文數量下降,其中李炳海《民族融合與古代邊塞詩的戰地風光》、閻福玲《中國古代邊塞詩的三重境界》與《邊塞詩鄉戀主題的時代特點與價值》及《論唐代邊塞詩的悲劇精神》、徐曉敬《從唐代邊塞詩看唐人對戰爭的態度》、蘭翠《從李益的邊塞詩看唐代邊塞詩的興衰》、李中耀《乾隆統一新疆與清中期西域邊塞詩的興起》(44),這些文章大都從發展的角度對邊塞詩的重要主題進行深入細致的梳理研究,成為90年代后期邊塞詩研究的亮點。
縱觀整個邊塞詩研究史,我們可以看出,近代以前基本停留在作品的評點上,尚未形成系統的評價。20世紀前七十年,是現代邊塞詩研究的起步與發端,50年代以來,由于受各種學術思潮尤其是庸俗社會學的影響,邊塞詩研究政治化傾向明顯。把邊塞問題局限為愛國或民族問題,過分強調詩人對待戰爭的態度,導致研究表面化,許多文章停留在內容歸類上,難以從深層意義上揭示邊塞詩所傳達的思想感情的內在本質,如詩人對戰爭的思考,對自我人生價值的追求與張揚,表現征戰將士在生與死、血與火面前那種對生的留戀、對死的超越,摒棄俗累與懦弱,獲得莊嚴與偉大等等。而藝術特點的研究也往往流于藝術手法或修辭手法的低層的總結歸納,未能從文本出發,深層揭示詩人把握邊塞題材的藝術思維方式與由此形成的創作規范。政治化與表面化,也造成對詩人或創作的評價流于簡單化,忽略了邊塞詩內容的豐富性、復雜性,造成邊塞詩研究缺乏特色。而總體上說,更不夠系統化,邊塞詩研究長期局限于唐代,未能把邊塞詩當成一類獨特詩體,放在整個詩歌史的廣闊視野中加以系統研究,因而總體成就不高。
新時期以來的二十多年,是邊塞詩研究長足發展并取得顯著成就的重要階段。邊塞詩作為唐詩研究的熱點不斷向整個古代邊塞詩史拓展,研究視野大大拓寬。唐前與唐后各代邊塞詩或多或少或深或淺地都得到一定的研討。一些學人還注重從美學和藝術角度,把握邊塞詩的詩體特征,探討詩人的創作個性。更為可喜的是,一些學者開始把邊塞詩放在歷史文化背景中進行橫向的闡釋研究。當然,從分體文學研究的角度說,邊塞詩與山水詩等詩體相比,其研究還遠遠沒有臻于理想境界,橫向研究剛剛起步,多學科交叉研究更是近乎空白。深入的藝術研究,包括獨特的意象語符體系的提煉歸納、詩人藝術思維方式與特點的把握,藝術范式的抽繹與概括等等,甚至藝術文本的整理,資料的考察、鉤沉、纂輯與整理做得也很不夠。這一切都有待我們進一步加以具體而深入的研討。
然而,事物的發展并非盡如人意,近年來,邊塞詩研究形勢較之前些年,卻進入了越來越堪憂的境地。一方面,風行全國的專業技術職稱評定,以其量化標準對學術評價機制造成巨大沖擊;另一方面,新世紀以來,研究生急驟擴招以及各高校為提高其論文發表率而人為規定研究生讀書期間必須發表定數論文的規定,造成許多學人在現實利益、名份、學位的誘惑壓迫下,不顧基本的學術規范與要求,無暇從問題入手,進行深入具體的研究,而是投機取巧,生拼硬湊,重復選題,炒冷飯現象越來越多,從2000年至2003年的三年多,邊塞詩研究論文總數不下60篇(45),數量上看,研究熱潮不減,然而,從質量上說,除去陳鐵民《關于文人出塞與盛唐邊塞詩的繁榮——兼與戴偉華同志商榷》(46)、邵文實關于敦煌邊塞詩歌研究的系列文章、任文京《論唐代邊塞詩人的漢代情結》(47),以及從意象角度研究邊塞詩藝術特點的個別文章較富學術含量外,大多數文章轉向個案研究,創意不多,價值不高。因此推進新世紀的邊塞詩研究,任重而道遠(48)。
四、研究思路與方法
從邊塞詩研究史可以看出,選取“漢唐邊塞詩”作為研究對象,就意味著要面對三大難題:
一是漢代有否邊塞詩的問題。目前學界多認為邊塞詩萌芽于曹魏時期,到南朝宋齊時代開始走向成熟。多數學人都認為漢代沒有邊塞詩。有的文章追溯邊塞詩起源,一直上溯到《詩經》戰爭詩,但對漢代則一筆帶過。本人為此曾請教過多位著名學者,他們大都認為漢代無邊塞詩。而本人一直比較重視漢代邊塞詩,認為漢代不僅有邊塞詩,而且地位還相當重要,其邊塞特色的具備與樂府形式的確立,標志著邊塞詩已走向基本定型。后來又受到陳良運《焦氏易林詩學闡釋》的啟發,在《焦氏易林》一書中找出邊塞詩作一百多首,最終使“漢唐邊塞詩”的選題獲得了作品的支持。
二是邊塞詩研究是一個老課題。雖然相比于山水詩研究,邊塞詩的研究還顯得薄弱,但現有研究成果已相當豐富。對這樣一個老課題進行研究,想要創新,難度很大。在研究思路上我們確立了兩個基本原則:第一個原則是在充分借鑒現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行全面系統的綜合的文學研究,突出其全面性、系統性。包括縱向的、橫向的、主題的、藝術模式的全方位研究。把漢唐邊塞詩作為一個整體,系統全面地梳理其產生、發展、繁盛的流變歷程,理清各個時期的邊塞詩創作為古代邊塞詩史增添的新因素與新特點,進而總體把握漢唐邊塞詩的藝術特質與美學境界。第二個原則是強調多學科交叉研究,力求視角新穎。在注重運用文史研究中常用的文史互證、微觀宏觀相結合、現象分析與理論概括相結合等多種研究方法的同時,更強調多學科交叉研究,自覺地把地理學(包括自然地理、政治地理、文化地理與歷史地理)、民族學、歷史學、文藝美學與文學結合起來,進行綜合的交叉研究,在更廣闊的學術視野中,對漢唐邊塞詩的創作格局和藝術特點作全面系統的闡釋與解說,立體地透視邊塞詩創作中蘊含的民族文化精神內涵與審美文化心理內涵。
三是“邊塞詩”是按題材分類產生的詩類概念,它規定了邊塞詩研究更大程度上是關于詩歌文本的研究。這顯然與當下古代文學研究提倡求真實證的學術風尚不相適應,詩歌文本解讀容易流于感悟的層面,難以成為實證研究而陷入浮泛的尷尬境地。針對這一難題,本人有意識地強化了文史結合研究和樂府邊塞詩創作模式的研究。一方面把漢唐邊塞詩放在歷史文化大背景中,把單純的文本研究變成歷史文化與邊塞詩關系的關系型研究,從自然地理、民族征戰、民族融合、征戍制度、邊疆風俗等多個文化視角對漢唐邊塞詩的基本主題作全面系統的闡釋研究。另一方面重視從詩歌文化的高度拓展邊塞詩的闡釋空間。漢唐邊塞詩的主體是樂府邊塞詩,突出和強調樂府詩這一獨特的研究視角,不僅著眼其藝術表現層面的文本研究,更突出強調在一定創作觀念指導下的樂府邊塞詩藝術模式的研究,力求在此有所突破。此外,為了最大限度地降低文本研究中的不能實證的個人感悟因素,則有意識地引入數字統計的方法,力爭使解讀文本所獲得的體會,建立在數據實證的基礎上,最大限度地提升研究的科學性。
按著這一研究思路設想,全文分引言、正文八章和結語三部分,形成相互聯系的五個研究板塊,較為全面地解決了漢唐邊塞詩研究中的一些基本問題。
第一板塊的引言部分,在吸收前修時賢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邊塞詩概念重新進行界定與定位,通過強調邊塞詩的“塞”字的險要設防之意,突破對邊塞詩的狹廣二義的理解,認為邊塞詩是在歷代的邊塞軍事防衛前提背景下表現邊塞各類題材的詩歌。邊塞詩具有政治性、地域性和特殊的時代性。并分階段梳理了邊塞詩研究史。
第二板塊一、二章為歷時的縱向研究。把漢唐邊塞詩切分為萌芽的先秦《詩經》征戍詩、定型期的漢魏邊塞詩、走向成熟的晉宋邊塞詩、發展期的梁陳邊塞詩、走向繁榮的初盛唐邊塞詩及新變的中晚唐邊塞詩六個階段,對各個時期的邊塞詩題材的開拓,藝術的新變作了細致的比較研究,著眼于藝術思維、藝術表現與作品結構特征等方面解析漢唐邊塞詩的藝術演進問題,較為清晰地呈現出漢唐邊塞詩創作總貌與時代特點。
第三板塊三到七章在漢唐歷史文化背景下對漢唐邊塞詩的苦寒、尚武、征戰、思鄉與風俗五大主題及其創作模式作了較為細致的探討研究。文章認為漢唐邊塞詩的苦寒主題根源于邊塞荒寒險要、開發遲滯等自然歷史因素,同時也是詩人重表現的抒情策略的需要。其內涵表層體現為在以寒為苦的背景下的征行之苦(遠、頻、久、艱)、思鄉之苦、失意痛苦與生死抉擇之苦,而深層凸顯的則是悲壯的人生體驗。文章在科學定義尚武概念的基礎上,認為漢民族原本只有任俠傳統而無尚武精神,尚武精神來自于先秦和六朝的兩次民族融合,它與獻身精神、士意識及任俠精神相結合,強化了漢唐邊塞詩的剛健品性,凝定為“白馬少年”形象,成為民族銳氣、朝氣與義氣的象征。征戰主題章認為:殘酷慘烈的邊塞戰爭留給人們刻骨銘心的慘痛記憶,引發唐人的冷峻深刻的理性思考,他們超越現實價值層面,體會到與生俱來的命運悲劇感,其主導樂府模式雖然抒情重心各有側重,但都濃墨重彩地寫出了戰爭悲劇、社會悲劇和命運悲劇。鄉戀主題章:強調思鄉戀家是人類共有的情感體驗,農耕文化背景和儒家教化及諸多歷史現實因素強化了漢民族鄉戀情結。征戍制度造成的廣泛性、恒久性、艱苦性孕育了漢唐邊塞詩的鮮明的鄉戀主題,其抒情主體經歷了由先秦的征夫到漢以后的文士的轉型,戰士和軍幕文士兩種鄉戀類型的情感抒發都帶有鮮明的“士意識”。最后的風俗主題章,在正確把握風俗內涵的基礎上,分析了漢唐邊塞詩描寫邊景所經歷的想象虛擬和主觀表現兩個階段的主體性特點。具體梳理了詩中邊塞風情的發展、基本內涵,以及以七絕形式概括提煉塞上風情開啟元明清邊塞風俗詩創作先河的價值意義。
與主題分析相連,本板塊還對漢唐樂府題邊塞詩的創作模式作了詳盡的解析,包括苦寒主題的《苦寒行》、《從軍行》、《隴頭水》、《雨雪曲》系列;鄉戀主題的《關山月》、《梅花落》系列;尚武主題的《少年行》系列;征戰主題的《出塞》、《入塞》、《塞上》、《塞下》;風俗主題的《塞上曲》、《塞下曲》系列。通過細致的文本解析,抽繹出樂府邊塞詩寫作的藝術思維方式、結構特征、語言意象的積累與凝定等,其中的隴頭流水、關山月色、見月思鄉、望月懷人、白馬少年形象的解析與提煉概括等等,不僅是對邊塞詩研究的有益嘗試,在一定程度上也深化了漢唐樂府詩的研究。
第四板塊的藝術美學解析,概括分析了漢唐邊塞詩意象運用、藝術表現、藝術風格與美學境界,對漢唐邊塞詩語言意象運用的六大類型、選用特征與組合方式、不同時期邊塞詩藝術思維方式、作品結構的動態發展作了總括性的梳理與對比研究。并對邊塞詩藝所包含的雄渾美、風骨美、悲壯美、奇麗美等美學類型作了一定的分析與闡釋。
第五板塊的結語部分,從文學與文化兩方面總結了漢唐邊塞詩創作的價值意義。認為漢唐邊塞詩具有題材與抒情優勢,成為漢魏風骨與盛唐氣象的代表,具有文學的范型意義。文化上,漢唐邊塞詩是民族生活長卷,是民族性格與精神的體現,從中也可以透露出中國古代不同內涵的邊塞觀和邊防思想。
當然,本書存在的不足與缺憾也是顯而易見的,一些章節的論析不夠具體,流于浮泛。由于力圖使漢唐邊塞詩在學科交叉與多維視野中得到全面、系統的研究,造成同一問題在不同章節反復出現。寫作時貪多務得,細大不捐,材料與觀點的結合取舍,也不免有失當之處。另外,如何在史的線索梳理中凸顯代表詩人的個案研究做得也很不夠,這些問題都有待于今后作進一步的修改與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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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從整個邊塞詩史看,唐為第一創作高峰,清為第二創作高峰。
(2) 邊塞詩不僅是中國古典詩歌中重要的詩體類型,而且也是現當代詩歌中的重要詩體。當代詩人如楊牧、章益德、周濤等都寫有邊塞詩歌,學人稱之為“新邊塞詩”。
(3) 許總《唐詩史》P496,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年。
(4) 此處“漢唐”指由漢至唐,非僅漢代與唐代之意。葛曉音《漢唐文學嬗變》之“漢唐”即取此意。
(5) 吳學恒、王綬青《邊塞詩派評價質疑》持這種見解。見《文學評論》1980年第3期。
(6) 《關于唐代邊塞詩的討論綜述》,《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P357,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年。
(7) 譚優學《邊塞詩泛論》,《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P2,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年;劉真倫《論邊塞詩的本質屬性》,《人大復印資料》1990年第11期。
(8) 《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P356,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年。
(9) 《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P38,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年。
(10) 《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P44,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年。
(11) 《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P44—45,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年。
(12) 《史記·三王世家》P2105、2106,中華書局1959年。
(13) 《漢書》卷七P224,中華書局1962年。
(14) 邱俊鵬《唐代邊塞詩與傳統征戍詩》,《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P54,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年。
(15) 如清代沈陽詩人金朝瑾有《烏拉草》詩集,為邊疆本土詩人歌詠家鄉之作,他的詩屬于邊疆詩,而不屬于邊塞詩。
(16) 此用北京國學時代文化傳播有限公司開發的《國學寶典》正史類所收二十五史進行統計的。
(17) 《論中晚唐的邊塞詩》,《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P255,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年。
(18) 如耶律楚材《過陰山和人韻》,吳兆騫《混同江》、《長白山》,洪亮吉《天山歌》,趙翼《高黎貢山歌》等等,仍然典型地體現著邊塞詩雄奇壯偉的風格特色。
(19) 蘇北海《岑參的西域詩及歷史功績》,《新疆大學學報》1996年第3期。
(20) 田耘《簡論元代邊塞詩》,《信陽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2期。
(21) 桓寬《鹽鐵論·繇役》文學曰:“古者,無過年之繇,無逾時之役。今近者數千里,遠者過萬里,歷二期。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嘆,憤懣之恨發動于心,慕思之積痛于骨髓。此《杕杜》、《采薇》之所為作也。”《鹽鐵論·備胡》:“今山東之戎馬甲士戍邊郡者,絕殊遼遠,身在胡、越,心懷老母。老母垂泣,室婦悲恨,推其饑渴,念其寒苦。《詩》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之我哀。’故圣人憐其如此,閔其久去父母妻子,暴露中野,居寒苦之地,故春使使者勞賜,舉失職者,所以哀遠民而慰撫老母也。”這兩段話分析《詩經》征戍詩產生的原因,已帶有邊塞詩評之意。然而《詩經》征戍詩僅為邊塞詩萌芽,故不視為最早評邊塞詩的文字。
(22) 陳延杰《詩品注》P4—5,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
(23)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七冊P117,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
(24) 《唐文粹》把唐代詩文分為功成作樂、古樂、感慨、興亡、幽怨、貞節、愁恨、艱危、邊塞九類。
(25) 《分類唐歌詩》一書,把唐代歌詩分為天地山川、朝會宮闕、經史詩集、城郭園廬、仙釋觀寺、服食器用、兵師邊塞、草木蟲魚八大類。此書今殘存十一卷,兵師邊塞類二卷,已失傳。
(26) 如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魏晉間人詩,大抵專工一體,如侍宴、從軍之類,故后來相與祖習者,亦但因其所長取之耳。”嚴羽《滄浪詩話·詩評》:“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人意。”《唐才子傳》評王建之詩“于征戍、遷謫、行旅、離別、幽居、官況之作,俱能感動神思,道人所不能道也”。
(27) 這兩篇論文皆發表在《文學評論》1981年第1期。
(28) 發表于《文學遺產》1981年第1期。
(29) 這三篇論文皆發表在《文學評論》1981年第3期。
(30) 發表于《甘肅社會科學》1982年第3期。
(31) 楊植霖《唐代邊塞詩研究論文選粹·序》,甘肅教育出版社1988年。
(32) 分別發表在《安徽師范大學學報》1987年第3期、《文史知識》1988年第10期、《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
(33) 分別發表在《文學遺產》1988年第6期、《湘潭大學學報》1989年第1期、《文學遺產》1987年第2期。
(34) 分別為1986年北京大學碩士論文、1988年北京大學碩士論文、2001年首都師范大學碩士論文。
(35) 《新疆大學學報》1988年第3期。
(36) 《人大復印資料》1990年第12期、《人大復印資料》1992年第12期、《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92年第3期。
(37) 《北方論叢》1991年第3期。
(38) 《四川師范學院學報》1991年第4期、《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1995年第2期。
(39) 《西北大學學報》1993年第3期。
(40) 《江海學刊》1992年第4期。
(41) 參見胡大浚等《七十年邊塞詩研究綜述》,載《中國文學研究》2000年第3期。
(42) 《晉陽學刊》1996年第1期、《民族文學研究》1996年第1期、《江海學刊》1996年第6期。
(43) 《學術研究》1996年第6期、《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96年第1期、《內蒙古社會科學》1998年第6期。
(44) 分別發表在《北方論叢》1998年第1期、《北方論叢》1999年第4期、《晉陽學刊》1999年第5期、《遼寧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4期、《遼寧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煙臺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江海學刊》2000年第2期。
(45) 此數字為2003年初由中國期刊網粗略統計而得,2003年至2009年這五六年中,邊塞詩研究在樂府研究的新視角上又有新的突破,有多篇碩、博論文發表,此次修改,未列入本文綜述部分。
(46) 《文學遺產》2002年第3期。
(47) 《河北學刊》2003年第2期。
(48) 由于博士論文完成于2004年春,2003年以后漢唐邊塞詩研究成果,在后來的修改中未能詳盡梳理,甚為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