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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盛唐邊塞詩的全面繁榮與輝煌成就

一、盛唐邊塞詩的繁榮及原因

經過隋與初唐一百年南北文學與文化的融合,南方詩歌積淀的創作傳統與抒情策略和北方詩歌貞剛的氣質相結合,加上適宜的時代精神與現實土壤,盛唐邊塞詩創作出現了繁榮鼎盛的局面,達到了邊塞詩創作的頂峰。按照《全唐詩》收錄詩人的順序,從王維到杜甫來統計(20),現存盛唐邊塞詩總數有380多篇,五十年的時間創作總數相當于唐前邊塞詩創作的總和(21)。作者33位,在文學史上被稱為“盛唐邊塞詩派”的高適、岑參、崔顥、李頎、王昌齡、王之渙、王翰、劉灣、張渭等,除王之渙被《全唐詩》排在中唐作家行列外,其余皆在此列。這33位詩人中,僅存邊塞詩1首的有11人;存詩5首以上者12人,分別是王維、崔顥、李頎、儲光羲、王昌齡、常建、陶翰、劉長卿、李白、岑參、高適、杜甫;存詩20首以上者6人,分別是王維、王昌齡、李白、岑參、高適、杜甫;存詩40首以上有李白、岑參、高適和杜甫4人。

唐代邊塞詩的繁榮是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文化等多種外部因素與文學自身發展的內部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其繁榮原因,已有多篇論文討論,此處綜合前賢觀點,擇要分析如下:

首先,幕府制度與獎勵軍功的政策促成了盛唐邊塞詩的繁榮局面。

唐朝統一全國,南北文化融合,南朝崇文北朝尚武的精神在唐代社會里都得到了發揚光大。崇文方面,朝廷設立文學館、弘文館、修文館、翰林院四館,獎勵著述發明,重視文學藝術尤其詩歌創作,詩人具有特殊的社會地位。同時廣立學校,發展教育,傳播文化。官私學校遍及州縣,形成“父教其子,兄教其弟,無所易業”的崇文風尚。唐朝對知識分子采取寬容政策,言論自由,思想活躍,在與世界各國的文化交流中,對外來文化兼容并蓄,培養了唐人闊大的胸襟和昂揚的精神氣魄。詩人文士自信自負,富有淑世情懷,充滿勃勃生機。在崇文的同時,北朝尚武俠勇精神也得到光大。不僅以文治天下,更重以武守疆土,實行一系列獎勵軍功的政策。均田制規定丁男授永業田二十畝,而有軍功的勛官轉武騎尉即可授永業田六十畝,轉上柱國可得三十頃。高宗時修《姓氏錄》,又規定以軍功致身五品以上者入士流。這兩項政策賦予立功者很高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極大地刺激了詩人文士立功封侯的理想追求。他們把從軍出塞視為科舉之外又一條通衢大道。尤其到了盛唐,為了取得周邊征戰的勝利,唐玄宗采用更為刺激的政策。開元十七年(729),李祎攻取吐蕃石堡城,玄宗下詔:“敢有掩戰功不及賞者,士自陳,將吏皆斬,戰有逗留,舉隊如軍法,能擒其王者授大將軍。”(22)建有奇功既能封王,或可入相。安祿山封東平郡王、哥舒翰封西平郡王。這些重獎軍功的政策直接影響著士人的功業導向,所謂“近傳天子尊武臣,強兵直欲靜邊塵”,“圣主賞勛業,邊城最輝光”(23),激發了詩人文士向往功名,關注邊塞,歌詠從軍,帶來了邊塞詩創作的繁榮局面。

另一方面,唐代的幕府制度為詩人從軍出塞立功封侯的理想追求提供了現實舞臺。唐初軍事上沿用前代亦兵亦農的府兵制,府兵由各地的折沖府統轄,戰時從征,閑時務農。折沖府亦稱兵府、軍府,唐代最多時達634個,總兵力達68萬。這種府兵制以均田制為基礎,武周以后均田制遭破壞,府兵制也開始瓦解,至天寶八年(749)宣布廢除。在府兵制遭到破壞并不斷走向瓦解的過程中,唐朝不斷以募兵的方式補充兵員,逐漸出現了募兵制,募兵制的出現在古代軍事史上具有劃時代的重要意義。因為召募的軍人比府兵勇武,故多分布在邊地重鎮,而隨著對外用兵的加劇,邊鎮軍事力量不斷加大,至天寶初年已達十個方鎮,成為唐代軍事力量的核心。使“內重外輕”的府兵格局變成了“外重內輕”的格局。勢力強大的邊鎮稱方鎮、藩鎮、軍府、幕府,首席長官稱節度使。節度使府有行軍司馬、副使、判官、掌書記、參謀等職位,常由有聲名才干的文士充任,構成別具特色的邊地幕府制度。文士供職邊地幕府相比于內地或朝廷具有三大優勢:一是俸祿高,所謂“職多于郡縣之吏,俸伏于臺省之官”(24);二是有實權,所謂“郡守之職,總于諸侯帥,郡佐之職,移于部從事”(25),行軍司馬可以代行節度使職權;三是受主率賞識便能迅速升遷。因此詩人文士視從軍入幕為科舉之外又一條晉升捷徑。所謂“其不由科舉進者,又有藩鎮辟召,或以白丁命官,或自下僚選擢”(26),“今之俊義,先辟于征鎮,次升于朝廷,故幕府之選,下臺閣一等。異日入而為大夫公卿者,十八九焉”(27)。因此“游宦之士至以朝廷為閑地,謂幕府為要津”。主將得寵則幕僚隨之升遷。封常清少時孤貧,為安西四鎮都知兵馬使高仙芝兼從,作捷書而受賞識,任為行軍司馬,終至四鎮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岑參入封常清幕府為判官,升為支度副使。后期在朝三度為郎兩次為州刺史。高適大半生坎坷不遇,由田良丘薦入河西哥舒翰幕府而晚年顯達,位至劍南西川節度使,終官散騎常侍。可見,幕府征辟制度給文士提供了一條令人向往的晉升捷徑,吸引著部分詩人走向軍營,親身體驗從軍生活,抒寫邊塞見聞與感懷,直接促成了盛唐邊塞詩創作的繁榮。

對于幕府制度對唐代邊塞詩創作影響的研究反響最大的是戴偉華,其《唐代幕府與文學》揭示了幕府制度與邊塞詩繁榮的關系,然而,其實證的盛唐文士出塞的考察卻認定盛唐時期上千文士中出塞入幕的文士不到三十人,在駁正明代胡應麟“唐代文士大多因緣幕府”的結論的同時,認為邊塞詩的繁榮與詩人出塞入幕關系不大(28)。而后陳鐵民又撰文維護幕府制度與文人入幕促進了盛唐邊塞詩繁榮的觀點(29)。事實上,盛唐文士從軍出塞投身幕府者雖然僅有近三十位,但盛唐邊塞詩創作實績恰恰集中在這些出塞文士的筆下。因此,本文依然認為幕府制度是直接促進盛唐邊塞詩繁榮的重要原因。

其次,盛唐時代頻繁的邊塞戰爭是邊塞詩繁榮的現實基礎。

李唐皇室起于隴西,相比其他朝代的統治者較少民族偏見,能一視同仁地對待各少數民族,因此唐朝治邊的主導思想是懷柔招撫,通過和親、冊封、招撫、互市、朝聘等措施,使周邊少數民族部落或政權納入自己版圖范圍。同時,唐朝又采取武力征討的方式,開拓疆土,使唐朝版圖在鼎盛之時西達咸海、北達安加拉河、東至海隅、西至林州(今越南南方)。正像《舊唐書·地理志》所說:“其地東極海,西至焉耆,南盡林州南境、北接薛延陀界,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萬六千九百一十八里。”(30)疆域空前廣闊,國力非常雄厚,成為當時世界上的強大帝國。

唐朝把全國的軍事力量分為三大部分,府兵守內地要沖,禁軍守京師,軍鎮重兵屯戍邊地。按《新唐書·地理志》所載軍事部署情況看,唐朝所設的407個軍事據點絕大多數分布在邊地,僅河北、隴右、劍南三道就有319個,至開元十年(722),“緣邊鎮兵常六十余萬”(31),張說奏罷20萬,仍有40余萬屯守三北邊地,史稱“凡鎮兵四十九萬人,戎馬八萬余匹”(32)。唐朝的武力守疆土,對西南、嶺南、東北地區采取懷柔招撫與羈縻政策。對西北則借鑒漢代經營西域“斷匈奴右臂”的成功經驗,采取主動出擊的方式解決“南羌北交”帶來的威脅,以確保西北與關隴的安全。唐太宗抓住東突厥滅亡之機,攻取高昌國,設立直隸的西州,后又以可汗浮圖城為庭州,于交河城設安西都護府。“歲調千兵,謫罪人以戍”(33)。高宗武后時期,又設北庭都護府,圍繞“四鎮”與吐蕃展開爭奪斗爭。高宗務求寧人,曾廢“四鎮”,結果吐蕃大入西域,由是唐人更清楚地認識到守長安必須守河西,守河西必須鎮西域,更重視西北邊塞。景云二年(711)設立河西節都使,開元元年(713)設立隴右節都使,開元六年(718)又設安西四鎮節度使,加強西北防衛,而后圍繞西域與吐蕃展開過多次的武力爭奪與較量。所以唐朝在與周邊少數民族的往來中,總趨勢是和平友好的,但也常常以武力解決爭端,造成整個唐代社會邊塞戰爭連綿不斷。

從具體戰事看,初唐就不太平,太祖在位的武德七年(624),突厥進犯幽州,武德九年(626),頡利可汗率十萬鐵騎進犯,直達渭水北岸,所謂“大漢無中策,匈奴犯渭橋”即此而言。貞觀時期,唐朝強盛起來,兵力達六十多萬,但國力尚弱,所以采取和親修好與武力并重的外交軍事策略,消弭外患,聲威遠振。貞觀四年(630)滅東突厥,九年滅吐谷渾,十四年滅高昌,設立安西都護府。這些經營西北之舉使太宗朝戰火不斷,其后高宗武后繼續實行開拓西北的戰略決策,但此時東突厥復起,吐蕃強盛,契丹、奚反叛,導致唐朝邊塞戰爭更加頻繁起來。顯慶二年(657)唐滅西突厥,咸亨元年(670)吐蕃攻陷唐安西四鎮,儀鳳三年(678)吐蕃再破唐軍,如意元年(692)唐敗吐蕃,恢復安西四鎮,萬歲通天元年(696)、二年,契丹陷營州,繼而進攻幽州,久視元年(700)吐蕃又進攻梁州,雖然中宗朝有金城公主與吐蕃和親,但唐與吐蕃在西北的對峙局面并未根本改變。尤其開元中期至天寶末的三十多年中,漫長的邊境線戰爭不斷,其中西北三鎮(安西、河西、隴右)與吐蕃戰爭最久最烈。

當時吐蕃正處于強盛期,擴張勢頭十足,唐朝也以討擊為原則,雙方針鋒相對。開元二十三年冬,吐蕃寇北庭與安西,拔換城,二十四年唐破吐蕃;二十五年二月河西節度使崔希逸破吐蕃于青海西;十二月吐蕃屠安西達化城,陷石堡城;二十六年三月,吐蕃又寇河西,崔希逸再破之;與此同時,隴右杜希望攻取了吐蕃新城;七月杜希望又奪吐蕃河橋,于河左筑鹽泉城;之后雙方處于對峙狀態。西線緩和,而東線吃緊。從開元二十二年至二十七年唐與契丹、奚族展開激烈征戰。開元二十八年東線威脅解除,西線戰火又起。天寶元年(742),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兩破吐蕃;二年三月又破吐蕃洪濟城;四年九月戰于石堡城,為虜所敗;吐蕃在東線不能勝唐,便西侵小勃律,企圖攻取唐安西四鎮,故天寶六年安西高仙芝遠襲小勃律,俘吐蕃公主;七年,哥舒翰于青海破吐蕃;八年攻拔石堡城,唐朝才略占優勢;天寶十二年哥舒翰又連破吐蕃數城,完全收復九曲之地。唐朝最終取得了主動地位。但大體說,雙方是“一彼一此,或勝或負,可謂勞矣”(34)。而勞師遠襲小勃律、大勃律、石國等西域諸國,唐朝也是勝負參半。天寶九年高仙芝偽與石國約和而襲之,十年石國聯合諸胡、大食等國與唐戰,高仙芝大敗,士卒死亡略盡,所余僅數千人。十二年封常清擊大勃律,大勝而還。西南方面,南詔興于開元末期,天寶九年以后雙方戰火不斷,尤其十年、十二年唐朝兩次慘敗,得不償失。

安史之亂后,吐蕃趁唐朝邊軍內調平亂之機,大舉入侵,占據唐朝的河湟隴右之地。唐朝對吐蕃的威脅無可奈何,總體的邊防策略由前期的主動經營西北轉而和親回紇、聯絡南詔,集中對付強敵吐蕃。唐蕃之間戰爭多達四十余次。晚唐大中年間雖然收復河湟,但對外征戰實力已遠遠無法與初盛之世相比,大唐王朝陷入了內外戰亂交困之中。

頻繁的邊塞戰爭為邊塞詩創作提供了既復雜矛盾又豐富深刻的現實內容。一方面,唐朝對外征戰取得了重大勝利,所謂“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蕭條清萬里,瀚海寂無波”、“青海只今將飲馬,黃河不用更防秋”(35)。這些勝利高揚了大唐帝國的聲威,使詩人文士向往立功絕域,萬里封侯,表現出豪壯自信、昂揚奮發、積極進取的時代精神。另一方面,戰爭也帶來巨大的災難。連年征戰,不僅犧牲慘重,而且造成田園荒蕪、民不聊生的局面。加上邊費開支龐大,使唐朝的綜合國力急劇下降。另外,重賞邊功使邊將勢大,成為唐朝嚴重的政治隱患,最終導致了安史之亂。而安史亂后更是國土淪喪、邊患加重、戰事繁多的局面。所以邊塞防衛與戰爭成了牽動唐人政治生活與社會生活的重大問題,深為有志之士所憂慮,激起人們廣泛而深切的關注。他們以自己的眼光審視邊塞防衛問題,以詩的形式揭露軍中矛盾,表現戰爭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與危害。從而使邊塞詩創作沖破了閉門模擬、玄想吟詠的模式,開拓出驚心動魄充滿時代生活氣息的邊塞詩新天地。因此,頻繁的邊塞戰爭是邊塞詩走向繁榮的現實基礎,沒有唐代的邊塞戰爭,就難有唐代邊塞詩的繁榮與興盛。

此外,唐代科舉選士制為下層之士進入政治舞臺展示了光明的前景,激發了文士建奇功偉業的雄心,引導詩人從軍出塞,也促進了邊塞詩的繁榮。而科舉考試也常常以邊塞題材為考題,如初唐沈佺期有《被試出塞》,科考促使文士研習邊塞詩寫作,直接促進了邊塞詩藝的提高。文化方面,唐代社會并行的儒、俠、佛、道四大思潮互相融合,儒俠互融,膨脹了唐人的主體意識與個體人格精神,他們以俠士自命,嘲弄皓首窮經的文士,崇尚英雄氣質,企羨驚天動地的奇功偉業,促使文士在科舉的同時關注邊塞防衛,進而慷慨果敢地走向邊塞,尋求功名。也促進了邊塞詩的繁榮。

當然,盛唐邊塞詩的繁榮還是前代藝術積累的結果。唐前邊塞總體成就雖然不高,但在題材內容與藝術表現上都為唐代邊塞詩繁榮做了足夠的嘗試,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唐人對唐前邊塞詩的繼承是很明顯的。在詩體形式上,盛唐詩人在自主命題或使用“即事命題”的新題樂府的同時,仍然大量沿用漢魏以來的樂府舊題。《關山月》、《折揚柳》、《從軍行》、《出塞》、《入塞》、《燕歌行》等在盛唐邊塞詩中仍然占有不小的比重。在藝術表現上,南朝邊塞詩的細膩的表現手法也為唐代邊塞詩所借用,如柳中庸《涼州曲二首》之二沿用邊關閨閣二結合手法、沈佺期的《雜詩三首》之二的心理描寫法,都是南朝傳統的延伸。在典事運用、語言意象方面,唐代邊塞詩也留下了吸收借鑒前代的痕跡。馬時芳《挑燈詩話》稱:“唐人詩多本‘三百篇’:‘故鄉親友如相問,便道征人不思家。’本《卷耳》。‘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本《陟岵》。”高適《燕歌行》“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來于南朝劉孝標《出塞》:“薊門秋氣清,飛將出長城。絕漠沖風急,交河夜月明。陷敵金鼓,摧鋒揚旆旌。去去無終極,日暮動邊聲。”盛唐邊塞詩沿襲南朝邊塞詩的意象系統,但唐人“將這些意象所引起的當時頗為流行的聯想——悲傷、消沉、失望等掃除殆盡,而為之注入一種英武、歡樂的情調”〔[美]詹瑪麗(Mariechan)《岑參的邊塞詩》〕。意象運用的因襲現象,正是唐代邊塞詩吸收借鑒前人創作經驗的表現。此外,唐人對邊塞題材的普遍喜愛也是其繁榮的不可忽略之因。詩人從軍出塞,為新奇異趣的邊塞所吸引,盡情揮灑,帶來創作的繁榮。而讀者的賞愛也刺激著詩人的創作熱情。杜確《岑嘉州集序》稱岑詩“每一篇絕筆,則人人傳寫,雖閭里士庶,戎夷蠻貊,莫不諷誦吟習焉”(36)。讀者的喜愛激發詩人的熱情,使邊塞詩創作與欣賞處于一種良性供求狀態,對邊塞詩繁盛也有很大的促進作用。

二、盛唐邊塞詩創作動態觀照

盛唐是中國古代邊塞詩創作的第一高峰期。粗略統計,邊塞詩總量500多首,作者約50人(37),主要詩人包括被列入“邊塞詩派”的高適、岑參、李頎、王昌齡、王之渙、王翰、崔顥、劉灣、張謂和詩派以外的李白、杜甫、王維、祖詠、常建、陶翰等。他們大多都有從軍出塞的經歷與體驗,又具有高超的文化素養與詩藝技巧,在蓬勃向上的時代精神感召下,積極進取,向往功名。他們用昂揚振奮慷慨豪邁的邊塞詩抒發奇偉不凡的功業理想,描繪雄奇壯麗的邊塞風光,表現奇異獨特的邊地風情,反映豐富復雜的邊塞生活及軍事斗爭,詩中充滿樂觀自信的時代精神,達到了邊塞詩創作的巔峰期。

動態地看,盛唐邊塞詩創作是從初盛唐之交的過渡詩人開始的。主要有張說、崔國輔、胡皓、李昂等人。張說(667—730),字道濟,洛陽(今河南)人。歷仕武后、中宗、睿宗、玄宗四朝,官至中書令、尚書左丞相,封燕國公。張說是初盛唐之交承前啟后的重要作者,對當時文壇有舉足輕重的影響。他詩文兼長,與許國公蘇颋并稱“燕許大手筆”。開元初曾任河北道按察使,開元七年(719)為檢校并州大都督府長史,開元十年任朔方軍節度使,長期在軍任職,熟悉邊事。開元十年曾奉旨北巡邊塞,玄宗親自賦詩送行,當時蘇泰之、徐堅、韓休、許景先、王丘、蘇晉、張嘉貞、盧從愿、席豫、賀知章、王翰等皆有奉和詩作,成為開元間邊塞詩壇一大盛事。他作朔方節度使時,曾攻破河曲六州殘胡,對安定北邊有著很大貢獻。在多年經營北邊的日子里他寫下了十多首邊塞詩作。代表作《巡邊在河北作》:“去年六月西河西,今年六月北河北。沙場磧路何為爾,重氣輕生知許國。人生在世能幾時,壯年征戰發如絲。會待安邊報明主,作頌封山也未遲。”詩中既有受姚崇等排擠的身世之嘆與不平,也有舍身報國的豪情壯志,慷慨動人。此外,他還有《幽州夜飲》、《破陳樂詞二首》、《蘇摩遮五首》等邊塞詩。崔輔國(681—755),開元進士,曾為遼東幕僚,與王昌齡、王之渙等相唱和,代表作《從軍行》吟詠東北邊防之事。另外,胡皓《大漠行》、李昂《從軍行》等也是初盛唐之交的著名詩作。這些詩篇,一方面繼承初唐以來歌唱功業理想的主題,反映邊塞征行活動。另一方面形式上由古體向律詩轉型,即使仍用樂府舊題,但也寫成律詩,如崔國輔《從軍行》,同時,即事命題之作也在不斷增加,構成了盛唐邊塞詩創作繁榮發展的序曲。

盛唐邊塞詩創作的群體大合唱是從老詩人王之渙、孟浩然、王翰等開始的。他們生在初唐之時,長于初盛之間,最早奏響了富有盛唐時代氣息的強勁音符。

王之渙(688—742),字季凌,祖籍晉陽,后遷絳州。他“幼而聰明,秀發穎悟。不盈弱冠,則究文章之精;未及壯年,已窮經籍之奧”,成年后曾為冀州衡水縣主簿。受人誣告,憤而去官,“在家十五年”,游歷蒲州、洛陽、長安、玉門關、薊庭等地。所作邊塞詩“傳乎樂章,布在人口”(38)。現存詩作僅六首,代表作為《涼州詞二首》。其一“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文苑英華》、《唐詩紀事》題為《出塞》。高適《和王七度玉門關上吹笛》即此詩的和作,可知其又題作《玉門關上吹笛》。而高適與王之渙的交游,從高適《別韋參軍》可知兩人相識在開元十年(722)左右,高之和詩約作于此時,而王詩則作于此時或此前,大概是詩人游邊所作。薛用弱《集異記》載有王之渙、王昌齡與高適“旗亭畫壁”的故事,據傅璇琮先生考證,此事約發生在開元十年左右,由此可以大致推定此詩寫作時間最遲不晚于開元十年。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引《樂苑》云“《涼州》,宮調曲,開元中西涼府都督郭知運進”,而郭知運作隴右節度使是在開元二年十二月至開元九年,此年十月郭知運卒于軍中,其進獻此曲當在此期間。有學者由此推定王之渙詩是為此曲寫的唱詞,約作于開元五年至開元十五年之間。此說時間斷定雖然不能說錯但過于寬泛,而且依據詩題去推論也是存在問題的。因為此詩又題作《出塞》、《玉門關上吹笛》。所以根據《涼州詞》曲子的傳入時間來判定詩作寫作年代就難說準確了。另外從《全唐詩》看,其中樂府類詩作并沒錄此詩,說明編者并沒有把王詩當作樂府《涼州詞》來看。所以我們判定其寫作時間約在開元五年至十年間,是盛唐邊塞詩大合唱的第一個強勁音符。此詩重在抒寫征人之“怨”,但詩人不是直抒胸臆地表現,而是借景抒情,先描繪黃河際天、群山萬仞的遼遠壯闊的邊塞景觀,以依山據險的孤城來突出征戍環境的荒僻險遠。再通過凄涼的笛聲和勸慰的口吻既寫出了戍邊戰士的悲怨心情,也表達了詩人對征戰將士的同情與對朝廷的不滿。詩中寫景雄偉壯闊,境界博大,借助于樂府《折楊柳》的凄怨曲調與“春風”意象的象征意蘊,含蓄委婉地傳達了戰士的心聲與詩人的感懷,成為第一首膾炙人口的七絕邊塞詩,被王士禎推為唐詩七絕的壓卷之作。

孟浩然(689—740),雖沒有親臨邊塞的生活經歷,以山水詩著稱。但也寫有邊塞詩《涼州詞二首》,其二:“異方之樂令人悲,羌笛胡笳不用吹。坐看今夜關山月,思殺邊城游俠兒。”表現征人在關山月夜胡笳凄怨的氛圍里望月思歸的濃重別情。王翰,字子羽,并州晉陽(今太原)人。景云元年(710)進士,曾任朝中秘書正字、駕部員外郎、仙州別駕、道州司馬等職。從李德裕所撰河東幕府《掌書記廳壁記》“典茲羽檄,代有英髦,間者吳少微、富嘉謨、王翰、孫逖咸有制作,存于是邦”(39)可知,王翰曾在河東幕府任職。其現存14首詩有4首邊塞詩。代表作《涼州詞二首》。其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以晶瑩的夜光杯、香甜的葡萄美酒和悅耳的琵琶樂來烘托宴飲的熱烈氛圍,在戲謔酣歌醉飲中抒發征戰將士豪邁灑脫、置生死于度外的英雄氣質與胸襟懷抱,也是膾炙人口的邊塞名作。此外其《飲馬長城窟行》寫俠勇少年浴血奮戰的報國豪情,以及面對邊城的堆堆白骨引發的無限歷史感慨,在強烈的對比中暗寓了國之興亡在德不在兵的道理,含蓄委婉地批判了盛唐銳意開邊的防邊策略,也是一篇優秀之作。此三人的創作,雖然數量不多,但這些詩格調明快,音節嘹亮,富有情韻,達到了出神入化的高超藝術境界。更值得玩味的是:他們三人不約而同地選用了樂府《涼州詞》詩題,卻又都寫成了七言絕句。這種名為樂府實則絕句的創作形式,恰恰是盛唐邊塞詩的新創造。它把樂府詩題與可入樂的絕句形式結合起來,在樂府與非樂府之間開辟一條新的詩體形式,成為唐代別具特色的詩歌式樣。從這個意義上說,唐人的絕句邊塞詩是一種新的開創,其地位和影響值得高度評價。

比王之渙稍后,約在開元十年(723)至十五年(727)間王昌齡游歷西北蕭關、臨洮、碎葉等地,也開始了邊塞詩的創作。代表作《從軍行七首》、《出塞二首》可能就寫于此時。他的詩在抒發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禮贊對外征戰輝煌勝利的同時,更多地寫從軍之苦、鄉思之愁,而且他是盛唐詩人中較早地理性地冷峻地思考戰爭本質的詩人,體現出深沉的歷史意識和悲劇精神,富有思想深度。藝術上,王昌齡的詩,婉轉瀏亮,舒緩自然,情景交融,含蓄深沉。開元十八年崔顥入河東幕府任職,“一窺塞垣,說盡戎旅”。開元二十年,32歲的高適第一次奔赴塞北之地,寫下了《塞上》、《塞下曲》、《薊門五首》等詩作。開元二十六年,高適寫出邊塞代表詩作《燕歌行》。開元二十五年王維奉使出塞至涼州,在河西節都使幕中兼任判官近三年,寫下了《使至塞上》、《榆林郡歌》、《涼州郊外游望》、《涼州賽神》等多篇邊塞名作。此外,祖詠《望薊門》、常建《塞下曲四首》、李頎《古從軍行》、《聽董大彈胡笳聲》等大約也作于這一時期。天寶十一年(752)李白北游幽燕,連續寫下《關山月》、《戰城南》、《古胡無人行》等多篇邊塞樂府詩。張謂也于天寶十二年前寫出代表作《代北州老翁答》。至天寶未,高適、岑參幾乎同時從軍入幕,更把盛唐邊塞詩創作從數量到質量全方位推向了輝煌的頂峰。

崔顥(700?—754),汴州(今河南開封)人。聰穎有俊才,嗜酒賭博,“有文無行”(40)。開元十一年(723)中進士。開元十八年后,任職河東幕府,開始了邊塞詩創作,《古游俠贈軍中諸將》等寫于此時。開元二十至二十四年崔顥又到代州都督杜希望幕中任職,至天寶三年(744)左右回朝。其8首邊塞詩,都寫于兩次從軍期間。最能代表其特色的是《雁門胡人歌》:

高山代郡東接燕,雁門胡人家近邊。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山頭野火寒多燒,雨里孤峰濕作煙。聞道遼東無戰斗,時時醉向酒家眠。

唐朝統治者思想開明,對邊地少數民族采取一視同仁的態度,不僅以招撫的方式籠絡邊夷,而且重用胡人以守疆土,實行“以夷制夷”的政策。此詩即以居住邊地的雁門胡人為表現對象,通過駕鷹逐鳥、將馬狩獵、放火燒山等生產生活狀況的描畫,形象地寫出了雁門北邊半農半牧的風俗習尚。尾聯以“時時醉向酒家眠”的特寫鏡頭既寫出了邊地胡兵享受的優厚待遇,也表現了邊地和平安寧的美好景象。詩中寫景遠近結合,動靜相映,富有層次性,在舒緩明快的節奏中展現一幅塞上風情畫。這是唐代第一首邊塞風俗詩作,在唐代邊塞詩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此外,《贈王威古》用人物在戰斗間隙積極備戰、馳獵習武的生活場景來表現王威古以國事為重,勇于為國獻身的豪情壯志,也別具特色。而《遼西作》則繼承陳子昂邊塞詩的批判精神,以同情之心揭批邊將不惜戰士的生命輕挑邊釁的誤國行為。崔顥的邊塞詩,內容豐富,寫景抒情并重,主體精神濃厚,典型地體現了盛唐邊塞詩的時代特征。故殷璠《河岳英靈集》卷中說:“顥年少為詩,名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說盡戎旅……可與鮑照并驅也。”(41)對崔顥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盛唐有特色的邊塞詩人還有陶翰、李頎、劉灣和張謂等人。陶翰(701—754),潤州丹陽(今江蘇)人。開元十八年(730)進士,官至禮部員外郎。曾到過邊塞之地,有邊塞詩5首,代表作《出蕭關懷古》:“驅馬擊長劍,行役至蕭關。悠悠五原上,永眺關河前。北虜三十萬,此中常控弦。秦城亙宇宙,漢帝理旌旃。刁斗鳴不息,羽書日夜傳。五軍計莫就,三策議空全。大漠橫萬里,蕭條絕人煙。孤城當瀚海,落日照祁連。愴矣苦寒奏,懷哉式微篇。更悲秦樓月,夜夜出胡天。”針對古往今來的邊塞征戰進行深沉的歷史反思,對秦漢以來綿延不已的邊塞征戰給人民造成的巨大災難懷有無限的感慨與嘆喟,隱約地體悟到防邊征戰帶來的生存缺憾。其《經殺子谷》也是懷古之作。它們與初唐李嶠的《奉使筑朔方六城率爾而作》一道,共同構成唐代邊塞詩表現悲劇精神的濫觴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陶翰的邊塞詩應得到更高的評價。此外其《古塞下曲》、《燕歌行》反映身經百戰功勛卓著的戍邊將領備受冷落的現實,表達了對統治者的怨憤不滿,寓有詩人的身世之感。

李頎(?—757),祖籍趙郡,家于潁陽(今河南登封西),開元二十三年(735)進士,曾任新鄉尉,后隱于潁陽“東川別業”,與高適、王昌齡、王維、崔顥等唱和為詩。其124首詩中有8首邊塞詩,多樂府舊題,代表作為《古從軍行》:

白日登高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野,空見葡萄入漢家。

以戰士口吻敘寫征戰生活情景。不僅寫出無休止的征戰給士兵造成的痛苦與犧牲,更以滿懷同情之心寫出戰爭給周邊少數民族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從側面譴責了邊塞征戰的非人道行為,成為邊塞詩史上第一篇站在超越民族的立場上控訴戰爭罪惡的詩作(42),為邊塞詩創作提供了新的抒情視角和新領域。到中晚唐,此類主題不斷增多,成為邊塞詩揭批現實、思考戰爭本質的重要類型。此外,其《古塞下曲》、《古意》等也是優秀詩篇。李頎邊塞詩不僅思想深刻,藝術造詣也有特色。他善于抓典型特征來刻畫人物性格與心理。如“胡兒眼淚雙雙落”以“雙雙眼淚”的外在白描表現人物內心的痛苦,《古意》以“須如猬毛磔”來突出幽燕俠士剛毅頑強的性格特征。《塞下曲》以鞭和笛來表現邊地少年的勇武與瀟灑,形象鮮明。因為詩中多刻畫俠勇的人物形象,所以李頎的詩慷慨豪邁,激昂奔放。即使抒發思鄉之愁、久戍之怨也寫得奔放流暢,悠然灑脫。

劉灣(約749年前后在世),字靈源,彭城(今江蘇徐州)人。天寶進士,安史亂后以侍御史居衡陽。存詩六首,其中三首為邊塞詩。代表作《出塞曲》敘寫并州少年邊塞征戰的感懷。突破了邊塞詩慣常的出征凱旋的寫作模式,以議論之語寫道:“去年桑干北,今年桑干東。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汗馬牧秋月,疲卒臥霜風。仍聞左賢王,更欲圍云中。”不僅道出了千百萬血灑疆場的戰士心中的不平與怨憤,而且一語中的地揭示了立功封侯價值取向的殺人本質,具有深刻的批判性與揭露性。它賦予平常的題材以新的內涵與意蘊,深化了邊塞詩的思想境界,在邊塞詩史上具有創新與開拓的意義。張謂(?—777),字正言,河內(今河南沁陽)人,天寶二年(743)進士。24歲應召至東北的營州從戎十年,立有邊功,后因主將得罪受牽連被流放薊門,大歷時官禮部侍郎。張謂存詩40首,邊塞詩不多,代表作《代北州老翁答》,以一位流落他鄉的北地老翁的口吻,訴說邊戰中痛失愛子的辛酸遭遇,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長期的邊塞戰爭給人民生活造成的巨大災難。結尾“近傳天子尊武臣,強兵直欲靜胡塵。安邊自合有長策,何必流離中國人”四句,以詩史的精神成為盛唐現實的真實寫照。盛唐時代,國力強盛,唐玄宗好大喜功,除奉行經營西北的戰略方針外,對周邊民族動輒用武。史載玄宗皇帝有“吞四夷之志”(43),“四夷有弗率者,皆利兵移之”(44),與此相連,玄宗重賞邊功,張守珪大敗契丹,玄宗便欲以為相,哥舒翰以邊功封西平郡王,安祿山封東平郡王。這種“尊武臣”的做法使開元間不少武人“皆自邊帥入相”(45)。頻繁的戰爭不僅“拔劍已斷天驕臂”,而且使戰火燃遍了唐代的陸路三邊。至“天寶之后,邊將奏益兵浸多,每歲用衣千二十萬匹,糧百九十萬斛,公私勞費,民始困矣”(46)。正因此,詩人在歌唱對外征戰勝利、禮贊唐朝赫赫武功的同時,也沉痛地感到了開邊擴邊帶來的巨大災難。他們從“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的自豪詠唱中自然地轉向了對戰爭罪惡的揭露與批判。從初唐陳子昂《感遇·丁亥歲云暮》到盛唐崔顥《遼西作》、王昌齡《塞下曲》、李頎《古從軍行》、劉灣《出塞曲》,再到張謂《代北州老翁答》,伴隨盛唐邊塞戰爭的加劇,反戰的呼聲也越來越高。這些詩作與李白、高適、岑參等人熱情歌頌征戰將士奮勇殺敵、禮贊大唐帝國的輝煌勝利的詩作,共同構成盛唐邊塞詩相互輝映又互相補充的兩大主題,成了盛唐邊塞詩創作的主旋律。

高適、岑參作為盛唐邊塞詩輝煌成就的代表,他們的詩歌詠功業理想,描寫邊塞風光、風俗民情,反映軍旅生活,揭露邊塞征戰中的各種矛盾,內容豐富充實,感情深沉厚重。相比而言,高適詩多寫戰事,更富理性色彩,岑參詩多描邊景,更具奇麗特征。他們的創作從不同角度把盛唐邊塞詩推向了頂峰。學界關于高岑詩討論已很深入,限于體例與篇幅,此處不多討論。

三、豐富多彩的題材內容與思想情感

盛唐詩人沐浴著初唐時期奠定的慷慨激昂崇尚功名的時代精神。在重視科舉入仕的同時,把從軍邊塞視為獲取功名、實現自身價值的通衢捷徑。因此,歌詠建功立業、安邊封侯的宏偉理想與遠大抱負就成了盛唐邊塞詩的主旋律。他們一方面鄙視老死書齋的儒生。如:“豈學書生輩,窗前老一經。”(王維)“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李白)“儒生不及游俠人,白首下帷復何益。”(李白)“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高適)“吟詩作賦北窗里,萬言不值一杯水。”(李白)另一方面歌頌從軍邊塞的豪俠壯舉與英雄氣質,充滿著昂揚振奮、樂觀自信、豪邁灑脫的精神氣魄。如:“卒使邊功建,長封萬里侯”、“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常懷感激心,愿效縱橫謨”、“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天子不召見,揮鞭遂從戎”、“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47)。這種豪邁自信的歌唱壓倒了傳統邊塞詩為國捐軀悲壯沉痛的詠嘆。翻檢詩集會發現,盛唐詩人的筆下也不乏殺敵報國情志的表露。比如崔顥說:“報國行赴難,古來皆共然。”張說說:“會待安邊報明主,作頌封山也未遲。”“誓欲成名報國,羞將開閣論勛。”王宏說:“從來戰斗不求勛,殺身為君君不聞。”王維說:“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李希仲也說:“當須徇忠義,身死報國恩。”這類詩句俯拾即是,但這種帶有邊塞傳統的誓言,并不代表盛唐人的真實心態,真正體現盛唐人自信豪邁樂觀進取精神的是那種毫不掩飾的直指功名勛業的青春歌唱。這種歌唱中有著闊大的胸襟、寬廣的胸懷、澎湃的熱情、堅定的信念,甚至是自負的狂言,它是盛唐文化造就的青春朝氣的浪漫歌唱與宣泄噴發,給邊塞詩抒情言志帶來了新的色彩與氣調,是傳統愛國情志的別樣顯現。這正是唐代邊塞詩抒發強烈功業理想的價值和意義所在。

在歌唱理想的同時,盛唐邊塞詩還大量描繪邊塞風光,展現雄奇壯美的邊塞自然及人文景觀。描寫邊塞風光既是邊塞詩地域性特征的體現,也是其抒情的需要。唐前詩人大多缺乏親臨邊地的經歷,其邊塞寫景只能憑想象虛擬假設,來充當征戍活動的背景,單純的寫景詩還較少。到了唐代尤其盛唐時代,從軍出塞的詩人增多,邊塞風光自然地進入詩人的視野,邊塞寫景也呈現出新的特點。

首先,邊塞寫景不再是邊塞意象道具式的背景點綴,而是詩人望中所見的真實之景,寫景由虛擬走向寫實,具有直觀性。其實早在北朝及隋代邊塞詩中邊塞寫景就已經有了這種直觀性,但數量有限,不成規模。到盛唐邊塞詩,直觀的邊塞寫景才大量涌現。高適:“黯黯長城外,日沒更煙塵。”“朝登百丈峰,遙望燕支道。漢壘青冥間,胡天白如掃。”“遠戍際天末,邊烽連賊壕。”崔顥:“春風吹淺草,獵騎何翩翩。”“山頭野火寒多燒,雨里孤峰濕作煙。”岑參:“曾到交河城,風土斷人腸。塞驛遠如點,邊烽互相望。赤亭多飄風,鼓怒不可當。”“山根盤驛道,河水浸城墻。”“蒲海曉霜凝馬尾,蔥山夜雪撲旌竿。”雖然邊塞意象不如南朝的密集,但這種疏朗的寫景卻更加清新自然,其地名意象也不再是大而空洞的天山、雪海,而是實有的百丈峰、赤亭口、蒲海、蔥山等實見之山水。其次,邊景由單純充當征戍背景,變成了獨立的表現對象,出現了邊塞山水詩。如王之渙《涼州詞二首》之一,高適《塞上聽吹笛》,岑參《天山雪歌》、《火山云歌》、《熱海行》,祖詠《望薊門》等等,邊景已成為詩歌描寫的重心。當然,這些邊塞山水詩并不以客觀再現邊塞的自然人文景觀為旨歸,而是有所取舍的主觀表現。詩人有目的地選擇那些能體現主體精神的自然意象構造詩境,以詩境來表現人的心境。因此,盛唐邊塞詩的寫景是融入主觀情緒與自我心境的寫景,帶有濃重的主體意識。屬浪漫表現而非客觀再現。如“古樹滿空塞,黃云愁殺人”、“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等等,或借景寓愁,或因景見志,或以景寫怨,都是融入詩人主觀情懷意緒的寫景,因此唐代的邊塞寫景是一種主觀表現。

與寫景相連的是表現充滿異域情調的風俗民情。它既是盛唐邊塞詩走向高峰的標志,也是其啟后的起點。唐前邊塞詩僅有漢代《烏孫公主歌》、易林邊塞詩、托名蔡琰的《胡笳十八拍》(48)、北齊斛律金《敕勒歌》及幾首北朝樂府民歌中偶有北塞風俗民情的描寫,數量極少。然而“邊塞詩本身就是特定地域文化的產物”(49),不描寫風俗民情,是邊塞詩發展不完備的表現。到盛唐邊塞詩則開始多角度表現邊塞風俗民情。一是描寫邊民的生產狀況。如崔顥《雁門胡人歌》:“解放胡鷹逐塞鳥,能將代馬獵秋田。山頭野火寒多燒,雨里孤峰濕作煙。”表現代北邊民半農半牧的生活習慣。岑參《敦煌太守后庭歌》:“太守到來山出泉,黃沙磧里人種田。”寫西域一帶出現農耕生產的生活狀況。二是描寫邊民衣食起居的習俗。主要集中在岑參詩中,如《胡歌》“黑姓蕃王貂鼠裘,葡萄宮錦醉纏頭”寫衣著;《酒泉太守席上醉后歌》“渾炙犁牛烹野駝,交河美酒金叵羅”寫飲食歌舞;《玉門關蓋將軍歌》“暖屋繡簾紅地爐,織成壁衣花氍毹。燈前侍婢瀉玉壺,金鐺亂點野駝酥”寫起居飲食。岑參出塞地域遠,時間久,熟悉邊地風俗習尚,加之好奇的性格特點,所以他的詩多角度表現了邊塞的風俗民情。三是描寫邊地歌舞娛樂的盛況。如岑參《田使君美人舞如蓮花北歌》寫新疆舞蹈;《與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花門將軍善胡歌,葉河蕃王能漢語”、《酒泉太守席上醉后歌》“琵琶長笛曲相和,羌兒胡雛齊唱歌”寫歌唱;而《趙將軍歌》“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則又是娛樂生活。四是寫邊地祭神場面。王維《涼州賽神》“涼州城外少行人,百尺峰頭望虜塵。健兒擊鼓吹羌笛,共賽城東越騎神”、《涼州郊外游望》“野老澆芻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紛屢舞,羅襪自生塵”,寫當地百姓祭祀娛神的活動。此外,表現邊民游牧尚武的習性也是風俗民情的重要方面。高適《營州歌》:“營州少年厭原野,皮裘蒙茸獵城下。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展現東北人騎馬射獵、嗜酒豪飲的性格,與中晚唐馬戴《射雕騎》、李益《塞下曲四首》之一、溫庭筠《敕勒歌塞北》、劉言史《牧馬泉》、耿《涼州詞》、周樸《塞下曲》、貫休《邊上作》等篇,概括地提煉一種印象式的邊地風俗情調,是唐代邊塞詩表現風俗民情最富特色的一個方面。

邊塞詩是詩人關注或參與邊塞防衛而寫作的詩歌,表現豐富多彩的軍旅生活,抒發從軍戍邊的各種感懷自然是邊塞詩抒寫的重心。唐前邊塞詩寫軍旅生活多集中在從軍苦寒、懷鄉思歸、游俠報國三大主題上。唐代詩人從軍入幕,對軍旅生活有了實際的體驗,因此他們的寫作比以往的想象虛構更加真實豐富。當時,西北的吐蕃民族正處于強盛上升時期,侵略勢頭很盛,唐玄宗憑借雄厚的物質基礎,以武力反擊周邊民族的入侵,東北收復營州,降服契丹、奚族,西北攻取九曲、石堡城,全力經營由秦州至渭州、涼州、甘州、肅州、瓜州,直到西州、庭州的西北一線,力保西域的安西都護府、北庭都護府和安西四鎮,重點解決“南羌北交”的防衛難題(50)。在多次的對外征戰中,唐朝取得了輝煌的戰績,所謂“勒石燕然,威加海外”,人們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他們以詩的形式歌詠對外征戰的勝利,禮贊唐王朝的赫赫武功,流露出自信豪邁的樂觀情調。翻開盛唐人的詩集,這種時代的贊歌處處可見: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猿門。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

萬騎爭歌楊柳春,千場對舞繡麒麟。到處盡是歡洽事,相看總是太平人。

鐵騎橫行鐵嶺頭,西看邏逤取封侯。青海只今將飲馬,黃河不用更防秋。

鳴笳疊鼓擁回軍,破國平蕃昔未聞。大夫鵲印搖邊月,天將龍旗掣海云。(51)

在抒發勝利豪情的同時,他們還表現征戰場景,贊美征戰將士奮勇殺敵的英雄氣概和無畏精神。王昌齡《從軍行》:“大將軍出戰,白日暗榆關。三面黃金甲,單于破膽還。”贊美威震敵膽的將領。李白《從軍行》:“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寫失敗將軍突圍的凜然風度與雄壯氣勢。也有贊美士兵的詩作。如高適《燕歌行》、《塞下曲》、《同李員外賀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岑參《白雪歌》、《走馬川行》等,這些詩作通過征行戰斗場景的描繪贊美了戰士英勇無畏的戰斗意志與犧牲精神。

盛唐詩人關心現實,他們關注邊防策略,了解軍事狀況,因此揭露軍中各類矛盾就成了邊塞詩表現軍旅生活的重要內容。有反映將帥不恤士卒、軍中苦樂不均的矛盾:“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李牧今不在,邊人飼豺虎”(52);有反映朝廷重胡兵輕漢卒政策帶來的苦樂不均的反差:“戍卒厭糟糠,降胡飽衣食”(53)。與此相對,詩人們還以極大的同情表達對安邊定塞又能體恤士兵的名將的期盼與向往:“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君不見,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54)等,道出了千百萬征戰士兵的共同心聲。有的詩作還表達對朝廷漠視戍卒的不滿:“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臣愿節宮廄,分以賜邊城”(55);有的不滿朝廷有功不賞,如陶翰《燕歌行》“大小百余戰,封侯竟蹉跎”。有的將軍為國捐軀,血灑疆場,得到的卻是“功勛多被黜,兵馬亦尋分。更遣黃龍戍,唯當哭塞云。”多方面暴露了邊軍不合理不公道的矛盾。而王維《老將行》中“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的老將,面對外敵入侵時他又“愿得燕弓射大將,恥令越甲鳴吾君”,自信“猶堪一戰立功勛”,表現了老將雖遭冷遇卻以國事為重的高風亮節。揭露矛盾與同情戰士的抒寫,唱出了代代軍人的慷慨悲歌。

盛唐邊塞詩不僅揭露各類矛盾,還從歷史的高度、人性的高度深刻反思邊塞征戍問題、審視戰爭給人類帶來的災難,探尋戰爭的本質,使邊塞詩具有了強烈的憂患意識和歷史意識,凝聚為深沉哀婉的悲劇精神。它體現在詩人詠嘆永無止期的邊塞征戍之事,把這種以鮮血、生命和巨大犧牲為代價的戍邊守土之事視為人類無法回避、無法擺脫的生存缺憾,而人類對自身生存困境的自覺意識就是一種悲劇精神。同時,詩人還超越了愛國情感和民族情感,站在人性的哲學高度否定殺人流血的戰爭,否定報恩重義的獻身熱情,否定以征戰求封侯的事功追求,表達節制邊戰、呼喚和平的美好愿望。這是唐代邊塞詩思想高度的體現,閃耀著理性的光彩和人性的光輝,是古代邊塞詩史上空前絕后的偉大創造。相關詳論請見第五章第二節。

盛唐邊塞詩既有理性的反思,又有安邊封侯的青春歌唱,其淑世情懷極為濃厚,但也不乏懷鄉戀鄉的詠嘆,因此抒發懷鄉思歸之情也是盛唐邊塞詩重要的思想情感。從李昂的《從軍行》“歸心海外見明月,別思天邊夢落花”開始,鄉戀思歸之情,不絕如縷。高適《塞上聞吹笛》、岑參《逢入京使》、王翰《涼州詞二首》之二等等,鄉戀名作頻見迭出。這些鄉戀詩作,大體可分為兩類,戰士鄉戀和軍幕文士鄉戀(56)。戰士鄉戀在漢魏晉南朝詩中就已得到充分的表現,凝定起“關山月色”“隴頭流水”等邊塞詩特有的懷歸意象,甚至還出現了《關山月》、《雨雪曲》、《胡笳曲》、《隴頭水》、《有所思》等長于寫鄉戀情感的固定的樂府詩題。唐代邊塞詩抒發戰士的鄉戀仍集中在樂府舊題中,如孟浩然《涼州詞二首》之二、高適《燕歌行》、王昌齡《從軍行七首》之二、李白《關山月》、儲光羲《關山月》等等都是抒發戰士鄉戀情懷的。而軍幕文士鄉戀,是從軍入幕的詩人文士抒發的鄉戀情感,是唐代邊塞詩抒發鄉戀情感最生動最感人的華彩樂章。一方面,軍幕文士在強烈的功業理想支持下,其懷鄉情感較為淡薄,更多的是感知己、報恩義的慷慨之詞與希冀功名的自豪詠唱。如高適:“豈不思故鄉,從來感知己。”“離魂莫惆悵,看取寶刀雄。”岑參:“男兒感忠義,萬里忘越鄉。”“我今忽登臨,顧恩不望鄉。”功名心切,鄉戀較淡。另一方面,當功業受阻理想落空之時,萬里懷鄉的惆悵與功名未就的牢騷不滿交織在一起,其鄉戀鄉愁又表現得極為強烈濃重,以岑參為例,雖然他一再宣稱“男兒感忠義,萬里忘越鄉”,但他的77篇邊塞詩中,有近一半寫到濃重的鄉愁,典型的就有《逢入京使》、《赴北庭度隴思家》、《過酒泉憶杜陵別業》等十余篇。從抒情方式上說,軍幕文士的鄉戀以邊關月色、胡笳羌笛等為觸媒誘因,有垂鄉淚、盼家書等多種思鄉形式;而消解鄉愁的方式有借酒澆愁、借夢歸鄉等類型。如岑參:“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那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漢月垂鄉淚,過磧覺天低。”“曉笛別鄉淚,秋冰鳴馬蹄。”“鄉路眇天外,歸期如夢中。”“塞迥心常怯,鄉遙夢亦迷。”“送子軍中飲,家書醉里題。”“別后鄉夢數,昨來家信稀。”等等,都能見出這些特點(57)

此外,抒情范圍上,前代邊塞詩多集中寫西北,至盛唐則擴大到東北(高適)、北方(崔顥)、西北(王維、高適、岑參)的三北廣大邊境地區,這也是盛唐邊塞詩的發展與開拓。這些開拓使邊塞詩的題材內容與思想情感變得豐富多彩,使邊塞題材得到了全方位的系統完善的展現。

四、藝術表現與抒情策略的發展

盛唐邊塞詩融合漢魏以來南北邊塞詩積累起來的藝術技巧與精神氣質,藝術表現上也進入了邊塞詩史的巔峰狀態,其豐富的思想內容與高超的藝術表現得到了完美的結合。

首先,盛唐邊塞詩徹底擺脫了前代“賦題為詩”的傳統,無論樂府題或非樂府題,都以古體、歌行或律絕的形式自由抒寫,成為盛唐時代的最強音符。其詩體類型有二:自由命題詩和樂府題詩。自由命題詩是出塞詩人根據邊地見聞自由抒寫內心感懷的邊塞詩。首創于初唐的駱賓王,其《邊庭落日》、《在軍登城樓》、《夕次蒲類津》、《邊夜有懷》等,不再沿用樂府舊題,而是自由命題來寫作。其后“文章四友”和陳子昂也有此類詩作,盛唐詩人鞏固發展這種寫法,如王維《使至塞上》、《榆林郡歌》,崔顥《贈王威古》,高適《使青夷軍入居庸三首》、《登百丈峰(58)》、《登隴》,祖詠《望薊門》,岑參《逢入京使》、《題鐵門關樓》、《安西館中思長安》等等,都是依邊塞見聞敘事寫景,抒發從軍出塞的各種情懷,突破了前代依傍樂府,賦題為詩的創作模式,成為邊塞詩體的重大發展。當然,我們肯定自由命題之作的創新發展,并不意味著貶低樂府題詩作。事實上,不僅多數沒有出塞的詩人寫作樂府題詩作,即使那些有出塞經歷的詩人也仍然寫作邊塞樂府詩。這種樂府題詩本身也分為兩類:一是舊題樂府,為前代傳統的延續,在唐代仍占不小的比重。如《全唐詩》中錄《從軍行》41首、《關山月》13首、《折楊柳》17首、《少年行》30首、《出塞》31首(59)、《隴頭水》8首、《飲馬長城窟行》6首,等等,都是承襲前代樂府傳統的。二是“即事命題”的新題樂府,名為樂府實則律絕或歌行。如唐人寫得較多的幾題《塞上曲》53首(60)、《塞下曲》90首(61)、《涼州詞》15首。還包括高適、岑參、杜甫等人的《營州歌》、《白雪歌》、《輪臺歌》、《走馬川行》、《天山雪歌》、《火山云歌》、《熱海行》、《兵車行》等。雖然詩題中有“歌”、“行”等樂府詩題的標志符,但與舊題樂府一樣,實際都不入樂歌唱,個別詩作偶有歌唱也是擇句配唱當時流行的新曲,如王昌齡《出塞》配唱《蓋邏縫》,而不以樂府古曲演唱。因此,這些樂府題詩名似樂府,而實質上都只是律絕或古詩(即歌行體),故清施補華說:“唐人七絕每借樂府題,其實不皆可入樂,故只作絕句論。”(62)翻檢《全唐詩》,其所錄鼓吹曲辭、橫吹曲辭、相和歌辭、舞曲歌辭、琴曲歌詞、雜曲歌辭、雜謠歌詞及郊廟歌辭等八類樂府詩,皆不收《塞上曲》、《塞下曲》等新題樂府,《涼州詞》僅錄唐代15首中的耿等人的5首,說明清人也認為這些樂府詩不論舊題新題,實質上都已不是樂府詩,而只是借樂府來命名的律絕或歌行而已。因此盛唐邊塞詩選擇詩體,無論自由命題,還是題為樂府,都已徹底擺脫了前代邊塞樂府“賦題為詩”的傳統,進入了律絕和歌行體自由抒寫的新天地。

與唐人詩體選擇的特點相連,盛唐邊塞詩也徹底擺脫了六朝以來邊塞詩寫作憑想象點綴一些邊塞地名意象,大量鋪陳堆砌荒涼苦寒的邊塞自然意象來表現從軍征戰的寫作模式,改變了六朝邊塞詩鄙直、俗野、繁蕪、堆砌的弊病,而是直繼漢魏邊塞詩的寫實傳統(63),自然奔放地表現從軍出塞的聞見感懷,無論是描寫邊塞風光、風俗民情,反映軍事生活或征戰主題,還是關注邊防,思考邊塞戰爭,表達安邊定塞、立功封侯的理想信念,都能以自我為中心,直接表現詩人鮮活的視聽感覺及內心感受,抒發邊塞防衛問題引發的豐富感人的情思意緒。

就藝術思維方式說,盛唐邊塞詩對邊塞題材的處理與六朝有很大不同。同是寫理想抱負,六朝邊塞詩總是借游俠立功邊塞來曲折表達,前期側重于捐軀報國的理想,梁陳則集中于報恩重義的愿望,正因此,六朝邊塞詩中《白馬篇》、《壯士篇》、《從軍行》等樂府詩題使用頻率較高,游俠形象顯得異常引人矚目。而盛唐詩人寫理想,更多采取直抒胸臆的手法,很少借助于游俠義士的刻畫曲折表現。他們以飽含著強烈感情的語言,率直地表達內心涌動的理想與憧憬,以激動人心的感情力量打動人,有著強烈的直接的藝術感染力與震撼力。如前文所引“卒使邊功建,長封萬里侯”、“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天子不召見,揮鞭遂從戎”、“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64)等等,都是直抒胸臆式的理想歌唱。他們寫理想,從不裝腔作勢,也不需遮遮掩掩,曲折盡意,而是沖口而出,直截了當,理直氣壯,慷慨昂揚。啟功先生曾說:“唐以前詩是長出來的,唐詩是嚷出來的,宋詩是想出來的,宋以后詩是仿出來的,嚷者,理直氣壯,出以無心;想者,熟慮深思,所以有意耳。”理直氣壯正是唐詩寫理想的品格,最能代表盛唐文化精神的李白,其“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的理想歌唱,其表現方式都是直抒胸臆的,與邊塞詩異曲而同工。當然,我們說盛唐邊塞詩寫理想采取直抒胸臆的手法,并不是說盛唐人就不再寫六朝以來的《白馬篇》等游俠之作。事實上,唐人詠游俠的詩相比六朝有增無減,更加發達。唐人詠游俠的詩集中在《少年行》、《俠客行》等系列樂府詩中,在總量24題118篇的游俠詩篇中,《白馬篇》占16首(65),與六朝不同的是:這些游俠詩篇是唐人崇尚俠義性格、英雄氣質的藝術呈現,重心并不在借游俠義士立功邊塞來曲折表達唐人的功業理想,而在于借游俠義士的行為表現唐人對任俠精神、尚武情懷與青春朝氣的激賞與崇愛,與六朝游俠詩有著不同的品格志趣。

再如描寫邊塞風光,漢唐邊塞詩的邊景描寫都偏于苦寒之景,莽莽瀚海、崔嵬雪山、戈壁沙漠、冰天雪地;或狂風暴雪,飛沙走石,或隴水凄寒,關山難越。鮑照說“疾風吹塞起,沙礫自飄揚。馬毛縮如猬,弓角不可張。”李頎說:“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岑參說:“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這種苦寒艱險之景隨處可見,而描寫邊塞優美之景的作品如“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片雨過城頭,黃鸝上戍樓。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愁”卻非常罕見。可以說風沙、白雪、陰云的描繪使漢唐邊塞寫景總體上呈現一種冷色調。然而同是描寫這種冷色調的苦寒之景,六朝邊塞詩與盛唐邊塞詩旨趣各異。六朝邊塞詩寫苦寒,落腳在對邊塞防衛行為的理解上,意在表現從軍苦,表現戍邊戰士的矛盾心理與悲慨情懷。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農耕文化鑄就民族特有的生活理想與文化心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孝悌力田,安居樂業。而遠戍邊塞的征役行為,打破了人們正常的生活節奏與生活理想,背井離鄉的服役,流血犧牲的征戰,艱辛苦寒的奉獻等等,使人對邊塞征戍悲慨無限,凄涼哀婉。于是詩中的苦寒邊景就成了征人悲苦心境的襯托,表現得凄苦不堪,所以六朝詩描寫苦寒之景意在展現征人的悲苦感懷。

而盛唐邊塞詩寫苦寒,不是為了表現從軍苦,而是立意在從軍樂上。詩中的苦寒邊景的描寫,不是為了突出悲苦感懷,而是借以襯托戍邊將士不畏苦寒的英雄氣魄與無畏精神,是突出人的精神與意志的需要。例如岑參的邊塞寫景,總體上都采用這種方法處理景與人的關系。他的邊塞詩主體是反映邊地軍事生活,但是他不重視描寫那種刀光劍影、短兵相接、鏖戰廝殺的驚心動魄的征戰場景,而是集中鋪陳描繪艱苦暴戾的自然環境,以極其夸張的筆調寫西北邊地戈壁沙磧的亂石盈川、狂風暴雪、飛沙走石的惡劣環境,突出苦、寒、險的特點,既寫火山周邊勢不可擋的炎熱,也寫沙磧冰川無法想象的酷寒,同時把人物置于這種酷烈的自然環境中,展示他們在強烈的功業理想和報效國家的雄心支撐下頑強地戰勝暴戾自然淫威的堅毅勇敢,表現人與雄偉的大自然的決斗,通過戰勝自然來達到對戍邊將士所向無敵的英雄氣概和獻身精神的歌頌。寫得慷慨激昂、自信豪邁,樂觀不悲,詩中有著崢嶸的氣象,磅礴的力量,呈現出慷慨壯烈的陽剛之美。他的代表名篇如《白雪歌》、《輪臺歌》、《走馬川行》、《天山雪歌》、《火山云歌》等等都是這樣處理邊景描寫的,以苦寒酷烈的邊景側面映襯人的意志品格與精神風貌,構思非常奇特,是其雄奇瑰麗詩風的重要體現。

當然,對于邊景的處理,盛唐詩人都有著自己獨特的個性,如高適詩中寫景,側于寫實,多望中所見之景,刻意選擇性不強,且多數寫景都與敘事抒情相結合,而不像岑參那樣專門選擇壯偉崇高的雄奇之景。王昌齡的寫景則善于根據抒情需要以平常的邊地意象構筑不平常的抒情背景,不論寫懷鄉之愁還是征戰之苦,總是把人物活動放在最易于引起鄉關之思的時空背景中加以表現,他善于選取四季之秋、黃昏月夜這種易感的時間配以易于引發人情感懷的音響如胡笳、羌笛、琵琶等凄楚的樂調,加上地名意象來設置抒情背景,營造濃郁的抒情氛圍,情因景生,景助情濃,創造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所以,從邊塞寫景看,盛唐邊塞詩已進入了自由抒寫的時代。

與上述藝術思維方式相連,盛唐邊塞詩表現邊塞征戍題材,其藝術手段與抒情策略也比前代有了許多新的發展。晉宋詩人善于運用征人在不同時空的各種活動的切面情景網狀編織征戰全過程的寫作模式,如陸機《從軍行》:“南陟五嶺顛,北戍長城阿。深谷邈無底,崇山郁嵯峨。奮臂攀喬木,振跡涉流沙。隆暑固已慘,涼風嚴且苛。夏條集鮮澡,寒冰結沖波。”以賦的筆法從南到北、從山到谷、從冰川到沙漠、從冬到夏、從早到晚多角度全方位鋪陳征人不同情境的征戍行為,網狀編織征戰過程,如一組照片的拼接組合,編織得面面俱到,卻沒能給人像電影鏡頭一樣的連續呈現一個具體的征行場面,因此晉宋詩人的寫作給人一種認識而不給人感動。梁陳詩人改變照片組接式的全過程描寫,變成集中表現征戰行為的一個側面或一種情境,或寫隴水言苦寒,或詠關月寫思鄉,或詠駿馬抒理想,人的征戍行為被淡化,寫成了詠物之作。盛唐詩人不再用晉宋詩人不同情境的照片組合式的網狀編織手法,也不像梁陳詩人詠物詩一樣淡化征戍行為,而是由并置多個不同時空的不同情景轉變為并置同一時空同一情景的不同側面,這種連續并置的描寫使唐代邊塞詩能夠像電影鏡頭一樣窗口式表現詩人的所見所聞與所感,更富有真實感,所謂“狀難實之景如在目前”。比晉宋詩人多幅照片式組合多個情境的寫法更真切感人,創造出如臨其境情景交融的詩歌意境。如王維《使至塞上》,王昌齡《塞下曲四首》之二、《從軍行二首》,高適《燕歌行》、《薊中作》、《登百丈峰二首》,岑參《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走馬川行》、《題金城臨河驛樓》、《登北庭北樓呈幕中諸公》等等,盛唐邊塞詩表現征戍行為的名篇佳作大都具有這種特點。如岑參《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咸陽,暮及隴山頭。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西來誰家子,自道新封侯。前月發安西,路上無停留。都護猶未到,來時在西州。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山口月欲出,先照關城樓。溪流與松風,靜夜相颼飗。別家賴歸夢,山塞多離憂。與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典型地代表了以電影鏡頭窗口式手法連續展現征人行動的寫法,給人身臨其境的親切感,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唐前邊塞詩超越時空,不拘一機一境創造詩歌境界的寫法,把詩人的主觀表現與客觀寫實巧妙地結合起來,真正達到了“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66)的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

盛唐邊塞詩的藝術手段與抒情策略是多種多樣的,如哀景寫樂、借景襯人的手法,岑參的《白雪歌》、《走馬川行》等名篇最典型;“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把邊關思鄉與閨閣懷人交替寫來的手法,高適《燕歌行》等樂府詩作最典型。至于比喻、擬人、對比、頂針、反復等各種文學修辭手法的廣泛使用,前人羅列已多,自然不必再多贅述。

從抒情基調看,盛唐邊塞詩之所以感動人、震撼人,成為盛唐氣象的典型代表,就在于盛唐詩人把六朝以來邊塞詩所表現的從軍苦轉換成了從軍樂。唐代詩人在儒俠社會思潮感召下,在崇文尚武的政策引導下,有著強烈的功名心與事業感,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表現出無所畏懼、樂觀豪邁的青春朝氣,他們把從軍出塞當成科舉之外又一條實現功業理想的捷徑,所謂“天子不召見,揮鞭遂從戎”,改變了六朝以來文士畏懼戰爭,疏于從軍的人生格局,他們坦然對待從軍征戍之事,甚至“一聞邊烽動,萬里忽爭先”,對從軍出塞有著前所未有的熱情,誓言“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這種人生態度和價值取向,導致盛唐詩人樂于從軍,藐視困難,把艱辛苦寒甚至犧牲生命的征戍行為看成是磨煉意志,培養英雄品格,鑄就人生輝煌的方式與手段,因此前代詩人侈言的從軍苦到盛唐詩人筆下就轉化為從軍樂。他們以欣賞的眼光描寫奇寒奇苦奇險的邊塞風光,雄關大漠成了胸襟氣魄的象征符號,漫天白雪有了春日梨花的溫馨與暖意;寫沙場征戰時,流血犧牲成了生命能量的釋放,失敗了也要展現“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的敗將風采;至于那凄婉的懷鄉曲,更是征人痛并快樂的低徊傾訴。盛唐詩人如此表現從軍的快樂與悲壯,就使得盛唐邊塞詩有了激昂慷慨、樂觀豪邁的情感基調,詩中灰白黃偏于冷色調的抒情背景被充滿激情、力量與信念的前景表演所淡化,形成氣勢雄渾,格調悲壯、色彩奇麗、富有力度而又意蘊豐富的詩歌境界,體現為雄奇壯偉的風格特色,達到了邊塞詩創作的藝術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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