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唐邊塞詩研究(中華文史新刊)
- 閻福玲
- 14475字
- 2020-12-24 11:36:09
第三節 中晚唐邊塞詩的理性思考與傳統回歸
中晚唐邊塞詩指唐代宗大歷元年(766)至唐朝滅亡(906)約140年的邊塞詩創作(67),其中又以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為界,分為中唐和晚唐兩個階段。這一時期是唐王朝歷經安史內亂的嚴重內耗,由鼎盛的大唐帝國走向衰落直至滅亡的時期,與走下坡路的社會趨勢和邊患嚴重的局面相適應,邊塞詩創作出現了新的特點。
一、中晚唐邊塞詩繼續繁盛的局面
粗略檢索《全唐詩》,從賈至開始至晚唐五代,有邊塞詩1050多首,其中中唐464首,晚唐五代587首。涉及詩人225位,其中中唐詩人89位,晚唐五代詩人136位。這225位詩人中存邊塞詩僅1首的有100位,剩下的125位詩人中,存詩5首以上者有61人,其中中唐31人,包括錢起、鄭錫、耿、戎昱、竇鞏、戴叔倫、盧綸、李益、李端、司空曙、王建、劉商、于鵠、武元衡、楊巨源、令狐楚、王涯、張仲素、呂溫、孟郊、張籍、李賀、元稹、白居易、劉言史、鮑溶、施肩吾、姚合、張祜、朱慶余、雍陶等。晚唐存邊塞詩5首以上的有30人,包括杜牧、許渾、薛逢、趙嘏、項斯、馬戴、薛能、賈島、溫庭筠、劉駕、李頻、曹鄴、高駢、于
、許棠、陸龜蒙、張喬、李山甫、胡曾、羅鄴、羅隱、周樸、韓偓、王貞白、張
、黃滔、曹松、沈彬、陳陶、皎然、貫休等人。存詩10首以上者36人,中唐有錢起、耿
、戎昱、戴叔倫、盧綸、李益、李端、王建、武元衡、令狐楚、張仲素、張籍、元稹、白居易、鮑溶、姚合、張祜等17人;晚唐有杜牧、薛逢、趙嘏、馬戴、薛能、賈島、溫庭筠、劉駕、李頻、高駢、于
、許棠、胡曾、王貞白、張
、黃滔、陳陶、皎然、貫休等19人。存詩20首以上只有7人,分別是:戎昱(25)、李益(46)、張籍(26)、王建(22)、趙嘏(31)、陳陶(20)、貫休(43),其中存詩最多的是中唐李益。從詩人和詩作數量上看,中晚唐邊塞詩創作雖然沒有出現像高適、岑參那樣在邊塞詩史上具有巨大影響的邊塞詩人,但詩人對邊塞題材的興趣,參與寫作的詩人及留下的邊塞詩數量都比初盛唐多,可以說,中晚唐邊塞詩創作繼續保持旺盛的良好局面。藝術質量上,中晚唐邊塞詩雖然不像盛唐邊塞詩那樣充滿異域他鄉的別致情調,也沒有盛唐邊塞詩昂揚振奮樂觀豪邁的格調,然而,在關注現實、描寫戰爭、表現對邊塞戰爭的理性思考方面,無論深度還是廣度都有新的拓展。
中晚唐邊塞詩的發展與中唐社會現實密切相連。平定安史之亂,并沒有徹底解決唐王朝的內患與危機,整個中晚唐之世,藩鎮割據、宦官專權、佛老盛行成了困擾和制約唐代社會的三大問題,使唐代政治經濟、軍事外交與文化各個方面都發生了深刻變化,藩鎮割據嚴重削弱了中央集權統治,傳統的貴族政治向文官政治轉型,割據勢力與寺院經濟對唐朝經濟造成巨大沖擊,綜合國力下降。對外方面,吐蕃內侵,河隴失陷,邊患加深,征戰不已。內憂與外患使中晚唐邊塞詩創作繼續保持繁榮的態勢,其繁榮原因,略有三端(68):
首先,吐蕃內侵,河湟陷落,邊患深重,引起朝野士人的密切關注,邊防與戰爭成為人們日常的話題,反映到詩創作中,使中晚唐邊塞詩創作保持了繁盛不衰的局面。漢唐防邊都重視經營西北,解決游牧民族“南羌北交”對中原農耕文明形成包圍圈的問題,漢代開拓西北,意在“斷匈奴右臂”;唐朝重視西北,主要對付吐蕃。《新唐書·地理志》載唐代的98個軍鎮(69)絕大多數集中在河北、隴右、劍南三道,以隴右最多,有32軍、30守捉、13鎮、12城。沿邊十節度使“凡鎮兵四十九萬,戎馬八萬余匹”,其中148000人在西北(河西73000、隴右75000),用來防御吐蕃,直到哥舒翰拔石堡城、收復九曲以后,唐朝才處于優勢之位。然而,安史亂發,唐朝急調邊軍防衛京師,平抑叛軍,造成邊防空虛,邊患再起。《新唐書·吐蕃傳上》載:“哥舒翰悉河隴兵東守潼關,而諸將各以所鎮兵討難,始號行營,邊候空虛,故吐蕃得乘隙暴掠。”寶應二年(763)秋七月改元廣德,吐蕃大舉入侵,所謂“胡馬來如蟻”(70),降將高暉引敵攻入長安,代宗逃往陜州,“衣冠皆南奔荊、襄,或逋棲山谷,亂兵因相攘抄,道路梗閉”。而“吐蕃剽掠府庫市里,焚閭舍,長安城中蕭然一空”,“留京師十五日乃走”。《舊唐書·吐蕃傳》貞元二年(786)八月:“吐蕃寇涇、隴、邠、寧數道,掠人畜,取禾稼,西境騷然。諸道節度及軍鎮咸閉壁自守而已,京師戒嚴。”《新唐書·吐蕃傳》載貞元三年(787)吐蕃又“入吳山、寶雞,焚聚落,略畜牧、丁壯,殺老孺,斷手剔目,乃去”。其后又“更攻連云堡,飛石投中,井皆滿。為虛梁絕塹而升,守將張明遠降于虜。虜分捕山間亡人及牛羊率萬計,涇、隴、邠之民蕩然盡矣”,“連云堡,涇要地也,三垂峭絕,北據高,虜之進退,候火易通”。失此要地唐軍便處被動劣勢。貞元四年(788)吐蕃以三萬騎兵再犯涇寧慶五州之地,焚掠無數。吐蕃大舉內侵,使昔日耀武揚威的大唐王朝處于屈辱挨打的境地,“邊城已在虜塵中,烽火南飛入漢宮”,“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邊頭州縣盡胡兵,將軍別筑防秋城”(71),西北隴右、河湟之地,陷落吐蕃。唐蕃之間為此征戰不休,粗略統計,從775至803年的三十多年中,《資治通鑒》載錄唐蕃之戰多達四十余次,東北較大戰事兩次,而河湟失地直到晚唐大中年間才被收復。邊患日重,危機四伏,引起朝野有志之士的密切關注,他們關心邊關安危,企盼收復河湟,向往再現盛世,以詩的形式表達對邊塞局勢的看法,抒發慨嘆之情,這樣就使邊塞詩在中晚唐之世盛行不衰。
其次,詩人文士從軍入幕已成為普遍的社會風氣,他們生活在軍府中,軍事生活激發了詩人關注戰爭、表現邊防生活的熱情,也帶來中晚唐邊塞詩創作的繁榮不衰。唐代文人從軍入幕在初盛唐已不鮮見,景云二年(711)設立河西節度使,到天寶初年邊地共有十個節度使府,為文人從軍出塞提供了用武之地,但具體考察盛唐詩人入幕者不過王維、崔顥、王昌齡、王之渙、高適、岑參等人,總數不到30人。而到中晚唐之世,不僅邊地軍幕不減,而且內地方鎮使府也遍及全國。朝廷為改變外重內輕的防御格局,先后在內地增置方鎮40多個。《舊唐書·地理志》云:“至德之后,中原用兵,刺史皆治戎,遂有防御、團練、制置之名,要沖大郡皆有節度之額。”內地幕府大增使唐代幕府制度有了較大發展,文人入幕比盛唐也有了較大變化。一方面,內地幕府的增加,使詩人文士不必出塞便可從軍入幕,而入幕的實惠不減,這樣內地軍幕就比邊幕更吸引文士的加入。如《郭子儀傳》稱其:“幕府六十余人,后皆為將相顯官,其取士得才類如此。”另一方面,方鎮使府為壯大自身力量,也千方百計籠絡文士,網羅人才,這樣就形成了文人與幕府之間互相利用、互為倚重的關系,更增強了文士入幕的主動性與可能性。這樣,從軍入幕便成為中晚唐之世普遍的士林風尚和社會風氣。以中晚唐1050多首邊塞詩進行粗略統計,在225位詩人中有從軍或游邊出塞經歷的詩人就有55人,約占總人數的四分之一。其中中唐有李益、李端、王建、武元衡、楊巨源、令狐楚、呂溫、張籍、李涉、施肩吾、姚合、顧非熊、朱慶余、雍陶等18位,晚唐有杜牧、項斯、馬戴、薛能、賈島、溫庭筠、李頻、于武陵、高駢、于、許棠、李昌符、張喬、李山甫、李咸用、羅隱、韓偓、韋莊、王貞白、張
、黃滔、曹松、于鄴、貫休等37位。另外,中晚唐1050多首邊塞詩中送人出塞、從軍、游邊或和蕃的詩就有130多首,其中中唐有70多首,晚唐有60多首。有的詩人現存邊塞詩多數是送人出塞游邊之作,如錢起存邊塞詩16首,其中11首為送人出塞之作,其出塞地點涉及隴右、安西、河中、太原、幽州、范陽、盧龍等地,其他人詩中則有云中、樓煩、河西、輪臺、鳳翔、振武、并州、夏州、朔方等,遍及三北之地。出塞詩人或在邊幕,或在內地軍府,感受軍事生活,關注邊塞防衛問題,了解軍中矛盾,軍旅生涯激發了他們的詩思與創作熱情,為邊塞詩創作提供了深厚的生活基礎和廣闊的題材視野,因此,文人從軍入幕的風尚便促成了中晚唐邊塞詩繼續繁榮的局面。當然,那些有識之士,雖然沒有從軍邊塞的經歷,但他們同樣富有愛國熱情,關心邊防大事,面對頻繁的民族沖突與征戰,他們思考戰爭的本質,議論朝廷防邊的得失,也同樣寫出了優秀的邊塞詩篇。如晚唐陳陶,科舉不順,遂高居不求進達,自稱“三教布衣”,避亂江西山中,學仙修道卻并不忘懷現實,今存詩歌169首,其中邊塞詩20首,關注邊患,思考戰爭本質,詩思深刻,雖無出塞經歷,但卻是晚唐著名邊塞詩人,其《隴西行四首》都是中晚唐邊塞詩中名篇佳作。
此外,唐代歌妓的歌詩風尚使軍幕成了邊塞詩理想的傳播場所,極大地刺激了詩人的創作熱情,也促使中晚唐邊塞詩創作保持旺盛不衰的勢頭。文學作品的創作、傳播與欣賞消費是文學生產過程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對于作者來說,他們不僅關心如何創作好的作品,也同樣關注其作品的傳播及其消費效應,而傳播速度與消費效應從某種意義上反映著社會對作者的肯定與認同的程度。因此作品的迅速傳播或產生轟動效應就成為刺激作者創作欲望的強勁動因。中晚唐的軍幕歌詩風尚促進了邊塞詩的傳播與消費,導致邊塞詩創作始終保持旺盛的勢頭。
隋唐是中國音樂發展的重要歷史時期,從隋代的七部、九部樂到唐代的十部樂,乃至后來的立部與坐部,式樣豐富的隋唐燕樂取代了漢魏以來的清樂,傳統的樂府歌唱讓位于新興的西部音樂和市井俗曲的歌唱,與之相配的多是被冠以樂府題名的律絕之詩。當時宮廷所唱“李太白《清平調》詞三章皆絕句”,市井酒樓如“旗亭畫壁”故事中歌伎所唱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之詩也是律絕之詩,故王灼說:“李唐伶伎,取當時名士詩句入歌曲,蓋常俗也。”(72)這種律絕之詩配樂歌唱不僅流行于宮廷市井,在軍營幕府中也很興盛。高適《燕歌行》“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等都可見出軍營唱詩的情狀。
到中晚唐雖然出現了長短句之詞,但聲詩歌唱依然很流行。《舊唐書》卷一百五十八說武元衡“工五言詩,好事者傳之,往往被于管弦”。《新唐書》卷一百七十四說號稱“元和體”的元稹、白居易詩“往往播樂府”,卷二百〇三說李賀“樂府數十篇,云韶諸工皆合之弦管”。
這些樂府為題的律絕歌唱,有別情、閨情,也有邊情之作,其中邊塞詩歌唱最為興盛,武元衡《聽歌》“月上重樓絲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李頻《聞金吾妓唱梁州》“聞君一曲古梁州,驚起黃云塞上愁”,詩中“古梁州”即《涼州詞》,在市井與邊關都盛唱不衰,李益《夜上西城聽梁州曲二首》記軍營歌唱盛況:“行人夜上西城宿,聽唱梁州雙管逐。此時秋月滿關山,何處關山無此曲。”柳中庸、耿、張籍、薛逢等人的《涼州詞》都曾被配樂歌唱(73)。又如高駢《贈歌者二首》:“公子邀歡月滿樓,雙成揭調唱《伊州》。便從席上風沙起,直到陽關水盡頭。”《樂府詩集》卷七十九收錄的唐代《伊州歌》都是配唱邊塞詩。中晚唐邊塞詩成就最高的李益,“每一篇成,樂工爭以賂求取之,被聲歌,供奉天子。至《征人》、《早行》等篇,天下皆施之圖繪。”其《夜上受降城聞笛》“天下亦唱為樂曲”(74)。而且,軍營歌妓演唱幕府文士創作的邊塞詩,更得近水樓臺之便,無論是節日飲酒,還是凱旋歡慶,營妓們佐酒助興,歌頌勝利,詠嘆邊情,便形成了“樂人爭唱卷中詩”(75)的局面,對邊塞詩的傳播有著巨大推動作用。可以說,演唱與傳播極大地刺激了詩人創作的積極性,促成中晚唐邊塞詩繼續保持繁盛不衰的局面。
二、中晚唐邊塞詩的題材轉換
中晚唐邊塞詩的繁榮同初盛唐一樣,是唐代崇文尚武時代精神的產物,然而時移世異,中晚唐的時代特征、邊塞狀況、詩人的情感心態、詩歌創作的審美追求等等都發生了巨大變化,邊塞詩的題材內容雖然仍集中在歌詠理想愿望、描寫邊塞風光、表現風俗民情、反映軍事生活、思考征戰戍守之事等方面,但其情感基調與思想焦點都發生了新的變化,體現為:
同是歌詠理想,盛唐邊塞詩的主調是抒發立功封侯的豪情壯志,崇尚英雄氣質,向往奇功偉業,從王維、崔顥、王昌齡到李白、高適、岑參等,共同奏響了充滿青春朝氣的盛唐之音主旋律,無所畏懼,激昂慷慨。而中晚唐邊塞詩中這種富有青春浪漫氣息的理想歌唱被收復失地、殺敵報國的深沉憂患所代替。元稹、白居易、張籍、令狐楚、顧非熊、杜牧、趙嘏、李頻、司空圖、羅鄴等人的詩中,關注西北邊防狀況,憂患河湟失地,表達收復河湟的渴望和殺敵報國的理想愿望。元稹《西涼伎》針對“一朝燕賊亂中國,河湟沒盡空遺丘”的現實,悲慨“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縣內半沒為荒陬”的現狀,怨憤地指責那些“連城邊將但高會,每聽此曲能不羞”。趙嘏的詩也說:“山川險易接胡塵,秦漢圖來或未真。自此盡知邊塞事,河湟更欲托何人?”晚唐杜牧的名作《河湟》對衣冠之士醉生夢死,只知享樂,不思進取,無心收復河湟故地的現狀表示了無情的嘲諷與鄙視。而司空圖的《河湟有感》“一自蕭關起戰塵,河湟隔斷異鄉春。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更以漢兒胡化表達對河湟長期淪陷的悲慨與憂患。同時,屈辱沉淪的現實,更激起中晚唐詩人慷慨報國的決心。令狐楚《少年行四首》之三:“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咸陽。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借詠少年游俠的傳統表達誓復河湟的堅定決心。羅鄴的《河湟》:“河湟何計絕烽煙,免使征人更戍邊。盡放農桑無一事,遣教知有太平年。”在悲慨安邊無計的同時,也借老將之口,表達“千古恥非書玉帛,一心猶自向河湟”的戰斗決心。劉駕的《唐樂府十首·獻賀觴》:“莫但取河湟,河湟非邊疆。愿今日入處,亦似天中央。”作為朝廷的慶典用辭,更表達了恢復盛世安寧的美好愿望。其他如“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分明會得將軍意,不斬樓蘭不擬回”、“會須麟閣留蹤跡,不斬天驕莫議歸”、“驍雄已許將軍用,邊塞無勞天子憂”(76)的誓言與決心,雖然帶有邊塞詩抒情言志的傳統口吻,卻也側面表達了中晚唐詩人憂患邊塞、企盼安邊的美好理想。
同是描寫邊塞風光,初盛唐邊塞詩善于運用具有苦寒險冷色調特征的邊景描寫來反襯戍邊戰士藐視困難不可戰勝的英雄氣概與壯志豪情,因此初盛唐邊塞詩的邊塞寫景,在由虛擬走向寫實的同時,又是因情選景、為情造境的體現,是一種主觀表現。而中晚唐邊塞詩寫景,則有兩個新變傾向:一是盛唐以來充滿主觀色彩的寫景因邊防形勢由主動轉為被動,邊患日重而染上一層悲涼慘淡蕭森恐怖的色彩,使原本冷色調的邊景描寫變得更加蒼涼凄楚,感傷無奈。“不知馬骨傷寒水,唯見龍城起暮云”、“入夜笳聲含白發,報秋榆葉落征衣”,這類寫景從苦寒意象的運用來說,沒有盛唐高、岑詩中更富苦寒險的特點,但盛唐詩中渲染的昏暗寒冷的邊景被勝利和信念打上一層亮調,苦寒突顯熱力與元氣,背景陰暗聚焦前景的亮麗,是哀景寫樂。而中晚唐邊戰被動防御多于主動出擊,失去勝利信心與昂揚士氣的征戍凄寒有余而熱力不足,蕭條慘淡,再加上戰爭慘烈的渲染,則蕭森悲涼,凄慘無比。如:“北風裂地黯邊霜,戰敗桑干日色黃。故國暗回殘士卒,新墳空葬舊衣裳。”“荒骨或銜殘鐵露,驚風時掠暮沙旋。隴頭冤氣無歸處,化作陰云飛杳然。”二是批量出現了優美邊景的描寫。盛唐邊塞詩中優美邊景極其罕見,僅有岑參“片雨過城頭,黃鸝上戍樓。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愁”四句。到中晚唐,一些游邊詩人描寫出塞見聞,他們的詩往往不承載頌贊征戰將士的功能,純然是詩人望中所見的邊景的客觀展現,一些并不苦寒的優美景色進入了詩中。如:“綠楊著水草如煙,舊是胡兒飲馬泉。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云天。”“草色青青柳色濃,玉壺傾酒滿金鐘。笙歌嘹亮隨風去,知盡關山第幾重。”“將軍作鎮古汧洲,水膩山春節氣柔。清夜滿城絲管散,行人不信是邊頭。”“樹發花如錦,鶯啼柳若絲。”“漠南春色到滹沱,碧柳青青塞馬多。”(77)這些優美邊景的描寫表明中晚唐邊塞詩創作部分地由主觀表現開始向客觀寫實演進。
與描寫優美邊景相連的是風俗民情的展示,中晚唐邊塞詩表現塞上風情之作漸多,總數近40首,而且還出現了規模龐大的劉商《胡笳十八拍》組詩。這些風俗詩或概括提煉一種具有游牧特色的風俗情調,或者側重展現戰地風情圖畫,是對盛唐邊塞詩展現異域風俗的發展,篇幅所限,詳論請見第七章第二節。
同是反映軍事生活,盛唐邊塞詩多寫將帥不恤士卒、苦樂不均或開邊黷武的現實,表現軍中各種矛盾;而中晚唐邊塞詩則多表現詩人出塞或游邊的個人感懷,抒發不受重用的孤寂心情。如項斯《邊州客舍》、《邊游》,馬戴《隴上獨望》、《邊館逢賀秀才》,薛能《邊城寓題》,劉駕《苦寒行》,于武陵《秋夜達蕭關》,許棠《塞外書事》,張《塞下曲》,黃滔《出關言懷》、《夏州道中》,李士元《登單于臺》等等,敘寫詩人“辭國幾經歲”、“又作布衣還”的境遇,傾訴他們“征行渾與求名背”的苦悶心情。除悲慨個人境遇外,詩人們還替那些“轉戰功多獨不侯”的將士鳴冤叫屈,揭露“圣主好文兼好武,封侯莫比漢皇年”的弊政,或者表達對“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現實的深深憂患,有時也對“幕府獨奏將軍功”表示不滿,甚至還寫出了反映邊防軍胡作非為的“傳聲卻報邊無事,自是官軍入抄回”。集中表現這類主題的詩歌總數就有50多篇,在反映征戍現實矛盾方面,比盛唐邊塞詩更富批判性和揭露性,更富有現實精神。
此外,同是寫征戍主題,中晚唐詩人不再抒發慷慨從軍的浪漫激情,除了表達收復失地的熱望與憂患外,更多的是闡發對征戰的態度,思考戰爭的本質,特別是晚唐詩,對現實冷峻深刻的揭露與解剖,痛恨戰爭、詛咒戰爭,描寫慘烈的征戰場景,展現戰爭帶來的巨大災難,更成為邊塞詩的主調,許多詩作幾乎成了詩化的議論。這些詩有的以農耕意識為標準揭批無盡的邊塞征戰帶來的生命災難。如陳陶《隴西行四首》之一:“漢主東封報太平,無人金闕議邊兵。縱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劉駕《戰城南》:“城南征戰多,城北無饑鴉。白骨馬蹄下,誰言皆有家。城前水聲苦,倏忽流萬古。莫爭城外城,城里終閑土。”沈彬也說:“誰知漢武輕中國,閑奪天山草木荒。”他們以邊地荒寒不宜耕稼而否定你爭我奪的邊塞征戰。有的詩站在人性的高度,超越愛國與民族情感,否定為國捐軀的尚戰熱情,表達對殺人流血戰爭的痛恨;有的詩否定通過殺人流血的戰爭以求立功封侯的價值取向,寫出了許許多多的名篇佳作。如: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殺聲沉后野風悲,漢月高時望不歸。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猶自寄寒衣。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兵罷淮邊客路通,亂鴉來去噪寒空。可憐白骨攢孤冢,盡為將軍覓戰功。(78)
這些詩人站在哲學的高度、人性的立場上,思考戰爭的本質。面對慘烈無比的征戰與犧牲,他們苦苦追問,為什么古往今來的邊塞戰爭永無止休?“世世征人往,年年戰骨深。遼天望鄉者,回首盡沾襟。”“歲歲但防虜,西征早晚休。匈奴不系頸,漢將但封侯。”“但見請防胡,不聞言罷兵。及老能得歸,少者還長征。”“戰士歿邊魂尚哭,單于獵處火猶紅。”等等,邊塞戰爭像縈繞在中原人民心頭揮之不去的夢魘,永遠無法回避無法擺脫,成為中原農耕民族的生存缺憾,令詩人悲慨不已,難以釋懷,從而形成中晚唐邊塞詩中濃重的悲劇意識與悲劇精神。粗略統計中晚唐1050多首邊塞詩作,集中描寫慘烈的征戰場景,展現殺人流血的戰爭本質的詩作不下20篇,而從各種角度表現邊塞征戰,體現出悲劇精神的詩作竟多達80多篇。這些詩作不僅寫出了戰爭悲劇、社會悲劇,甚至還寫出了人的命運悲劇(79)。從這個意義上說,中晚唐邊塞詩的思想情感比盛唐邊塞詩更趨理性,也更為深刻。盛唐邊塞詩中也有王昌齡、高適、劉灣等人詩作揭觸到邊塞征戰的悲劇精神,但數量有限,其內涵也不夠豐富全面,而中晚唐邊塞詩淡弱了盛唐邊塞詩中青春浪漫的理想歌唱與勝利的贊歌,以冷峻深刻的理性思考,揭示出邊塞戰爭殺人流血違異人性的終極本質,達到了中國古代邊塞詩思想高度的頂峰。
三、中晚唐邊塞詩的藝術新變
中晚唐邊塞詩藝術新變最顯著的體現是由昂揚振奮慷慨豪邁轉為蒼涼悲愴,帶有濃重的感傷色彩。這種新變與當時邊塞防衛形勢的巨大變化密切相關。安史亂后,西北國土大量淪喪;邊防設施遭到破壞,吐蕃頻繁入侵,卻敵乏術,征戍無人,西北防衛處于疲于應付的境地;加上邊將不恤士卒,戍邊士兵缺衣少食,征戍狀況日益惡化,邊塞征戍再也不是人們心中立功封侯的通途捷徑。從軍入幕或出塞只是詩人文士尋求職業的寄托與出路而已。被動的防衛,無盡的征戰,帶給人們的是感傷無奈,邊塞詩一改初盛唐邊塞詩昂揚振奮慷慨豪邁的樂觀情調,詩中集中表現戰爭帶來的悲哭哀恨和流血死亡,總體上呈現為蒼涼悲怨的風格氣調。如周樸《塞上行》:
秦筑長城在,連云磧氣侵。風吹邊草急,角絕塞鴻沉。世世征人往,年年戰骨深。遼天望鄉者,回首盡沾襟。
周樸是晚唐著名隱士,可能并無出塞經歷,但他苦吟善詩,多以樂府舊題詠邊塞。此詩從長城、磧氣、邊草、塞鴻等平常的邊塞寫景入筆,悲慨永無止期的邊塞征戰,詩中色彩昏暗,格調悲苦,蒼涼悲怨,已沒有了盛唐邊塞詩不畏苦寒樂觀豪邁的精神氣調。《宋朝事實類苑》卷三十七說:“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以精意相高。如周樸者,措思尤艱,每有所得,必極雕琢,故詩人稱樸詩‘月鍛季煉,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當時如此,而今不復傳矣。”(80)這種轉變不是個別現象,而是詩人的群體傾向,也與整個唐詩創作由盛唐的青春浪漫轉向中唐衰瑟內斂的總趨勢相吻合,如陳標《飲馬長城窟》:
日日風吹虜騎塵,年年飲馬漢營人。千堆戰骨那知主,萬里枯沙不辨春。浴谷氣寒愁墜指,斷崖冰滑恐傷神。金鞍玉勒無顏色,淚滿征衣怨暴秦。
貫休《古塞下曲四首》之二:
戰骨踐成塵,飛入征人目。黃云忽變黑,戰鬼作陣哭。陰風吼大漠,火號出不得。誰為天子前,唱此邊城曲。
二詩都在渲染陰風怒吼、云黑草枯的昏暗環境的同時,重點突出邊塞之地戰塵飛揚、戰骨成塵、鬼哭人怨的悲涼愁慘的氛圍,這與初盛唐邊塞詩以昏暗苦寒的邊地背景襯托征戰將士無所畏懼所向披靡的寫法迥然有別。中晚唐邊塞詩創作最負盛名的李益也典型地體現了這種轉變。他一生三次從軍入幕,對邊塞狀況與防衛形勢有較深刻的理解與把握,他的詩以歌行和絕句為主導,歌行體如《登夏州城觀送行人賦得六州胡兒歌》、《從軍夜次六胡北飲馬磨劍石為祝殤辭》及《塞下曲》等,曲折回環,詩情淋漓卻又低徊哀怨。其七言絕句之作多達21篇,除個別詩作如《度破納沙二首》之一、《暮過回樂峰》、《塞下曲》等寫得慷慨豪邁外,總體上都呈現出凄涼慘淡的風格氣調。如:“鴻雁新從北地來,聞聲一半卻飛回。金河戍客腸應斷,更在秋風百尺臺。”“天山雪后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磧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向月明看。”“關城榆葉早疏黃,日暮沙云古戰場。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士卒哭龍荒。”(81)等等,或寫秋風秋雁,或寫明月羌笛,或寫黃昏暮靄,表現征人懷鄉思歸的凄涼心境,都寫得慘淡傷懷。特別是他的代表作《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似雪的白沙,如霜的月色,給人凄寒慘淡的感覺,加上悲涼哀怨的羌管蘆笛的音響,營造出邊城秋夜悲涼傷感的環境氛圍,抒發征人見月思鄉的情感,典型地體現了中晚唐邊塞詩蒼涼悲愴、哀怨傷感的風格基調。
意象運用上,中晚唐邊塞詩在沿用邊塞慣常的地名意象、富有苦寒特色的自然意象和干戈意象的同時,“孤城”(盛唐13,中晚18)、“疲兵”(盛唐1,中晚4)、“戰骨”(盛唐4、中晚8)、“荒骨”(盛唐無,中晚3)、“白骨”(盛10、中晚10)、“征血”(晚1)、“戰血”(晚5)、“征衣”(中晚14)、“冤”(中晚3)、“哭”(盛18,中晚32)等等,成了中晚唐邊塞詩最為密集頻出的意象,這些征戍意象與其他邊塞意象相組合,建構起中晚唐邊塞詩悲涼哀怨,凄慘無奈的詩歌意境。詩人以這類意象表現慘烈的邊塞戰爭,如寫流血犧牲則“戰血染黃沙,風吹映天赤”、“誓心清塞色,斗血雜沙光”、“昨夜蕃兵報國仇,沙州都護破涼州。黃河九曲今歸漢,塞外縱橫戰血流”(82)。寫尸橫遍野、戰骨縱橫的情景如:“可憐萬國關山道,年年戰骨多秋草”、“傍岸砂礫堆,半和戰兵骨”、“風沙刮地塞云愁,平旦交鋒晚未休。白骨又沾新戰血,青天猶列舊旄頭”、“莫道路高低,盡是戰骨。莫見地赤碧,盡是征血”(83)。
詩人不僅寫淋漓的鮮血、縱橫的白骨,還通過渲染人哭鬼怨的凄慘景象來表現巨大的傷亡與生存難劫:“來時高堂上,父母親結束。回首不見家,風吹破衣服。金瘡生肢節,相與拔箭鏃。聞道西涼州,家家婦人哭”、“鳶覷敗兵眠白草,馬驚邊鬼哭陰云”、“寒沙戰鬼愁,白骨風霜切。薄日朦朧秋,怨氣陰云結”、“殺氣不上天,陰風吹雨血。冤魂不入地,髑髏哭沙月。”“北風吹雨雪,舉目已凄凄。戰鬼秋頻哭,征鴻夜不棲。”(84)這些意象的組合運用,使中晚唐邊塞詩再也沒有了盛唐邊塞詩“彎弓辭漢月,插羽破天驕”的自信與豪邁。悲哭凄怨,蕭瑟慘淡,悲涼之霧,遍披詩林。
與此相應,中晚唐邊塞詩中的人物形象也由初盛唐的“白馬少年”變成了“白首老將”。“邊城多老將,磧路少歸人”、“孤城笛滿林,斷續共霜砧。夜月降羌淚,秋風老將心”、“白首征西將,猶能射戟支”、“今來部曲盡,白首過蕭關”、“黃沙一萬里,白首無人憐”、“末路成白首,功歸天下人”、“百戰一身在,相逢白發生”、“度磧黃云起,防秋白發生”、“黃塵滿面長須戰,白發生頭未得歸”。粗略統計,中晚唐1050多首邊塞詩中“白首”意象出現15次,“白發”11次,而題為《老將》的詩就有8首之多,“白首老將”形象也從側面反映了中晚唐之世國力下降、尚武乏人的可憂狀況。
此外,中晚唐邊塞詩中還增加了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鳳林關”地名意象。鳳林關在今甘肅東鄉族自治縣西北黃河南岸與大夏河交界處,唐代屬河州府安鄉縣,“天寶初,改為鳳林縣,后廢于吐蕃。其地有鳳林關”(85)。永泰二年(766),唐與吐蕃修好,至大歷二年和蕃使薛景仙奏稱:“贊普請以鳳林關為界。”(86)然而,第二年吐蕃內侵,鳳林關沒入吐蕃,直到咸通中,高駢才收復鳳林關。鳳林關是唐蕃西北邊界的重要關隘,其由邊界到陷落吐蕃的命運,使之成了中晚唐邊塞詩中西北隴右與河湟的代稱意象。詩人憂患現實用此意象,如“鳳林關里水東流,白草黃榆六十秋。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表達對邊將的不滿;“今日海門南面事,莫教還似鳳林關”,表達對邊事的憂慮。慨嘆邊塞征戍也寫鳳林關:“為問昔時青海畔,幾人歸到鳳林橋”,詠嘆征人一去不返;“二年邊戍絕煙塵,一曲河灣萬恨新。從此鳳林關外事,不知誰是苦心人”,表達期盼收復失地的熱望。而那些反戰厭戰的呼聲也借用鳳林關意象“鳳林關外皆唐土,何日陳兵戍不毛”來表達。可見,鳳林關成了體現中晚唐邊塞狀況的富有時代特色的意象語符,承載著詩人特殊的邊事情感。
從表達方式看,中晚唐邊塞詩由盛唐的興會為詩變而為經營為詩,崇尚詩思新巧,對仗工穩,詩歌激情下降而寫作技術上升,“推敲”語詞、“月鍛季煉”的苦吟方式代替了盛唐詩人沖口而出的表達方式。體現之一是詩人雕章琢句,重視意象運用。如“清笳繞塞吹寒月,紅旆當山肅曉風”、“邊聲動白草,燒色入枯河”、“戰血粘秋草,征塵攪夕陽”。善于運用意象的虛實、錯位組合方式造句,創造陌生化效果,調動讀者的聯覺與通感去感受,增強詩歌的情感張力。體現之二是聯想豐富優美。如“久戍臨洮報未歸,篋香銷盡別時衣。身輕愿比蘭階蝶,萬里還尋塞草飛。”以愿比蘭蝶追尋塞草而飛來抒發深摯的相思之情。體現之三是善用心理描寫。如:“一去遼陽系夢魂,忽傳征騎到中門。紗窗不肯施紅粉,徒遣蕭郎問淚痕。”以夢境寫急切的相思心理,新穎活潑。有的詩還善于化用前代邊塞典故,創造“他鄉遇故人”的欣喜感受。如“但見容鬢改,不知歲華暮。悠悠沙漠行,王事彌多故”化用《詩經》征戍詩的句法和語辭;“漢將承恩久,圖勛肯顧私。匈奴猶未滅,安用以家為”化用《漢書》霍去病“匈奴不滅,無以家為”的典故,給人自然親切之感。由此可見,初盛唐邊塞詩以氣勢取勝,而中晚唐邊塞詩則以技巧為高。
詩歌體制上,中晚唐邊塞詩多用律詩與絕句,相比于盛唐,其樂府舊題使用率呈上升趨勢。多數詩人的創作又重回樂府詩歌“賦題為詩”的傳統中去。溫庭筠《邊笳曲》、《俠客行》等篇亦題作《齊梁體》,說明晚唐詩人是把邊塞詩當作齊梁體來寫作的,樂府舊題的形式,賦題為詩的寫法,齊梁體的格調,這些特點都表明晚唐邊塞詩創作正向著南朝邊塞傳統的回歸。當然,這種重回并不意味著中晚唐詩人的創作沒有新變與貢獻,詩體運用上其最富特色的是七言律詩的運用。中唐以前以七律寫邊塞的詩很少,中晚唐之世,七律邊塞詩數量驟增,粗略統計,在1050多首的邊塞詩中,七律詩有159首,其中中唐49首,晚唐110首,成為中晚唐邊塞詩創作新的體式。另外,中晚唐之世,還出現了十來首邊塞詞。韋應物的《調笑令·胡馬》、戴叔倫的《調笑令·邊草》描寫邊塞景象,表現獨具特色的草原風情,清新雋永,別具格調。牛嶠《定西蕃》、毛文錫《甘州遍》展現戰地風光,雄渾高遠,錯落有味。而溫庭筠《蕃女怨》、《定西蕃》,以及孫光憲《酒泉子》、《定西蕃》等以邊關閨閣相結合的手法表現邊塞征戍帶來的兩地相思,婉約與豪壯相交融,對比鮮明,情思雋永,為邊塞詩增添了別具情趣的新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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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隋書·文學傳序》P1730,中華書局1973年。
(2) 王褒這兩首詩從其鋪陳冰雪沙塵,并置關塞情境的寫法看,有可能作于南朝梁時。
(3) 司馬光《資治通鑒》P1202、1473,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4) 《魏書》卷四十四P990,中華書局1974年。
(5) 《北史》卷三十一P1144,中華書局1974年。
(6) 王褒《從軍行二首》。
(7) 《企喻歌四首》之四。
(8) 郭茂倩《樂府詩集》P1212,中華書局1979年。
(9) 南朝詩人的《戰城南》大多渲染戰爭的恐怖與可怕。陸機身為軍將,卻以三代從軍為人生大忌。
(10) 裴讓之《從北征詩》,祖珽《從北征詩》,王褒《關山篇》、《從軍行》之一。
(11) 王胄《白馬篇》、薛道衡《出塞二首》之二、楊廣《白馬篇》。
(12) 一般認為此詩寫于北周之時,然而文學史都習慣于將其列為隋代詩歌。
(13) 《從軍行》、《出塞》。
(14) 《后漢書·班超傳》卷四十七P1517,中華書局1965年。
(15) 《夕次蒲類津》、《在軍中贈先還知己》、《邊夜有懷》、《軍中行路難同辛常伯作》。
(16) 《從軍行》、《邊庭落日》、《軍中行路難同辛常伯作》。
(17) 《軍中行路難同辛常伯作》、《夕次蒲類津》。
(18) 《全唐文》卷二百二十九P978,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19) 《送魏大從軍》。
(20) 其中包括文學史上常常稱為中唐詩人的劉長卿和韋應物,二人現存邊塞詩分別是17首和1首。
(21) 唐前邊塞詩除去30多篇《詩經》征戍詩,漢代約120、曹魏20、晉宋齊32、梁陳133、北朝110(其中民歌60)、隋30。總共445篇,不算民歌則大致為385篇。
(22) 《新唐書·吐蕃傳上》P6084,中華書局1975年。
(23) 張謂《代北州老翁答》、岑參《東歸留題太常徐卿草堂》。
(24) 白居易《策林·省官并俸減使職》,《全唐文》卷六百七十一P3029,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25) 白居易《江州司馬廳記》,《全唐文》卷六百七十六P305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26) 宋曹彥約《經幄管見》卷四,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第六百八十六冊P63,商務印書館2005年。
(27) 白居易《溫堯卿等授官賜緋充滄景江陵判官制》,《全唐文》卷六百六十二P2983,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28) 戴偉華《對文人入幕及盛唐高岑邊塞詩的幾個問題的考察》,《文學遺產》1995年第2期。
(29) 陳鐵民《關于文人出塞與盛唐邊塞詩的繁榮──兼與戴偉華同志商榷》,《文學遺產》2003年第3期。
(30) 《舊唐書·地理志一》P1384—1385,中華書局版1975年。
(31) 《舊唐書·張說傳》P3053,中華書局版1975年。
(32) 《舊唐書·地理志一》P1385,中華書局版1975年。
(33) 《新唐書·西域傳上》P6222,中華書局1975年。
(34) 《舊唐書·吐蕃傳下》P5267,中華書局1975年。
(35) 李白《塞下曲六首》之三、《塞上曲》,高適《九曲詞》。
(36) 《全唐文》卷四百五十九P2078,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37) 杜甫前30人,詩320首。
(38) 靳能《王之渙墓志銘》,轉引自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第一冊P447,中華書局1987年。
(39) 《全唐文》卷七百〇八P3219,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
(40) 辛文房《唐才子傳》:“少年為詩,意浮艷,多陷輕薄。”《舊唐書·文苑傳》:“娶妻擇有貌者,稍不愜意,即去之,前后數四。”
(41) 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一繼承殷璠之論:“少年為詩,意浮艷,多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狀極戎旅,奇造往往并驅江鮑。”
(42) 漢代《匈奴歌》:“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為匈奴族作品,非漢族詩人之詩。
(43)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唐紀三十二》P146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44) 《新唐書·吐蕃傳下》P6109,中華書局1975年。
(45)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唐紀三十二》胡三省注P146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46)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五《唐紀三十一》P1459,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47) 分別出自張宣明《使至三姓咽面》,王維《少年行四首》,祖詠《望薊門》,高適《塞上》、《塞下曲》,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送祁樂歸河東》、《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48) 經學者考證《胡笳十八拍》寫作年代不晚于隋朝。
(49) 許總《唐詩史》P496,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年。
(50) 漢唐經營西北邊塞的理念是一致的,詳見第三章第二節的論述。
(51) 王昌齡《從軍行七首》之五,高適《九曲詞三首》之二、之三,岑參《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之三。
(52) 高適《燕歌行》、李白《古風五十九首》之十四。
(53) 高適《薊門五首》之二。
(54) 王昌齡《出塞》、高適《燕歌行》。
(55) 王之渙《涼州詞》、王昌齡《塞下曲四首》之三。
(56) 此處受余恕誠《唐詩風貌》(安徽大學出版社1997年)把唐代邊塞詩分為“戰士之歌”和“軍幕文士之歌”的啟發,把鄉戀形式分為兩類。
(57) 篇幅所限,有關鄉戀情感的詳論,請見第六章第三節。
(58) “峰”字亦作“烽”。
(59) 包括《出塞》、《出塞曲》、《前出塞》、《后出塞》等,施補華《峴傭說詩》:“前后出塞詩,皆當作樂府讀。”
(60) 包括《塞上》18、《塞上曲》23、《塞上行》4、《塞上作》1、《古塞上曲》7首。
(61) 包括《塞下》13、《塞下曲》66、《古塞下曲》11首。
(62) 施補華《峴傭說詩》,丁福保輯《清詩話》P997,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63) 費錫璜《漢詩總說》:“大抵六朝、唐宋名家,多祖漢詩,不能盡述也。”
(64) 張明宣《使至三姓咽面》,高適《塞下曲》,岑參《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送祁樂歸河東》、《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65) 詳見第四章第四節的列表統計。
(66) 歐陽修《六一詩話》引梅堯臣論詩之語,《六一詩話》P9,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
(67) 本節所討論的作家及作品包括清彭定求《全唐詩》收錄的從晚唐過渡到五代,或從五代進入北宋初年的個別詩人的詩歌。
(68) 參見戴偉華《論中唐邊塞詩繁榮的原因》,《揚州大學學報》1989年第2期。
(69) 《新唐書·百官志》總錄有245軍鎮。
(70) 錢起《廣德初鑾駕出關后登高愁望二首》之二。
(71) 李益《赴渭北宿石泉驛南望黃堆烽》、白居易《西涼伎》、王建《涼州行》。
(72) 王灼《碧雞漫志》卷一,唐圭璋編《詞話叢編》P78,中華書局1986年。
(73) 任半塘《聲詩集》中振武、邊情兩類收有這些詩作。
(74) 《新唐書》P5784,中華書局1975年。李肇《唐國史補》卷下P55,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75) 韓翃《送鄭員外》。
(76) 張仲素《塞上曲》、曹唐《送康祭酒赴輪臺》、陳陶《水調詞》、歐陽詹《塞上行》。
(77) 李益《鹽州過胡兒飲馬泉》、高駢《邊方春興》、姚合《窮邊詞二首》之一、韓琮《涼州詞》、李益《臨滹沱見蕃使列名》。
(78) 陳陶《隴西行四首》之二、沈彬《吊邊人》、曹松《己亥歲二首》其一、張《吊萬人冢》。
(79) 有關唐代邊塞詩的悲劇精神的詳論請見第五章第二節。
(80) 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三十七P484,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81) 《夜上西城聽梁州曲二首》之二、《從軍北征》、《回軍行》。
(82) 貫休《古塞下曲四首》之四、楊巨源《贈鄰家老將》、薛逢《涼州詞》。
(83) 張籍《關山月》、戎昱《塞下曲六首》之四、汪遵《戰城南》、貫休《經古戰場》。
(84) 王建《從軍行》、沈彬《入塞二首》之二、李咸用(又作于)《隴頭行》、劉叉《經戰地》、楊凝(又作李昌符)《送人出塞》。
(85)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陜西九》卷六十P2883,中華書局2005年。
(86) 《舊唐書·吐蕃傳下》P5243,中華書局197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