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他們沒離開那兒。

風在回旋。根特和趙驥回來以后沒提陷阱的事，只說沒把握能在天黑之前找到更好的扎營地，而風雪的第二波襲擊難以預料。

果然，當風再次咆哮起來，和剛剛過去的那一波風雪一樣狂暴，就像它繞了一圈又重新返回。好在他們有充足的時間整備出了一個小型的堡壘。藤蔓和樹皮牢牢地圈成一個籬笆圈，周圍能掃過來的雪都堆在籬笆兩邊夯實，修士的雪墻把三個犄角帳篷護衛了起來，他們沒再失去什么。

清晨起來，休息讓他們恢復了元氣，陸寒和趙驥相互開起了玩笑，再次上路以后，大家的心情似乎也更加亮堂起來。

根特和趙驥不會，驪珠想，我們需要一條避開陷阱的路。

……

陸寒三天沒刮胡子，灰胡子硬茬覆蓋了下半張臉。已經離開那個營地一整天，他教訓自己胯下的騾子的時候還是會提到那匹矮馬。

艾瑞克反而因此得到陸寒的栗色馬，那匹閱歷豐富的馬讓他感覺得心應手，即便這會兒他牽著那匹馬步行，一點兒也沒喪情緒。

陸寒說的“享受旅行的快樂”很快就得到了驗證。很奇怪，人們并沒有對旅途的艱辛產生抱怨，卻會在任何一個稍微輕松的時刻感到快樂。那么，失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找回記憶的快樂也不必一下子來得那么痛快，旅程里會不斷地面對這個問題，也許仍有傷痛，但也一定能品嘗到它們帶來的愉悅。

艾瑞克在前方呼喚陸寒加快步伐，抱怨騾子拖慢了大家的速度，他迎上探路返回的根特，大聲說：“別把時間浪費在這里的雪窩子里，快點兒吧，看看上面到底有什么。”昨天艾瑞克還不是這樣。

再往上，雪峰的巨大三角已經在頭頂傾斜。

根特沒找到他想找到的路標，但看起來比較樂觀，因為他們正朝向雪峰，沿著一條紀前冰川剝蝕過的寬闊壕溝前行，兩邊的樹林相距超過百丈，中間皚皚白雪下掩藏著一塊塊巨巖，青黑的肅穆突兀出來，在雪白的靜謐中星羅棋布。

他們沿著林邊向前，林邊的雪堆比平坦處高出不少，是風把它們擁在了那兒。

諾伊在身后喘息著說：“我們一定繞了一個大彎。”

調整過的路線不算曲折，但感覺上就是繞著雪峰一側那個巨大石棱劃了個弧。根特選擇的也許是一條對他來說也算陌生的路，但這樣與巨巖相伴的路肯定無法鋪設陷阱。

驪珠跟在陸寒的騾子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前進，想對前面的陸寒喊一句，這樣的視覺坐標不會是海市蜃樓了吧！可是喊不出口，深雪讓他的力氣不夠用，呼吸也越來越窘迫，感覺自己整個縮小了一般。

日環已經幾天沒露面，天色陰沉，而白雪把光線在視覺中強化，逐漸成為雪野旅途的另一種煎熬。馬匹們都有眼罩，人也應該配上一副。驪珠感覺自己的眼睛一定變成了紅色，除了朝右瞇著眼看樹林，他盡量不睜眼，傍著蘸火跟著繩索串起來的隊伍向前。

偶爾前后看看，總有人顯得比他更糟糕。諾伊的臉色發青，嘴唇發紫，紅顴骨像兩塊僵硬的帶著絨毛的殼；修士的背躬得像座山；陸寒在冰川道上只說過一句話，后悔不該抽煙；而艾瑞克的喘息聲足夠引發一場雪瀑。

總感覺前方就要到宿營地了，人和坐騎都在咬牙堅持，根特卻一點兒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

天色已變成青黑，他們小心翼翼地向前邁出每一步，拉著坐騎，沿著前面的足跡跋涉。

黑暗壓在白雪上，氣喘吁吁的詛咒被狠狠踩在身后的足跡里。

驪珠感覺自己的小腿有些麻木，寒冷和饑餓沒有盡頭。一天下來，他們停下來休息和用餐的時間間隔越來越短，卻越來越不能滿足疲憊的軀體。根特雖然大上二十歲，這種狀況下反而顯得比趙驥、諾伊的狀況還好，他在前面抓起一把雪塞進嘴里，驪珠也想那么做，可不確定那是否會讓寒冷和饑餓來得更加猛烈。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風被他們甩在了身后很遠的地方，嗚咽的聲音從樹林深處穿過來，已經壓不過同伴們的喘息和坐騎的響鼻，雪也徹底停了，腳下的雪對旅行者們來說已經足夠多。

當根特呼哨一聲，大家就差就地躺下了，十幾丈的距離讓他們費了不少工夫才聚攏。這兒是塊略微傾斜的平臺，腳下能感受到堅硬的巖石。

“無論擄走那匹母馬的東西是什么，它都無法追蹤我們，那條狗也跟不上了，風雪會淹沒我們先前的足跡。要不，從這里能看到自己比河流還長的尾巴。”陸寒氣喘吁吁地說。

陸寒的臉藏在暗影里的兜帽下，那里像個黑洞。

諾伊的頭上裹了一條粗毛線編織的圍巾，頭盔掛在馬脖子底下。年輕的騎士也累得快虛脫了。兩個來自河曲的遠客能在冰天雪地里堅持到現在，估計是因為和修士以及兩個少年同行的緣故吧。

修士的圓臉上覆蓋了一層霜，他和他的馬累得如同兩個蜷縮的影子，但那個影子的樣子很堅定。

兩個少年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憊，但眼神都和雪野一樣冰冷明亮，驪珠和蹲在地上的艾瑞克對視一眼，心想，他也有股子狠勁兒呢。

“我們在這兒露宿，把牲口圍在周圍。”根特指揮大家。

“為什么不到樹林里去支上帳篷？”艾瑞克問。

驪珠看了看一側的森林，高高的雪堆后面黑壓壓的。白天的時候那里的陰影可以讓眼睛得到形體和色彩的感覺，到了晚上，他可寧愿待在雪地里也不會進入那片黑暗。

根特說：“這兒的視野最好。我們不能失去第二個同伴了。”

如果他指的是馬匹——應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