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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番外二 一生

  • 鎖長安
  • 竺樂
  • 14491字
  • 2019-11-14 21:17:07

在宋寧眼里,他那個父皇就沒有靠譜的時候,他和厲嬌像兩個玩具一樣,從小被玩到大,直到母后去了才解脫。

也直到那時,他才知道他有多喜歡被當(dāng)成樂子玩,那是放眼天下都少有的親情,是他和厲嬌幾輩子換不來的福。

他記不清三歲以前的事,聽福平和杏蕊她們說,小時候父皇抱他們像抱貓一樣,他初聽還挺開心,后來親眼看見父皇抱貓,恨不得斷絕父子關(guān)系。

父皇抱貓從不肯好好抱,不是捏著脖子拎起來,就是拽著一條腿提起來,揪揪耳朵,擼擼尾巴,肯把它放在腿上,讓它趴一會,已是極大的恩寵。

但是在母后面前,父皇像是換了個人,會耐心地哄貓吃飯,許它掛在身前,更是會笑瞇瞇地逗它玩。

他和厲嬌常恨鐵不成鋼,那貓怕不是蠢,轉(zhuǎn)念想想他和厲嬌不也一樣?小時候指不定被父皇怎么折騰,還不是拿父皇沒辦法。

不知道母后知不知道父皇的真面目,應(yīng)該是知道的,但父皇那個人,人不要臉天下無敵,父皇在母后面前何時要過臉。

他后來才知,混不靠譜的父皇是怎么當(dāng)上皇帝的,也知道父皇想要的是外頭的萬千風(fēng)光,從不是這一隅之地。

父皇這皇位是為母后要的。

母后身子很差,整日昏睡,他和厲嬌是被父皇帶大的,不怪他們?nèi)绾味紝Ω富噬黄饸狻?

從三歲記事起,凡事十之八九和父皇有關(guān),凡是和父皇有關(guān)的,十之八九不是好事,樁樁件件都是黑歷史。

三歲時父皇騙他喝酒,酒是不太烈的清酒,一丁點足夠他醉倒,父皇忽悠他母后醒著,他晃著小短腿往母后那跑,摔得結(jié)實。

他拍拍手繼續(xù)跑,繼續(xù)摔,父皇在后頭笑得大聲,惑了不知多少無知宮女,在他撇著嘴要哭的時候,父皇才拎起他,像拎著只兔子。

父皇曾給他一兩銀子,騙他是一萬兩,帶他去京中最大的首飾鋪子給母后買首飾,挑了支翡翠簪。

付銀子時父皇不見了蹤影,他一手拿著翡翠簪,一手拿著一兩碎銀,脆生生道:“給?!?

圍觀的人見他太小,衣著光鮮,生得好看,沒有指責(zé)他,紛紛指責(zé)他背后的人。

他被嘈雜的人群嚇哭了,怎么都找不到父皇,還是文丞相恰好路過,給他解了圍。

就因這事,父皇嫌文丞相毀了興致,罰了文丞相一個月的俸祿。

父皇怕他告狀,幾日沒讓他見母后,等他將此事忘在腦后才許他進養(yǎng)心殿。

四歲時父皇帶他爬樹,父皇的輕功的確沒得黑,身輕如燕,他滿目崇拜,像個傻子一樣撅著屁股笨拙地往上爬。

父皇倚在枝丫間,嘴里叼著片樹葉,好不愜意,等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去,歡喜地朝父皇要抱抱,就見父皇施施然飛回了養(yǎng)心殿。

他起初還好奇地在樹上,久了既無聊又害怕,委屈地哭了起來,父皇直至最后也沒回來,他不敢下去,抽抽噎噎,杏蕊臨近傍晚才來接的他。

五歲時父皇帶他蕩秋千,輕晃幾下就起了壞心思,每一下都將他拋到最高處,他漸漸從興奮變成了惶恐,哭著要下去。

父皇玩到盡興才意猶未盡地讓他下來,他腿都軟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聽父皇遺憾道:“大了不好玩了,小時候一碰就哭的。”

六歲時有一日父皇笑瞇瞇地說送他個禮物,說著不由分說往他手里塞了個東西,滑不溜秋,涼涼的,是條扭動著的蛇。

他嚇得僵在那,一動不敢動,還是福平看不下去,大著膽子把蛇拎走了,“哎我的皇上哎!您有個輕重行不行?”

父皇渾不在意地把他抱起來:“嚇著了?”

他也是蠢,竟在罪魁禍?zhǔn)讘牙锟蘖艘煌?,被嘲笑得嗓子都哭啞了?

他哭得昏昏沉沉,父皇的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著他的背,迷迷糊糊中聽父皇說了句:“她四歲就敢抓蛇了呢。”

那時候還太小,把這句話當(dāng)成寶貝一樣記了很多年,才知道這不是對他說的,話里藏著繾綣的沉重。

七歲那年的雪下得很大,積雪能沒過他的大腿,父皇輕浮地倚在養(yǎng)心殿外,含笑看著漫天風(fēng)雪。

父皇那時已快到不惑之年了,上天是真的厚愛,有時不要顏面地穿一身粉紫,說父皇是個恣意的少年都有人信。

他正在旁邊接雪花,這么大的雪,雪花也是極好看的,父皇忽然踢了踢他,將手里的東西扔到外頭。

“朕不小心扔了你母后的鐲子,撿回來去。”

“有福平?!?

“那是你母后最愛的鐲子,壞了她該哭了?!?

他翻了個白眼,知道他不去,父皇有的是法子讓他去,與其再讓父皇找些樂子,不如乖乖的,這是他這些年最深刻的認(rèn)識。

杏蕊將他裹成了個球,在雪地里就更像是個球了,他還是凍得渾身發(fā)抖,不由自主紅了眼眶。

不知道找了多久才找到枚扣子,是鎏金的,金龍栩栩如生,他霎時氣狠狠地轉(zhuǎn)頭,檐下已經(jīng)沒了父皇的身影。

那之后有一日聽杏蕊她們聊天,杏蕊向來是穩(wěn)重的,竟帶了哭腔:“還好娘娘醒了,要是娘娘醒不過來,皇上怎么辦啊……”

“可不是,這些年除了生小皇子和小公主的時候,娘娘什么時候昏迷過,我看著娘娘醒的時候,皇上抱著娘娘笑呢。”

他大了才知道,他和厲嬌是母后身上掉下來的肉,也是父皇心尖的肉,父皇在無聲和母后說:你再不醒,我要欺負(fù)他們啦。

八歲的生辰,父皇送了他一套衣裳,嫣紅嫣紅的,衣上繡著成片的石榴花,艷到俗氣,晃眼得很。

“穿上試試,朕這么些年沒送你件像樣的禮物,好不容易開竅了,你不得感恩戴德?”

“兒臣寧愿父皇送條蛇?!?

他一歲的生辰父皇送了把匕首,兩歲是把長劍,他至今才堪堪用得了,細(xì)數(shù)一下,這衣裳確實是最像樣的。

“蛇有什么好玩的,你想要朕讓人給你抓一殿?!?

“……”

“穿上,要不然這一年都別見你母后了。”

他不得不妥協(xié),父皇說得出做得到,他穿著那件輕浮到極致的衣裳被父皇帶著晃悠了一整天,又起了斷絕關(guān)系的念頭。

等他從旁人口里知道了父皇年少輕狂的往事,才知道為何文丞相和杏蕊看見他紅了眼眶,他們都知曉父皇曾經(jīng)是多么張揚恣意的人。

有一日杏蕊她們說起此事,他知曉了那是母后的嫁衣改的,在父皇還是東賢王的時候,母后披著那一身火紅的石榴花被騙進了王府。

怪不得那日父皇對著母后有些心虛,母后看了他許久,精神了不少。父皇定是不舍的,但母后無法親手給他和厲嬌縫衣裳。

他六歲習(xí)武,九歲那年父皇從厲家軍中調(diào)了五個老將,專教他習(xí)武,不過盞茶的功夫,他就爬不起來了。

京里那些教頭和他們比起來就是花拳繡腿,他只要爬起來慢了,就被強行拎起來,招招不留情。

父皇半躺在一旁,時不時往嘴里扔點干果,津津有味地看著:“你們沒吃飽?丟你們將軍的臉?!?

“臣等怕傷了小將軍?!?

“你們將軍像他這么大能撂倒你們五個?!?

“哪能和將軍比?!?

“嗤?!?

他知道父皇在看不起他,無端起了委屈和怒氣,他憑什么要和他們比?他咬了咬牙:“繼續(xù)!”

父皇就來看過這么一次,便將他們趕去其他地方了,理由是嫌吵。

除了上朝,父皇很少離開養(yǎng)心殿,像是被栓了無形的鏈子,最遠(yuǎn)只在養(yǎng)心殿外的園子里,逗留從不會超過半刻鐘。

鏈子的另一頭是母后,母后走了他才察覺出來。

母后在的時候,他從未想過這些,因為父皇實在是嬉皮笑臉,不成樣子。

十歲那年父皇把他的老師,知識淵博的大家,姜先生,給攆跑了。

姜先生是朝中幾位重臣聯(lián)名推薦的,他起初以為是姜大人的親戚。

姜先生年近五十,身材依舊高挑,氣質(zhì)儒雅,眼里是看破紅塵的寧靜。

比起父皇天塌了都漫不經(jīng)心的笑,勾人的程度相差無幾,卻比父皇那種拿皮囊勾人的更甚幾分。

姜先生會音律,會兵法,能文會武,懂朝局風(fēng)云,識百姓疾苦,寫得一手勁瘦凌厲的字,棋藝更是高超。

似乎就沒有姜先生不會的,無論什么姜先生都能說得頭頭是道,但他有時候覺得姜先生在透過他看什么人。

那日姜先生送了他一本自己寫的游記,比父皇找的那些游記還好幾分,便拿去給母后打發(fā)時間。

父皇第二日突然來了御書房,是他始料未及的。

“姜先生?見了朕不行禮,該當(dāng)何罪?”

“草民參見皇上?!?

父皇癱在龍椅上,把玩著手里的匕首,那把匕首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委實不符合父皇華麗的氣質(zhì)。

姜先生當(dāng)父皇不存在,繼續(xù)給他授課,卻錯了幾個淺顯的地方,每錯一處,父皇就嗤笑一聲。

他的眼神在姜先生和父皇之間徘徊,兩人都不像是會與人結(jié)仇的,父皇除了母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真被惹到了便是誅九族,連只牲口都不會留下。

能讓父皇離了養(yǎng)心殿,這么陰陽怪氣的,除了母后再無其他。

“就這么點能耐,一個個都眼瞎了?”

姜先生不卑不亢:“草民這輩子一共教了兩個人,第一個威懾天下,第二個就是大皇子?!?

“是你教的?”

“難不成是皇上教的?”

父皇眼神發(fā)涼:“朕教了她些什么,你想知道?”

“草民只知她的音律、棋藝都是草民領(lǐng)進了門。”

“她愛的是朕,嫁的是朕,和朕生兒育女,你算什么東西?”

姜先生輕笑:“她那個身子,你這是要了她半條命?!?

父皇寒了眼神,神情倨傲:“這是朕和止戈的事,不勞你費心?!?

“她算我半個學(xué)生?!?

“當(dāng)朕不敢殺你?朕殺了你,她也不會如何?!?

“那就殺吧?!?

“來人!拖出去,扔去北凰?!?

姜先生神色不變:“我想見她一面,一面之后自會離開。”

“你也配?”

“她會來見我?!?

聽著姜先生篤定的語氣,他不由自主朝外看去,母后的身影漸漸清晰,他從沒見過母后穿鳳袍,竟是如此好看。

母后因病痛的緣故蒼老得厲害,雖然皮膚依舊白皙,但皺紋顯眼,已然生了華發(fā),父皇一根都舍不得拔,喜歡得很。

父皇自然也看見了,他余光瞥見父皇捏緊了拳,自在的身體僵硬起來,卻沒有換過姿態(tài)。

姜先生迎上去不知道對母后說了什么,母后竟然笑了,他極少極少見到母后笑,何況是這樣明媚的笑。

他聽到父皇捏龍椅的響聲,心尖一顫,他聽聞過父皇登基時的殺戮,初聞還以為是謠言。

在他眼里,父皇不學(xué)無術(shù),不干正事,除了換著法子討好母后,什么都不會,即使父皇將青桑治理得極好。

姜先生走后,父皇才到母后面前,頗有些委屈的意味,但父皇還未撒嬌就被母后勾著后頸抱住了。

父皇連忙托住母后,被母后吻住,他未見過這樣的母后,他眼里的母后清冷,沉默,病弱,離了父皇無法存活。

十四歲那年父皇派他南下歷練,體會民間疾苦,他是興奮的,終于能擺脫父皇了,又有些不舍。

平日沒什么感覺,也多次想過離家出走,真有這么一天卻畏首畏尾,他按捺著心思和朋友告別,卻未想過這次南下這么短暫。

短暫到剛到城門就被叫了回去,連京城的大門都未踏出。

他氣得恨不得和父皇較量一番,在他眼里這又是一次戲弄。

十六歲的生辰剛過,父皇就下旨送他去邊境,他不為所動,定是父皇又想從他身上找樂子。

直到真到了邊境,他還有種身在夢里的感覺,邊境和他所想差別不大,但他只來得及在葬風(fēng)城轉(zhuǎn)上一圈,一紙圣旨召他回京。

他怒火中燒,決定離家出走,父皇顯然了解他,派了近百厲家軍護送他,他本事再大也逃不走。

回京后尚未找父皇算賬,就被厲嬌哭化了心。

無論是上次還是這次,父皇確實是有心坑他,更多的是想送他走,因為母后的情況很嚴(yán)重,父皇不想讓他們體會生離死別。

如果不是母后無礙,虛驚一場,他必和父皇打一架!

但是看著父皇依舊如初的眉眼,不知為何張不開口,眼淚洶涌而出,他已不是孩子了。

……

父皇對厲嬌極好,和對他是兩個極端,雖然厲嬌這個名字和他一般,都是父皇隨意取的。

母后走了以后,有一日他忽然開了竅,宋寧,厲嬌,無一不是父皇對母后的念想。

厲嬌從小不必學(xué)任何禮儀,乃至四書五經(jīng)、琴棋書畫,什么都不必學(xué)。

父皇對厲嬌唯一的要求是嬌氣,要多嬌就多嬌,哪怕嬌得無法無天,心術(shù)不正,她是青桑唯一的公主。

厲嬌哭一聲,父皇能溫聲細(xì)語哄她幾日,星月都送至眼前。

直到厲嬌八歲,不再讓父皇抱,那之前只要父皇在,只要父皇沒有抱著母后,必會抱著厲嬌,任由她的口水糊了衣襟。

父皇會笑著問厲嬌想干什么,要不要學(xué)什么,只要厲嬌有一點不愿便算了。

厲嬌被父皇慣得輕易就能哭出聲,偏偏骨子里又有股英氣,喜歡舞槍弄棒,看他習(xí)武也想跟著學(xué),父皇也不阻止,隨她喜歡。

他時常擔(dān)心厲嬌長大了嫁不出去,誰會娶個祖宗回家供著,除了父皇這樣浪蕩的。

后來想了想,如果不是父皇這樣的,誰有資格娶厲嬌。

幸好有母后在那壓著,厲嬌總算沒有長歪,厲嬌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母后,哪怕母后從不和他們生氣。

那日厲嬌在母后的藥里加了蜜,雖是好意,卻讓母后遭了數(shù)日的罪,父皇那時的臉色看著像是要把厲嬌碎尸萬段。

他這才佩服厲嬌冥冥中的感覺,確實該怕母后,哪怕是他們也招惹不得母后。

他嫉妒過厲嬌,很嫉妒,別人家都是重男輕女,何況是皇室,怎的到父皇這里就是重女輕男了?

有一日他和厲嬌在京里閑玩,一個婦人忽然盯著厲嬌哭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眾目睽睽之下放聲哭嚎。

那人看厲嬌的眼神,像是透過厲嬌看到了另一個人。

厲嬌長得和母后七八分像,他忽然就明白了,父皇是把厲嬌養(yǎng)成了念想中的母后。

他和厲嬌與母后接觸的時間很少,杏蕊說三歲前他們和父皇母后睡在一起,也不知真假,因為父皇的占有著實可怕。

當(dāng)他知道母后因為生他們,昏迷了半個月,身子虧損嚴(yán)重,父皇七八年的心血都白費了時,他知道那肯定是真的,父皇不會讓母后受離別之苦。

三歲后他和厲嬌便有了自己的寢宮,每日要來給母后請安,時間不定,母后何時醒,他們何時才能進養(yǎng)心殿。

有時父皇會允許他們在榻前等候,父皇在外和朝臣議事,明明在一間殿里,里頭卻聽不到外邊的聲響。

母后在他和厲嬌眼里就是個睡美人,整日睡都睡不夠,那么大的人了,還要父皇陪著睡。

父皇除了上朝和議事,大半時間都在陪母后睡覺,母后睡在父皇身上,父皇斜躺著處理政務(wù)。

父皇嫌他們吵,怕驚擾到母后,很少多留他們,算起來這么些年,父皇戲弄他的時間很少,只是太惡劣了,惡劣到戲弄一刻能讓他記好多日。

他和厲嬌有一陣不喜歡母后,母后時刻霸占著父皇,他們對父皇正是依賴的時候,況且別人家的娘親都不是母后這般。

母后不會對他們噓寒問暖,不會喂他們吃東西,不會哄他們睡覺,一個母親該做的,母后都做不到。

那日厲嬌徑直和父皇說了,他雖然覺得冒失,卻也支著耳朵聽著。

“父皇寵你還不夠?”

“嬌兒要母后?!?

“你母后是父皇的,要寵人也只能寵父皇,就算是嬌兒,父皇也不許,再說你母后一句壞話,父皇就扔了你們?!?

父皇依舊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那日陽光也甚好,他和厲嬌卻是被嚇著了。

他們再不敢說母后的不是,父皇已經(jīng)足夠好了,別人的父親沒有父皇一分好,如果父皇能不那么惡劣的話。

母后不止睡覺要父皇陪,頭不會梳,妝不會上,甚至不會用膳,事事要父皇親為,他們甚至覺得母后除了喘氣什么都不會。

他們漸漸懂事,對母后有個大概的定論,有時候很想不明白為何父皇會看上母后,還獨寵母后,后宮除了母后空無一人。

父皇那樣的人,看上的應(yīng)是世上最好的人,最好看,性子最好,心靈手巧……總歸不是母后這樣的。

九歲那年,母后大病了一場,父皇數(shù)日沒有搭理他們,他竟懷念父皇的惡作劇,正好厲嬌也委屈,他們便悄悄去了養(yǎng)心殿。

桃雨和桃蕊在養(yǎng)心殿外的園子里采花,他們躲在假山那不敢露面,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順風(fēng)而來。

“娘娘什么時候能好啊?!?

“開春吧,天暖了就好了?!?

“你就別騙我了,娘娘的身子……”

“會好的,一定會?!?

“這么多年皇上少有忘了折花的時候,上次還是娘娘生小皇子和小公主的時候,皇上那樣子我看著揪心?!?

“能怎么辦?娘娘執(zhí)意要孩子,否則哪至于這樣?!?

“是我們的錯,皇上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們盯著點,為了不要子嗣都自損龍體了,怎么就能毀在我們身上?!?

“娘娘要做的事,誰攔得???現(xiàn)在挺好,會過去的,這事不要和兩個小祖宗說,萬一娘娘……他們會自責(zé)一輩子的。”

他那時才知道,母后的身子是他和厲嬌毀的,想要他們的是母后。

他和厲嬌熬了不知道幾日,母后終是醒了,但能去請安已是一個月后了,要不是母后想念他們,父皇幾個月不會讓他們見母后。

他和厲嬌跪在榻前,看著母后染了霜華的鬢角,泣不成聲。

父皇匆匆散了朝,寒涼地將他們攆了出去,“再在你母后面前哭,給朕滾出宮去!”

父皇從未和他們發(fā)過火,那一日他深刻地認(rèn)識到,母后無比重要。

宮里從沒人敢叫母后的名諱,他起初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后來總覺得違和,母后的名諱像是禁忌一樣。

他也沒有聽過關(guān)于母后娘家的消息,母后有何親族,通通一無所知。

父皇獨寵母后,做了很多不合規(guī)矩的事,竟無人反對,無人說母后禍國。

母后性子柔弱,命如浮萍,朝臣們對母后卻無輕視之意,反而隱約帶著畏懼。

他曾經(jīng)以為是因為父皇的緣故,直至有人叫他小將軍,有人叫他大皇子,有人叫他太子,還從未有人叫他小將軍。

厲家軍的將軍是鎮(zhèn)國將軍,小將軍?姜先生說母后威懾天下,他是不信的。

十三歲那年,鎮(zhèn)守邊境的戰(zhàn)烽戰(zhàn)將軍回京述職,戰(zhàn)將軍掌控青桑大軍,厲家軍也在戰(zhàn)將軍手中,他卻絲毫不見父皇擔(dān)心。

他自八歲學(xué)習(xí)朝政,有些事自然明白,如果戰(zhàn)烽有心謀逆,父皇拿什么抵擋?

他以為戰(zhàn)烽就是鎮(zhèn)國將軍,但在朝堂上,戰(zhàn)烽自稱是副將軍。

他總覺得戰(zhàn)烽看他的眼神太和善了些,讓他消受不起,畢竟戰(zhàn)烽對父皇都愛答不理,他甚至擔(dān)心戰(zhàn)烽沖上龍椅,將父皇揍一頓。

父皇是個醋壇子,十三年里母后宣見的人屈指可數(shù),他沒想到會在母后那見到戰(zhàn)將軍。

“屬下參見將軍?!睉?zhàn)將軍竟恭恭敬敬跪在母后身前,父皇都沒有如此殊榮。

“起來吧?!?

“謝將軍?!?

他眼睜睜看著這個鐵血的漢子紅了眼眶,憨笑道:“屬下給將軍丟人了?!?

“無妨,坐吧。”

“謝將軍?!?

“宋雍之沒攔你?”

“皇上說臣只能待一盞茶的時間?!?

“不用理他?!?

“是!”

“戰(zhàn)瓔沒回來?”

“她性子野,嫌京城紙醉金迷,不愿意來?!?

“下次帶她回來吧,我還沒見過。”

“是!下次屬下帶她們娘倆一起來見將軍?!?

“嗯?!?

戰(zhàn)將軍搓了搓眼:“有將軍這句話屬下就放心了,小將軍已經(jīng)長這么大了,可惜像皇上?!?

“挺好的?!?

“像將軍多好?!?

父皇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怎么,朕長得不好看?像朕還能丟了皇后的臉?”

“臣只望小將軍以后不是皇上的性子。”

“朕的性子怎么了?一盞茶的時間到了,戰(zhàn)將軍該走了,你也走,沒事少來煩你母后。”

他還未回話就眼睜睜看著父皇被母后捏著手拽開,“出去。”

“祖宗……”

他從未見過母后的神情有多少波動,今日一見,真有幾分威懾力。

父皇耷拉著頭:“不走,當(dāng)著外人的面你不能家暴我。”

“……”

他和戰(zhàn)將軍成功被父皇的不要臉呵退了,家暴?他悄悄問杏蕊,杏蕊笑得亂顫:“娘娘年輕的時候能打百個皇上?!?

戰(zhàn)將軍離京那天他和厲嬌悄悄去送,問了戰(zhàn)將軍很多,戰(zhàn)將軍都沒有回答,只說要他們照顧好母后。

回宮前他們在京中逛了逛,恰好遇上茶館說書,說的是永安帝和永樂皇后的事,這才知道母后的封號是永樂。

說書人說起先帝對父皇的榮寵,聽起來比父皇寵厲嬌有過之而無不及,說起父皇不愛江山愛紙醉金迷,是個扶不起的紈绔。

父皇在京城的角角落落浪蕩過,坊間至今有父皇寫的靡靡之樂和靡靡之詩,風(fēng)月之地不知多少人被父皇勾去魂魄,至今還念念不忘。

父皇是京城最耀眼的那個人,即使不學(xué)無術(shù),坐無坐樣,懶懶散散,但只要花枝招展地往那一倒,無人能奪了父皇的風(fēng)月。

京里的人還當(dāng)父皇離京出走后,如出籠的鳥,再不會回京,誰知短短兩年就回來了,原因嘛,父皇在邊境招惹了厲止戈。

那時他已知曉母后的名諱,厲嬌不隨父姓就是隨母姓,雖然不合規(guī)矩,但父皇完完全全做得出。

父皇叫母后祖宗,從他們出生就祖宗祖宗地叫,杏蕊說父皇剛登基就是這么叫的。

偶爾父皇會叫聲“止戈”,他慢慢知道,只有父皇惹到了母后,或是母后惹到了父皇,才會這么叫。

說書人口里的母后八歲掛帥,駐守邊境十四年,震懾天下,是閻羅爺轉(zhuǎn)世,遇神殺神,遇魔屠魔。

不知為何嫁給了父皇,極為倉促,天下嘩然,兩人成親數(shù)月還有人不信。

周圍嘈雜地說了很多理由,他卻明白,哪有那么多理由,依父皇的性子,必是喜歡了才會急急忙忙地叼回窩。

他知道了母后的殺戮,知道母后為了青桑險些喪命,三國聯(lián)手,不知母后是怎樣贏的,畢竟他眼里的母后柔弱不堪。

也知道了厲家和宋家的恩怨,那樣的算計,那般的深仇大恨,不知道母后是怎么放下的。

他和厲嬌有時會想,父皇對母后是不是愧疚多一些,母后是不是從來沒有愛過父皇?有時看著兩人,總覺得眼睛酸澀。

也許是母后在他眼里有了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他漸漸看到了些不一樣的。

母后有時會壞心眼地勾父皇,在父皇忙碌的時候扯父皇衣襟,或是勾著父皇親昵,壓著腔兒叫父皇心肝兒。

母后身子差,杏蕊她們說悄悄話的時候,他偷聽到父皇不敢碰母后,有他們之前就已禁欲多年,他們出生以后更甚。

父皇次次上當(dāng),次次狼狽,卻擁著母后不松手,母后眉目里是張揚的瀟灑,笑得極好看。

他也見過父皇身上的傷,大多是母后咬的,帶著黑紅的血絲,結(jié)了疤,又或是嫣紅的痕跡,父皇總是大大方方地露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一樣。

有時父皇手腕上會有青青紫紫的指痕,是母后捏的,有一次親眼見到父皇被母后撂倒,也親眼見到過杏蕊說的過肩摔。

母后一頓喝的藥及得上常人一輩子喝的,無論何時想起來都觸目驚心,不是滋味。

母后的身子被藥救了,也被藥毀了,哪里還打得過父皇。

是父皇自己摔的,摔得結(jié)實,他想母后是知道的,只是懶得計較。

父皇每日下朝都要折幾枝花回養(yǎng)心殿,雷打不動,宮里種滿了天下花草,養(yǎng)心殿外的園子四時花海繁盛,但即使這樣近,母后也碰不到幾次。

他有時為母后感到悲哀,年輕時的母后和現(xiàn)在天差地別,被困在一隅之地,像是被精心飼養(yǎng)的鳥,羽翼盡碎。

但父皇不也一樣?父皇困了母后,也是困了自己,兩個不屬于牢籠,有能力撕破牢籠的人,偏偏平平靜靜地窩在籠子里。

母后精神好的時候,他問過母后,想過母后不會答,或是說句莫名其妙的話,沒想到是句平平淡淡的回應(yīng)。

“有你父皇在,在哪都一樣。”

這話他聽父皇說過,然父皇的語氣太不著調(diào),以至于他一直當(dāng)成不經(jīng)心的玩笑,此刻才明白話里沉如山的情。

母后的身子或好或壞,今日還能和父皇言笑,明日就能昏睡不醒,父皇面上從來不見憂色,仿佛母后一睡不醒也是可以的。

在母后昏睡的時候,父皇極少玩笑,安靜得不像父皇,動作卻還是孩子氣,會一遍遍吻母后,含笑看著母后,把玩母后的指頭,撫過如霜的白發(fā)。

他十八歲成的親,娶的是戰(zhàn)將軍的女兒戰(zhàn)瓔,說不上怎么就喜歡了,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是她了。

他和父皇很像,喜歡了就娶,被人搶走了怎么辦?先娶了其他的再說,他仿佛能了解些父皇當(dāng)年的心情。

成親的那日母后沒有來,父皇倉促地露了個面便走了。

第二日他和戰(zhàn)瓔去請安,父皇和母后還未醒,他們在外頭等候,直到日上三竿才被允許進去。

母后趴在父皇懷里,長發(fā)披散,父皇衣衫還有些凌亂,身上的痕跡清清楚楚,殿里還有未散去的味道,他明白。

父皇依舊不著調(diào),神情和語氣是少有的歡愉,漫不經(jīng)心地拖著調(diào)子,即使將到天命之年,依舊妖孽無邊。

他這才憶起從前父皇也有這般過,像只慵懶的貓,連笑容都是不一樣的,灼灼似桃火。

每到這時,父皇極好說話,什么都應(yīng),倒是母后數(shù)日見不到,再見時父皇總是帶著清淺的笑,像護珍寶一樣護著母后。

父皇一人喝了兩杯茶,在他和戰(zhàn)瓔倉促離開時調(diào)笑他們:“什么時候給朕弄個樂子玩玩?”

他嘴角抽搐,即便是生了,也不會讓父皇碰!年幼時的陰影太厚重,這輩子都忘不了!

他以為父皇如往常一樣,數(shù)月乃至數(shù)年才開一次葷,誰知父皇像是上了癮,三天兩頭晚起,后來早朝都推給他了。

太醫(yī)去養(yǎng)心殿去得更勤了,他看著比往日還多了不少的藥,拳捏出了血。

他有三個月未見到母后了,父皇整日神清氣爽,甚至有時披著里衣就去議事,那雙永遠(yuǎn)閃爍的桃花眼璀璨灼目。

那日他不顧宮人阻攔,強行進了里頭,龍床被簾子遮得嚴(yán)實,傳出來的聲響讓他僵在原地,同手同腳挪了出去。

如果父皇在和別人茍且,他敢掀了簾子拽父皇出去,但里頭的是母后,父皇可以不要臉,他得顧著母后的顏面。

杏蕊跪在養(yǎng)心殿外哭得如斷氣一般:“不怪皇上,不怪皇上啊……”

他大概知道不怪父皇,天底下有誰比父皇更愛母后呢?

“太醫(yī)說娘娘活不過三十歲,已經(jīng)留不住了……但凡有一丁點可能,皇上也會留,娘娘是皇上的命啊……”

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出養(yǎng)心殿的,不知道父皇向老天爭了二十年,花了多少心血,更不知道如果沒有他和厲嬌,母后是不是可以多陪父皇幾年?

他不知道是怎么回的遙華殿,哭得撕心裂肺,他早有猜測,只是不愿面對,都發(fā)泄在父皇身上了。

那應(yīng)該是母后要求的,父皇再渾也不會傷害母后。

再見到父皇時,父皇依然慵懶,嗓音帶著歡愉的沙啞,朝臣們習(xí)以為常,面不改色,他忽然悲戚到不能自已。

父皇有時會帶母后出宮,他和厲嬌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邊,能見母后的時間太短了,哪怕是這樣也好。

他們看著父皇穿著身艷麗的衣裳,步子散漫,抱著盛裝的母后走走停停,像是哪家的紈绔。

街上的小姑娘被父皇迷得七葷八素,就見母后單手勾著父皇,來了個深吻。

父皇會帶母后游船,似乎就沒有父皇不會的樂器,但是父皇只奏給母后聽,連厲嬌都沒有殊榮。

父皇會帶母后去吃慶菜,放在清水里沖個幾十遍,味道散得干凈了才喂給母后。

他和厲嬌嘗了下,是有點淡得不能再淡的味道,比起母后平日吃的寡然無味的膳食,確實算是有味道了。

他們偶爾會嘗嘗養(yǎng)心殿的膳食,算作山珍海味吃膩的調(diào)劑,父皇陪母后這樣吃了三十年,厲嬌偶爾拿些小零食給父皇,父皇從不會碰。

父皇會帶母后去風(fēng)月之所聽曲子,嘗嘗花酒,總是父皇一個人喝著清酒,假裝醉酒占母后便宜。

有時候父皇也會帶母后騎馬,父皇癱在馬背上,把母后放在身上,天地廣闊,慢悠悠晃著。

母后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眼睜睜看著母后在父皇臉上摸索,像是在一寸一寸記住父皇的容顏。

父皇眉眼含笑,安靜地軟倒在那,音調(diào)輕柔磁性:“你夫君我好看吧?”

他慢慢察覺出來,母后是看不見了,太醫(yī)說母后原本臨近三十就會失明,只是被養(yǎng)得好,天下的藥材源源不斷運到京城。

這些年母后陸陸續(xù)續(xù)失明過幾次,他和厲嬌竟一無所知。

他忽然就不覺得父皇散漫了,父皇不著規(guī)矩的輕浮下,是一顆怎樣的心?

盛夏剛過父皇就給母后停了藥,偶爾喝兩碗提提神,父皇看起來比以往還高興,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的高興。

杏蕊說父皇早盼著母后死,活著太苦了,這些年是父皇強留來的,父皇舍不得母后,想和母后長命百歲。

母后的身子再怎么養(yǎng)也養(yǎng)不好,受損的年紀(jì)太小,人最好的時候都?xì)г诶镱^了。

父皇是悔了一輩子吧,如果父皇曾經(jīng)不是那么鮮衣怒馬……可是沒有如果。

誰都清楚母后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但母后硬生生熬過了,精神也隨著春光瀲滟逐漸好起來。

去過南方的人都說京城的杏花春雨,小橋流水,和江南別無二致,杏蕊說那是父皇給母后修的。

但杏花開的時候春寒料峭,母后一次都沒看成,父皇在紙上畫了很多很多遍。

春分那日春雨疏疏,母后逼著父皇和她放縱了一夜,那一夜想必極美。

第二日父皇給母后換了一身紅衣,紅得張揚,母后眉眼嬌俏,面上化著淡妝,颯爽而美艷。

兩人騎著一匹雪白的馬,去了京城的杏花林,昨日的雨未下完,雨絲斜斜密密。

母后腰間懸了把長劍,手里舉著壇酒,仰頭灌了口,轉(zhuǎn)身喂給父皇,兩人難舍難分,仿佛剎那回了年少。

回宮后,母后像是病好了,父皇竟開始上朝,不再整日黏著母后。

誰都知道母后是真的要走了,向老天奪的這幾個月縱然短暫,也算是陪父皇到天命。

他看不下去,悲痛無力,寧可欺君罔上也要把父皇關(guān)在養(yǎng)心殿,杏蕊拽著他,淚流滿面搖著頭。

“娘娘和皇上那樣的人,您就別為難他們了?!?

是了,母后和父皇都不是會生離死別的人。

父皇上朝的第三日,早朝才剛過一半,福平就急急忙忙沖進來了,父皇愣了一瞬,不等福平說話便沖了出去。

他從未見過父皇失去分寸,向來從容的父皇竟險些在金鑾殿摔倒,他慢了半拍,也如父皇一樣,惶恐地奔去了養(yǎng)心殿。

到養(yǎng)心殿時,母后躺在養(yǎng)心殿院子里的躺椅上,身旁花叢掩映,父皇半跪在母后身邊,緊緊摟著母后,頭埋在母后心口。

厲嬌哭得喘不上氣,跌跌撞撞抱住他:“皇兄……”

他想拿出兄長的風(fēng)范,卻早已淚流不止。

直至傍晚,天上的晚霞快散凈了,父皇才慢悠悠站起來。

父皇的背永遠(yuǎn)都像是彎著的,看似散漫,真要訓(xùn)斥才看得出是挺直的,只是這個人骨子里就鐫刻著懶。

但這次是真的彎了,仿佛是被什么壓垮了,再也直不起來。

父皇像沒事人一樣處理了母后的后事,說是后事,也不算后事,畢竟陵墓都未建。

母后的棺槨就放在養(yǎng)心殿,像是隨意地扔在那,從不見父皇去碰。

他們和文武百官為母后守靈八十一日,天下哀悼,皆著縞素。

母后逝去七日后,父皇便開始上朝,他未見父皇傷心過一刻,更不見父皇哭泣,反倒是杏蕊她們和福平哭壞了眼睛。

直至八十一日后,他和厲嬌才有心思關(guān)心父皇,父皇不再言笑,那雙瀲滟的桃花眼不再慵懶,印象里好像從未見過父皇睜眼。

他曾想要是父皇睜開了眼,該是多好看,只是真見到了,里頭卻沒有一絲笑意了,黑沉沉的,只有化不開的威嚴(yán)。

父皇會按時上朝,風(fēng)雨無阻,無論在金鑾殿還是在養(yǎng)心殿,坐得筆直,哪怕站著也是帝王赫赫的威勢。

那個衣衫不整斜躺在金鑾殿的父皇像是幻覺一場,朝臣們?yōu)榇藦臍獬霾〉揭暥灰?,這么多年早已習(xí)慣,父皇真改了反而不適應(yīng)。

他許久許久未聽過父皇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過話,語氣里沒有多少情緒,卻讓人不敢質(zhì)疑。

父皇依舊容顏絕世,身姿也未走形,如他幼時一樣高大,他雖遺傳了父皇,自認(rèn)比不過父皇,老天對父皇偏心到?jīng)]有邊際。

但從前父皇一舉一動都勾人心魄,如今少有人敢直視,再無宮女敢當(dāng)著父皇的面嬉笑。

母后走了,父皇也跟著走了,留下的只是具空殼。

父皇前二十年是為自己而活,遇見母后,便是為母后而活。

除了母后,誰也沒有資格見見真正的父皇,又或者說,沒了母后,父皇再不必裝模作樣。

厲嬌哭過,鬧過,把京城折騰得底朝天,不見父皇有半分反應(yīng)。

“你殺人放火朕也縱容?!?

母后在時,父皇也雷厲風(fēng)行,但沒有這么雷厲風(fēng)行,整日為國事操勞,政令一條接一條,手段鐵血,殺戮累累。

這才是父皇真正的模樣吧,只是母后在,父皇不想讓母后擔(dān)憂。

母后逝去的第二年,青桑的世家滅了大半,紈绔子弟一朝墜落塵埃,平民百姓征兵未動多少條令,而世家公子年滿十三,強制參軍三年。

從前和父皇一同尋歡作樂的紈绔們也是一樣的下場,他見過丞相送老友遠(yuǎn)行,原本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世家公子此去必埋骨他鄉(xiāng)。

丞相不說,那時的他也明白,父皇是在清算,清算這個毀了母后的青桑。

他清楚為何先帝那般看中父皇了,只要父皇肯,千古一帝算得了什么?

只是父皇可以等,母后等不起了,父皇心中一直有數(shù),母后沒了,父皇尚有時間完成對先帝,對母后的承諾。

金銀說父皇生來無心,看見瀕死的人都懶得救,只因嫌臟,哪怕臟的不是父皇的手。

遇上母后是把母后當(dāng)樂子玩,沒成想把自己玩進去了,一玩就一生。

父皇的心是母后給的,母后沒了,那顆心也就跟著走了,就算是他和厲嬌也挽留不住。

母后去世后十年,父皇的身體就熬壞了,依然固執(zhí)地被困在養(yǎng)心殿,每日還是會折花回去,年復(fù)一年。

他登基后對父皇留下的江山著實無計可施,究其一生也未能再完善一二分,只能讓其昌盛不衰。

那一年春分,他似有所覺,看著發(fā)間摻了白發(fā)的父皇,倏地就哭了。

“哭什么?都而立的人了。”

他說不出話,說什么?說青桑還能更盛,請父皇再等幾年?

父皇已經(jīng)等得夠久了,十五年啊,和母后廝守才不到三十年,短暫到轉(zhuǎn)瞬就沒了。

父皇去的那日正是母后去的那日,享年六十五。

那日父皇未去上朝,他尋去養(yǎng)心殿,福平說父皇未起。

他霎時就站不住了,被人扶著才站住,惶恐地推開門扉,里頭整整齊齊,一如母后還在。

福平找了一圈也沒有找到父皇,見他直愣愣地盯著棺槨,頹然跪下,后知后覺,嚎啕大哭。

母后的棺槨是兩人合葬的,父皇令人用法子讓母后尸身不腐,父皇是用什么心情打開棺槨,躺進去的?

想必是極開心的,像母后還在一般,應(yīng)是輕佻地親親母后,抱了抱她,才將她拘在懷里,合上棺槨,壽終正寢。

父皇連生死都算得這么準(zhǔn),偏偏這樣厲害的人,留不住深愛的人,過不了想要的日子。

于父皇來說,這一生很失敗吧。

杏蕊告訴他不是這樣,于父皇而言,母后一人抵得過世間千萬風(fēng)光,父皇不出京城,已看盡風(fēng)華。

父皇和母后的陵墓是用透著粉的石料建成的,雖然威嚴(yán),卻和皇陵格格不入。

無論是養(yǎng)心殿還是椒澤宮,又或者是父皇未踏足一步的乾桑宮,皆是粉色的。

他們起初以為是母后喜歡,結(jié)果只是父皇的念想。

父皇和母后下葬那日,天下哀悼,邊境老將皆于陵前痛哭,戰(zhàn)烽將帥印交于他:“宋雍之不負(fù)將軍,我等便不負(fù)小將軍?!?

在將士們眼里,母后永遠(yuǎn)是他們的將軍,父皇是那個油嘴滑舌,混不要臉的紈绔,哄騙了母后。

北凰的長安帝千里迢迢前來送行,長安帝只帶了數(shù)十個隨從,也不怕死在青桑。

他看著長安帝扔了帝王的威嚴(yán),坐在墓前灌酒,似是剎那蒼老了。

父皇一統(tǒng)天下,連蠻荒小國都未放過,獨獨留了北凰,青桑和北凰素?zé)o來往,北凰未討好青桑,青桑也未壓迫北凰。

但父皇有時閑了會寫封信讓人送去北凰,每到那時父皇笑得格外燦爛,耀眼的陽光也掩不住父皇的笑容。

他和厲嬌還當(dāng)父皇在北凰有人了,想想斷然不可能,父皇再不是人,對待母后真真的像個人。

等他明了父皇笑得越燦爛,倒霉的人就越倒霉這一真理時,兀地對北凰的那個人生了幾分同情。

信是寄給長安帝的吧,因為長安帝覬覦母后,和母后有些交情,父皇怎會讓長安帝好過。

長安帝時至今日未娶妻,過繼了北凰唯一一個王爺?shù)淖铀茫樘印?

這些母后定是不知道的。

長安帝未同他們說過一句話,在墓前待了三日便走了,不久聽說其未回北凰,轉(zhuǎn)道去了葬風(fēng)山,死在葬風(fēng)山,葬在葬風(fēng)山。

金銀說長安帝年輕時受人迫害離開北凰,當(dāng)了母后十余年軍師,如果不是父皇橫刀,母后就隨長安帝去北凰了。

所有人都沒想到長安帝愛母后愛得這么深,畢竟那時長安帝表現(xiàn)得太平靜了,想必自個兒都不知道。

這么多年長安帝固執(zhí)地守候母后,卻沒有打擾過母后,北凰在長安帝手里日漸強盛,是在警告父皇吧。

母后這一生年少凄苦,終年病痛纏身,不得安寧,父皇能給母后的只有精神上的慰藉,無法替母后承受苦楚。

然這一世,無論是戰(zhàn)瓔和厲嬌,還是樂家那個母后的表妹,都被有意無意養(yǎng)成了母后的模樣,是父皇究其一生想母后能稍微變成點的模樣。

但誰也不是母后,父皇只是心有遺憾,只是太心疼母后了,對父皇來說,母后威風(fēng)凜凜的模樣才是最好的。

母后入棺時,父皇給母后換的不是鳳袍,不是華美的衣裳,是一身威嚴(yán)赫赫的鎮(zhèn)國將軍戰(zhàn)甲。

父皇想必也沒穿龍袍,應(yīng)是一身絳紫的錦緞華衣,衣上百花齊綻,艷麗不可方物。

他不懂父皇和母后的感情,父皇和母后都不是會為情所累的人,兩人都為對方做了太多妥協(xié)。

他想母后終是被父皇養(yǎng)嬌了的,以父皇沒臉沒皮的手段,寒冰都能捂化了。

何況母后舍不得父皇難受,如果母后至死都不嬌氣,父皇如何能堅持那十五年。

他慶幸和瓔兒一生未遇波折,厲嬌到老也是年少時的模樣。

他們的結(jié)局應(yīng)該可以算是父皇和母后的延續(xù)吧。

……

即使是數(shù)千載之后,永安帝也為人所津津樂道,其頒布的法令甚至可沿用至今。

無論何年何代,永安帝都是史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后人對他的探究有增無減。

史書上關(guān)于永安帝的描述如百花齊放,無論野史還是正史,都能尋到很多。

最讓人感興趣的無非是他年輕時的放浪,登基時的殺戮,震鑠古今的功績,以及空空如也的后宮,和那個同樣留名千古的皇后。

無論何種史料,皆言永安帝后宮形同虛設(shè),只有皇后一人,乃鎮(zhèn)國將軍厲止戈。

史冊對厲止戈是男是女,二人之間是陰謀還是有情,爭論不休。

永安帝逝后三五百年里,史書上寫厲止戈是女人,三五百年后寫她是男人,縱觀厲止戈的功績,更多人傾向當(dāng)年是場不為人知的陰謀。

因永安帝的豐功偉業(yè),青?;蕦m雖屢被重建和翻新,金鑾殿倒是一直留著,少有人能意識到是因金鑾殿修得太完美了,改一點都無從下刀。

史書上記載,金鑾殿最后一次大修是在永安年間,永安幾年無從得知,從那之后佇立風(fēng)雨中數(shù)千年而不倒,后世只是偶有修繕。

后人對金鑾殿研究得透徹,連一點小小的花紋都能說得頭頭是道,一日一個心細(xì)如發(fā)的人保養(yǎng)金鑾殿時,在牌匾后發(fā)現(xiàn)一個玉盒。

玉是千年古玉,盒子里是封信,洋洋灑灑上萬字,是一封情書。

信紙是千年前的紙,墨是千年的墨,字跡是……永安帝的字。

“宋雍之愛慕厲止戈,二十二歲設(shè)計娶其為妻,二十四歲立其為后,為其登基為帝,舍棄大千繁景。

厲家守護青桑六百余年,只余祖宗一人,祖宗一心為國為民,不計一族一人之恩怨,宋家有負(fù)于厲家。

朕對祖宗有愧疚之情,然更多的是深愛和心疼,朕妄想和祖宗長命百歲,為此可付出任何代價。

朕愿和祖宗困守一殿,祖宗逝后,朕獨守養(yǎng)心殿,望她勿入夢,否則朕如何撐得下去。

朕許諾父皇和祖宗,會讓青桑流傳千古,就不會食言,娶她之時就有覺悟。

此生只悔一事,年幼時未去護國寺見她一面,否則必從小糾纏她,朕信無論何時相遇,必會愛上她。

倘若護國寺一見,朕必識得她是女兒身,不會讓任何人欺她辱她,千山萬水,隨她走一遭又如何?

邊境廣袤,沙海綠洲,她一襲紅衣,與朕縱馬相歡,賞星月賞雨雪賞人間璀璨,酒入喉,音律為伴。

偶爾縱馬去江南轉(zhuǎn)一圈,賞花賞美人,在風(fēng)月之地紙醉金迷。

朕會隨她打下天下,刀光劍影里她護著朕,縱容朕搗亂,同朕一起將陰謀詭計玩成樂子。

朕想和她行盡瘋狂之事,想和她極盡歡愉,想整日和她嬉笑玩鬧,想時刻看見她張揚的笑,明媚驕傲如一朵綻到極致,永不凋謝的花。

……

若有來生,朕愿拿一切去換,無論她想做何事,朕會站在她身前,替她遮下風(fēng)雨。

朕的止戈,當(dāng)強大而嬌氣,能直面狂風(fēng)暴雨,也能窩在朕懷里撒嬌,如野貓一般撓朕一身痕跡?!?

完。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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