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知道外頭的父皇不好招惹,里頭的孩子乖得不像話,厲止戈只吐過幾次,除了那點(diǎn)小脾氣,安安穩(wěn)穩(wěn)。
即便如此宋雍之還是嫌棄,天天碎碎念,眼神如刀子,恨不得把小東西戳上幾下。
太醫(yī)在養(yǎng)心殿進(jìn)進(jìn)出出,一個個繃緊了精神,度日如年,這要是人出了事……
朝臣們也聽到了風(fēng)聲,一片嘩然,外焦里嫩,踩破了丞相府的門檻,整個京城都傻了眼。
文顏玉聞風(fēng)呆滯了一天,神游似的去了侯府,和目瞪口呆的季長泓面面相覷。
唐凌澤品著茶欣賞他們的啞劇,他也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的,威懾天下的戰(zhàn)神是個女人……臉上實(shí)在是火辣辣的。
青桑靠個女人支撐,他們這些八尺男兒尋歡作樂,紙醉金迷,著實(shí)諷刺。
宋雍之這樣的怎會無緣無故喜歡上個男人,為了個男人自折雙翼,厲止戈更不會依附于人,于荊棘中頂天立地才是厲家兒郎。
也就宋雍之那樣沒臉沒皮還有恃無恐的才能看穿厲止戈天衣無縫的偽裝吧,不得不說兩人哪里都是絕配。
如今人還在,青桑面上一片寧靜,若是人沒了,再沒有什么能困住宋雍之,毀去他心尖人的青桑,必要從頭來過。
唐凌澤看著傻愣愣的季長泓,忽然有些發(fā)堵,又有些釋懷,理所應(yīng)當(dāng),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依厲止戈的身體,這個孩子要不得,但對天下而言,只要厲家軍魂尚在,往后青桑永安,這是厲家的后人。
文顏玉自然也明白輕重,略帶憐憫地看了眼季長泓,“你現(xiàn)在謀個差使還來得及。”
“現(xiàn)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姓唐的你是不是早知道了?厲止戈是個女人?我——”
季長泓來來回回踱著步,語無倫次,忽地站住了,“厲止戈不是個藥罐子?宋雍之瘋了?”
文顏玉抱臂倚著柱子,目光掃過天際,輕嘆了口氣:“他能怎么辦?”
一個自私至極的人偏偏遇上個天下為先的人,老天爺比他們會玩多了。
文顏玉拂了拂衣袖,直起身:“準(zhǔn)備迎接太子爺吧。”
季長泓看著他的背影,喃喃道:“說不定是個公主呢。”
“誰言公主不能為皇?”文顏玉的話輕飄飄地飄過來,帶著仿若尋常的篤信。
季長泓下意識要反駁,話卡在口里說不出,有厲止戈這個能扛起一國的母后,有宋雍之這個不靠譜的父皇,女皇?
***
外頭再多喧囂,宋雍之一概沒有理會,厲止戈更是面都沒有露過,整天窩著,動一下宋雍之都能嚇掉半條命。
第一場秋雨在一個后半夜悄聲而至,綿密的雨絲沙沙作響,風(fēng)兒卷起零星枯葉,夾著幾聲哀唳。
厲止戈渾身冰涼,冷汗淋漓,似被密不透風(fēng)的細(xì)針填滿了,疼到失魂。
眼前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廝殺,風(fēng)雪透著血色,黏膩的血水糊住了視線,寒刃爭先恐后刺穿雪幕,銀白染上鮮紅。
無止境的凌遲中,她忽地笑了,她本就是這么一路走過來的,廝殺搏命而已,鎮(zhèn)國將軍何曾敗過。
從前踽踽獨(dú)行,豺狼虎豹環(huán)伺,一腔孤勇,滿心死寂,尚能從容不迫,何況如今。
無非是一場一場新的征戰(zhàn),有何懼?況且有個人會陪她戰(zhàn)到最終。
厲止戈醒時已是四日后了,宋雍之坐在旁邊,一只手握著她的手,一只手唰唰地批著折子。
見人醒了,他嬉皮笑臉地湊上去蹭了個香,桃花眼如一汪春水,碧波蕩漾。
“醒了啊,想吃什么?我讓人去做。”
厲止戈還未說話就被喂了片人參,偏頭看到孫緲眼睛紅腫,眼淚如泉水,綿綿地往外涌著。
孫緲“哇”地一聲蹲下,倚著龍床哭得天昏地暗。
厲止戈斜了眼宋雍之,借他的手用力,支起了身子,宋雍之小心地圈住她,端過一旁的粥喂她。
“我可沒招惹她,她非要跟孫老頭來,來了就賴著不走了,我沒把她扔出去不錯了。”
厲止戈喝完粥推開可憐兮兮的人,過去揉了揉孫緲的頭,“再哭養(yǎng)心殿都被你哭塌了。”
孫緲抽抽噎噎站起來,想抱抱厲止戈,手剛伸開就被宋雍之拿著枕頭擋住了,“一邊去,朕的人你也敢碰。”
宋雍之圈著厲止戈宣誓主權(quán),面色不善,醒了都不知道安慰安慰他,反倒安慰個小姑娘?會哭了不起?他也會!
他伏在厲止戈身后悄摸摸地打了個哈欠,可憐巴巴地把頭伸在她眼前,眼底掛著點(diǎn)薄薄的霧氣,“祖宗……”
厲止戈伸出根指頭戳著他腦門,把他推到一邊,“滾。”
宋雍之頓時蔫了,打哈欠打出來的水霧散得一干二凈,倒是映得那雙絕世的眼眸更明亮了幾分。
厲止戈隨手抓亂了他的頭發(fā),打發(fā)道:“一邊玩去。”
她轉(zhuǎn)頭對孫緲笑道:“小孩兒哭多了可長不高,回去吧,有時間請你去縱馬。”
孫緲瞧著她颯爽的笑,哭得更兇了,忙不迭地點(diǎn)著頭,“說好了哦,厲將軍一言九鼎。”
“嗯。”
“我不回去,我要給厲將軍當(dāng)醫(yī)女,厲將軍什么時候帶我去騎馬,我什么時候回去。”
厲止戈屈指敲了敲她額頭,“大人的事小孩兒別摻和,等你長大了再說。”
孫緲擦去眼淚,“厲將軍出征的時候比我還小呢,厲將軍為青桑鞠躬盡瘁,這點(diǎn)小事我都做不了,有何資格享太平盛世?”
“哪這么多大道理,將士們?yōu)榈牟痪褪亲屇銈兿硖剑磕芟砭拖恚B著將士們的一起。”
孫緲悶不做聲去殿外端了藥,端到跟前被宋雍之奪了去,她帶著怯意瞪了眼宋雍之,對厲止戈道:“反正我不管,太醫(yī)院的人哪有我貼心?”
厲止戈撞了下宋雍之,宋雍之討好道:“我讓人把她拖出去?”
回他的是短暫的輕撓,他僵了僵,頓時起了反應(yīng),咬牙喂完了藥,悶聲道:“我也覺得那群老頭兒不靠譜,雖說有我,有些事還是小丫頭知心。”
“宋雍之。”
宋雍之注視著她,半點(diǎn)不讓,她不想讓單純的小姑娘沾染沉重的悲歡,一生就此轉(zhuǎn)折。
但那又怎么樣?就算毀了天下人的命運(yùn),哪及她重要?
宋雍之不敢招惹厲止戈,片刻就軟著語氣道:“真是她自己來的,反正我不管,你要是能弄走就把她弄走,我是弄不走。”
若不是顧及懸著條命的小的,厲止戈真想一腳把他踹下去,再來幾個過肩摔,這人當(dāng)起滾刀肉來她一點(diǎn)辦法沒有。
厲止戈朝孫緲道:“天天在我這耗著,不怕錢陸英被人拐走了?”
孫緲聞言一愣,垂眸道:“錢陸英去邊境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呢,樂姐姐說要是能被人搶去,不要也就不要了。”
她想到什么笑了起來,“樂姐姐還說,就皇上這樣的,厲將軍晾個十年八載,保準(zhǔn)是個陳年妻奴,萬萬不會被人勾去。”
厲止戈笑了聲,看了眼宋雍之,算是認(rèn)了,比起其他,她更舍不得這個傻子擔(dān)驚受怕,孤獨(dú)終老。
“敢欺負(fù)我們小姑娘,自個兒滾出去。”
宋雍之瞪了眼孫緲,悶悶地應(yīng)了聲,弄這么個人來是給自己找醋吃?
孫緲性子單純活潑,很快和杏蕊她們打成了一片,養(yǎng)心殿里成天嘰嘰喳喳,沒個消停的時候。
福平有眼力見地很少進(jìn)殿,就在殿外候著,就宋雍之沒臉沒皮,成天黏著厲止戈,攆都攆不走。
都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六個女人待在一塊,那才叫“戲”。
宋雍之醋一缸一缸地喝,他這不是找的宮女醫(yī)女,是給她開的后宮吧?
厲止戈撩人撩得不亦樂乎,短短幾天孫緲就從小姑娘成了小心肝,更何況杏蕊那幾個小棉襖了。
宋雍之想一走了之,但一時看不見人就心慌,壓著火氣梗在那,硬生生把自己氣糊涂了。
忍無可忍的時候就召集朝臣議事,挨個折騰一通,他不好過,當(dāng)然不會讓別人好過。
朝臣們巴不得他一直休朝,隨便休!一個個如驚弓之鳥,一聽到“進(jìn)宮”兩個字就腿腳發(fā)軟,寧可大病一場。
反正邊境不需要他們擔(dān)心,要不說還是先帝眼睛尖,誰知道一個扶不起的爛泥認(rèn)真起來能有千古一帝的架勢?
怪不得能忽悠了厲止戈,皇上認(rèn)真起來厲止戈都要吃虧。
當(dāng)世雙驕都生于青桑,還成了一家,實(shí)屬青桑之幸。
***
至十二月下旬,青桑大敗大麗、大殷及周邊諸國,除了北凰未動,天下已一統(tǒng)。
戰(zhàn)烽率大軍所向披靡,長驅(qū)直入,橫掃敵國腹地,所經(jīng)之處血流成河。
這一戰(zhàn)未俘虜一個敵軍,數(shù)十萬敵軍皆亡于青桑將士劍下,敵國朝臣亦斬了大半,牽連九族。
縱然這一戰(zhàn)的戰(zhàn)術(shù)及行動力等等皆流傳百世,前后再無人能相匹,后世仍貶過于褒,永安帝千古一帝避不開這濃墨重彩的一筆。
極少人知道,泰和帝幾十年的陰謀算計在這一役中傾頹,受盡折磨,求死不能的人燃燒殆盡,掩藏在沖霄戰(zhàn)火中。
往后陰霾盡散,天闊風(fēng)颯。
戰(zhàn)烽倉促清掃殘軍,率人從前線直奔京城,烈馬嘶鳴,風(fēng)雪滿身。
宋雍之雖然下令讓戰(zhàn)烽摧枯拉朽,沒想到會這么迅疾,想必是京城的流言傳到了邊境,趕著回來找他算賬。
宋雍之天不怕地不怕,事到如今還真有點(diǎn)發(fā)憷,邊境算得上是她娘家了,他把人拐跑了不說,還弄出個孩子……
那群二愣子見到他們奉為神明的將軍大腹便便,以命為宋家延續(xù)香火,不得一刀砍了他?
他還不能還手,屆時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揍得半死不活,嘖。
宋雍之扔了毛筆,臉色黑了片刻,他竟有點(diǎn)躍躍欲試……
正巧不知道怎么給她出氣,被人揍一頓心里還能舒坦點(diǎn),縱使知道他好到天上地下獨(dú)此一個,但不值得她付出。
大軍班師回朝,天下初定,宋雍之無論如何要論功行賞,大辦慶功宴,即使這個天下他不屑一顧。
更不用說這是隨厲止戈南征北戰(zhàn)的人,打?qū)⑹總兊哪槪瑹o異于打厲止戈的臉。
慶功宴定于十二月底,舉國同慶,宋雍之在養(yǎng)心殿掙扎到最后一刻,萬分不樂意地前去赴宴。
他一走,養(yǎng)心殿里笑聲如鈴,孫緲趴在那笑得直不起身:“皇上也太好玩了,厲將軍怎么受得了?”
厲止戈掃了眼窗外,嗤了聲,笑吟吟地伸了個懶腰,眼如細(xì)鉤,朝杏蕊道:“杏兒去把那件百寶如意鳳袍取來。”
杏蕊還在取笑,聞言隨口道:“您要那個做什么?”
厲止戈下了榻,站在銅鏡前,她只著了身里衣,不容忽視的隆起沉重地墜在那,卻沒讓挺直的背脊彎下。
她四肢仍然纖細(xì),尤其是腕上,脆弱到青筋顯目,蒼白的肌膚宛若透明,不堪一握的骨薄薄地?fù)卧谀恰?
融了些許柔和的面容依舊昳麗,臉頰上熱出了點(diǎn)紅暈,卻不及眼角的細(xì)紋醒眼。
細(xì)小的紋路延至輕染花白的鬢間,滄桑又被黑眸中的神采灼碎。
厲止戈撫過眼角,他閑著總是來來回回?fù)嶂@兒,像是撫著珍貴的寶貝,喜歡到愛不釋手。
人老珠黃,不可強(qiáng)求,皮相而已,說他什么好呢。
杏蕊取了件披風(fēng)給厲止戈披上,輕聲道:“娘娘?”
厲止戈歪了歪頭,笑了聲:“瞧把你嚇的,本宮為后這就七年了,是時候陪他走一遭了。”
杏蕊頓時明白了,眼眶發(fā)酸,低頭擦了擦淚,無論如何都忍不住,恭恭敬敬地跪下,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下,垂頭朗聲道:“奴婢明白。”
怎么能不明白呢?
杏蕊用力抹去眼淚,破涕為笑,起身招呼眾人:“桃蕊給娘娘綰發(fā),杏雨上妝,桃雨準(zhǔn)備首飾,要大典佩戴的,緲緲去備碗藥。”
桃雨聲音發(fā)緊:“娘娘要出去?”
厲止戈含笑“嗯”了聲:“本宮有數(shù)。”
桃雨還想說什么,被杏蕊拽了過去,連帶著孫緲幾人。杏蕊用力搓了搓眼睛,挨個拍了拍她們的臉頰,“沒事,就依娘娘吧。”
看著她含淚歡笑的模樣,幾人鼻尖酸澀,不能自已地凝了淚,桃蕊咬著唇?jīng)]有哭出聲,梨花帶雨地點(diǎn)著頭。
孫緲受不了壓抑的氛圍,探出頭看了眼長發(fā)披肩,支著頭挑選鐲子的厲止戈,莫名地哭得更兇了,唇咬出了血。
她倚著屏風(fēng)坐在地上,一顫一顫,頭忽然被揉了揉。
厲止戈手肘支著屏風(fēng),無奈地看著可憐兮兮的小姑娘們,打著商量道:“小心肝兒們是想心疼死我?”
杏蕊瞪了她一眼,“您還打趣我們!”
“行行行,再哭我自己折騰完了,我不是好好的?小心肝兒們貼心到心坎兒,我哪舍得走?”
杏蕊掛著淚扶住她,嗔道:“您就會哄人開心,您還是悠著點(diǎn)吧,搞砸了皇上能把慶功宴變喪宴。”
厲止戈嗤笑:“他敢。”
杏蕊撇撇嘴,敢不敢另說,皇上估計能嚇掉半條命,有誰比皇上更怕呢?
杏蕊服侍厲止戈換上鳳袍,火紅的鳳袍上金鳳張揚(yáng),不是天家的穩(wěn)重大氣,而是颯爽凌厲的,鳳羽飄搖如刃。
這會功夫其他人也緩了過來,面上掛著笑,如往常一樣,有條不紊地忙碌著。
厲止戈挑了挑眉,無可奈何,誰都不信她,這滋味可真不好受,也就那個沒心沒肺的人能不當(dāng)回事。
她等這一天等很久了,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一天,雖然偏離預(yù)期,但比想象中更好些。
***
宋雍之頭一次宴席沒有晚到,卡著點(diǎn)將將好,一入席就斜躺在龍椅上,腿搭在扶手上,漫不經(jīng)心掃了眼下方。
他眉頭微挑,懶洋洋地開了口:“呦,這么多人?”
一眼望去,人頭攢動,似乎地方都比以往大了不少,他可不見得叫了這么多人來。
朝臣們習(xí)以為常,只當(dāng)他沒說話,齊刷刷行了禮,頭一次赴宴的人見狀連忙跟上,烏壓壓跪了一片。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似乎整座皇宮都能聽到震耳的聲音,宋雍之被吵得腦殼疼,臉色發(fā)青,懶得搭理他們。
齊聲散去后,宴席上鴉雀無聲,宋雍之事不關(guān)己地瞇著眼,離開祖宗的一刻鐘,想她。
眾人等了的盞茶的時間,龍椅上的人似是睡著了,半點(diǎn)反應(yīng)沒有。
文顏玉快被朝臣們用眼神戳死了,無奈地向萩太后求救,這人脾氣上來除了厲止戈,誰也治不了。
萩太后凝了凝神,笑道:“戰(zhàn)將軍難得回京,皇帝擺臉色給誰看呢?”
宋雍之聞言搓了把臉,拖著調(diào)調(diào),眼睛半睜不睜:“平身。”
“謝皇上。”
“今日意在為諸位將軍接風(fēng)洗塵,論功行賞,圣旨宣完后各位隨意,不必顧忌朕。”
宋雍之說完,福平干笑著拿出圣旨,念了足足有小半刻鐘。
宋雍之對將士們的恩賞毫不手軟,絲毫不擔(dān)心擁兵者功高震主,除此還有新疆域的治理,種種新政。
福平額上的冷汗一層一層地流,皇上平日胡鬧就算了,今日青桑境內(nèi)的貴胄都在,無一缺席,還有邊境的將士們,皇上能不能收斂點(diǎn)?
聽說這位戰(zhàn)將軍脾氣火爆,可不是好惹的,這要是炸了,怎么收場?皇上這不是成心給自己添堵嗎?
然而直到念完圣旨,戰(zhàn)烽也沒有表示,身旁一眾將軍也穩(wěn)如泰山,隨眾人一同領(lǐng)旨謝恩。
宋雍之抬了抬眼皮,斜向戰(zhàn)烽,這和他想的不一樣啊,這是改脾氣了?
戰(zhàn)烽正巧也看向他,目里是不加掩飾的嘲諷,像是在看個傻子,真不知道將軍看中他什么了,這么個人,哪里配得上將軍。
若不是看在將軍的面子上,皇位哪輪得到他,有大軍支持,皇室不姓宋又如何?
宋雍之看得清戰(zhàn)烽的不屑,收了條腿,支起半個身體,吊兒郎當(dāng)朝戰(zhàn)烽身旁的美人道:“這位就是戰(zhàn)夫人吧?國色天香,配戰(zhàn)將軍可惜了。”
他面上掛著笑,桃花眼里映著月光,流彩如螢,活脫脫是個調(diào)戲良家婦女的二世祖。
戰(zhàn)夫人一時愣了,忙不迭垂下頭,喏喏道:“皇上言笑了。”
戰(zhàn)烽側(cè)身擋住她,直視宋雍之,要不是將軍交代過,他早動手了。
“皇上天縱之資,前無古人,配將軍可惜了,不如……”
宋雍之不輕不重地敲了下扶手,清脆的聲響在眾人屏氣的宴席上足以震懾人心,他打斷戰(zhàn)烽的話:“朕和皇后的事輪不到外人置喙。”
“將軍是我等的將軍,我等有沒有資格,皇上不清楚?”
“皇后現(xiàn)在是朕的皇后。”
“皇后可以不做,然鎮(zhèn)國將軍之魂將軍不會拋下。”
宋雍之氣得牙癢癢,恨不得下去和戰(zhàn)烽打一架,嗤道:“皇后嫁給朕時就是以鎮(zhèn)國將軍之身。”
戰(zhàn)烽沉聲道:“將軍離開之時也是以鎮(zhèn)國將軍之身。”
將軍的命令他們不敢不從,但若將軍走了,應(yīng)魂歸邊境,那里才是將軍的歸宿。
宋雍之眼睛睜開,寒光凌厲,沒了嬉鬧的心思,道:“有種你就試試。”
眾人一見這架勢,目瞪口呆,雖然知道慶功宴上會起風(fēng)波,沒想到會這么直接,這是要撕破臉皮了?
戰(zhàn)烽聞言直挺挺地站起來,忍不住要踹翻案桌,被戰(zhàn)夫人按住,捏著拳壓下脾氣,一言不發(fā)坐下。
宋雍之?dāng)Q了擰眉,按捺著沒有揮袖離開,哪都煩躁,求打不成,還有什么能讓他好過點(diǎn)?
他何嘗不知道邊境是她的歸宿,是她的根,是她付出了所有的地方,又如何不想陪她征戰(zhàn)沙場。
比起居于一隅,瀟灑于世,更愿意陪她逍遙于戰(zhàn)場和陰謀,威風(fēng)凜凜的她是他心尖上的朱砂。
但她的身體不允許,這一生做不到了。
他也想死后同她葬在邊境,坐看煙沙滾滾,廝殺征伐,天下分分合合,熙熙攘攘。
只是啊,他真的怕了。
宋雍之歪歪斜斜地癱在那,舉著個白玉酒壺,大半的酒水灑在臉上,衣襟上,他渾然不覺。
半夢半醒間,聽到小太監(jiān)尖尖地叫了聲:“皇后娘娘駕到——”
宋雍之一個激靈驚醒了,手忙腳亂地坐直了,倉促間酒壺滾在地上,伸出的手伸到一半忙糟糟地理了理衣襟發(fā)冠。
在打理自己的同時一腳將酒壺踢到案桌下,面上掛起帝王的平靜,坐姿端正,仿若在一本正經(jīng)地赴宴。
萩太后愣愣地看向他,搖了搖頭朝宴席外看去,皇后怎會赴宴?但誰敢虛報?
眾人也紛紛翹首以盼,誰不知道自從立后,厲止戈極少出養(yǎng)心殿,更別說赴宴了。
所謂的皇后只是掛著名,無人敢稱一聲娘娘,無論抱著何種心態(tài),在所有人眼里厲止戈永遠(yuǎn)是鎮(zhèn)國將軍。
宋雍之片刻就回了神,臉色發(fā)沉,正要發(fā)作,從遠(yuǎn)處拐來一行人。
走在最前的,妝容款款,烏眉紅唇,顏如盛極的梨花瓣兒,鳳袍大氣端莊,流光溢彩,鳳簪輕搖,珠玉琮琤。
外頭披著件大紅的披風(fēng),百鳳同游,張揚(yáng)不容忽視,美艷不可方物。
挺拔的身姿上兀地隆起一團(tuán),厚重的衣物也遮擋不住,明晃晃地懸在那,無聲宣示著存在感。
宋雍之癡癡地看著,眼前發(fā)花,他是醉了?還是睡著了,做夢了?
眼眶酸得發(fā)疼,每次一個人坐在這,空虛無趣,朝下看去總會看到她的影子,一身盛裝朝他而來。
回神空空蕩蕩,若無其事地一如往常,悔恨悲寂跗骨,如若她身體如常人,他們這一輩子會是何種風(fēng)華?
宋雍之眨了眨眼,虛晃的人影并未散去,反倒更清晰了些,一步,一步。
他兀地站了起來,如被蠱惑了,直勾勾地盯著遠(yuǎn)處的人,朝她跑了過去。
幻覺也好,瘋傻也罷,他本就不識綱常。
厲止戈看著他被案桌絆了下,險些給她行個禮,借著前傾的力度邁了兩大步,像個失魂的愣頭青,傻了吧唧。
宋雍之站在厲止戈身前,哪還有其他情緒,一顆心滾燙,抬不起手,手足無措。
厲止戈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噗嗤笑出了聲,抬手給他擦了擦衣上的酒漬,沾著酒味的纖指在他眼前揮了揮,“傻了?”
宋雍之眼神縮了縮,搓了搓臉,拇指在臉上掐了下,疼的……
“祖宗?”
“呦,還認(rèn)識啊,還以為皇上在人前不認(rèn)人了呢。”
宋雍之咧了咧嘴,將人擁入懷中,音調(diào)歡愉:“怎么來了?”
厲止戈聽著他不受控制的心跳聲,大大方方道:“身為皇后,理應(yīng)出席。”
“哦——”
宋雍之彎腰抱她,眉目生情,依舊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卻不似剛剛的輕諷和淡漠,令人如沐春風(fēng)。
厲止戈拍開他的手,理了理衣擺,和他十指相扣,站在他身側(cè),掃了眼他:“走吧。”
宋雍之笑著應(yīng)了聲,乖乖地任她牽著,目不斜視,和她一起受著眾人的視線。
兩人并肩而行,氣質(zhì)出眾,僅是如此周身的氣息都膩膩歪歪,般配到無人挑得出瑕疵。
文顏玉眼中發(fā)熱,雙膝砸在地上,身旁的人隨著跪下,漸漸宴席上的人如波濤一般整整齊齊地跪著。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宋雍之微揚(yáng)著頭,他可算是正名了,祖宗親自蓋戳,往后誰敢說他配不上祖宗。
走至主位,厲止戈彎腰朝萩太后行了禮:“臣妾參見母后。”
萩太后震驚到說不出話,目光落在她腹上,雖早有聽聞,親眼所見還是……這可是厲止戈啊!
宋雍之挑眉打斷萩太后的神思:“母后。”
萩太后恍惚地站起來,依舊神游在外,喏喏道:“不必多禮。”
厲止戈聞言直起身,隨宋雍之坐在龍椅上,目光淡淡地掃過眾人,里頭如刃的凌厲當(dāng)頭潑了眾人冷水。
她倚著宋雍之肩膀,冷色化開,笑意淺淺,“如諸位所見,皇上后繼有人,再往宮里塞人,別怪本宮不客氣。”
朝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見她毫不在意此刻的氛圍,也無解釋的意思,齊聲道:“臣遵旨。”
厲止戈頷了頷首,看向戰(zhàn)烽,正了正神色:“本宮心悅皇上,生是皇后,死入皇陵,邊境回不去了,亦不會再想,青桑再無鎮(zhèn)國將軍,帥印今贈于戰(zhàn)將軍。”
戰(zhàn)烽虎目含淚,重重地跪下,“屬下——”
“后宮不得干政,戰(zhàn)將軍的君是皇上。”
宋雍之聞言攬著她偷了個香,得意地看向戰(zhàn)烽,眉開眼笑,狐貍尾巴都要翹上天了。
戰(zhàn)烽直直地看向厲止戈,無論如何都找不出一絲當(dāng)年的影子,似乎那個威懾天下的鎮(zhèn)國將軍真的去了。
他深知將軍已做了太多,本該如此,但她曾說過,會隨他們戰(zhàn)至最后,絕不會扔下他們。
他心有不甘,又悲戚到不能自已,不甘將軍折了羽翼,悲戚這非她本愿,若是有的選,怎會走到這一步?何況還有宋雍之這個紈绔在。
戰(zhàn)烽不愿厲止戈為難,將軍要做的事,他們必定服從,絕無二話。
他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道:“只要皇上不負(fù)將軍,臣絕不負(fù)青桑。”
宋雍之隨口“哦”了聲,他想掌控軍隊(duì)簡單得很,只不過礙于她,懶得動手,負(fù)不負(fù)他無妨,只要不負(fù)她守下的江山,其余的他縱容。
厲止戈看著無所謂的宋雍之,彎了彎唇,也就他能這么心大,容得利刃懸在頭上。
既是她的劍,她會收好。
宋雍之一只手藏在厲止戈身后,給她緩解著負(fù)擔(dān),一只手戳了戳隆起,和她咬著耳朵:“祖宗,我高興極了。”
厲止戈失笑:“這就高興了?”
“嗯。”
“過些年再陪你走一遭。”
“好。”
“我會陪你到老,放寬心。”
宋雍之擁住她,渾不在意外人的目光,從唇畔描摹至額角,又流連至衣襟下,埋在那吸了口氣。
“祖宗這是承諾嗎?”
“嗯。”
“一諾千金。”
“當(dāng)然。”
宋雍之悶笑了聲,堆積成山的懼怕和彷徨散了去,有他家祖宗在,他怕什么?乖乖被她護(hù)著就好了,他家祖宗強(qiáng)悍到老天都無可奈何。
他抵著唇直起身,牽著厲止戈一只手,倚著龍椅笑倒,接過福平遞過的披風(fēng),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把厲止戈裹了起來。
厲止戈斜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倒了杯茶,想安撫安撫“受傷”的戰(zhàn)烽,茶杯中途被宋雍之搶了去。
他頗為欠揍地朝戰(zhàn)烽晃了晃茶杯,“朕敬戰(zhàn)將軍一杯。”
戰(zhàn)烽極不想搭理他,有氣發(fā)不出,沉默地倒了杯酒,“謝皇上。”
宋雍之抿了口茶,倒了杯酒,笑瞇瞇地挨個找人喝酒,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多高興。
喝至半醉,他瞇著眼睛,懶散道:“以后見了皇后喊萬歲。”
他仰頭灌了杯酒,千歲怎夠?
厲止戈“嘖”了聲,手支在他肩上,調(diào)侃道:“醉了?”
“嗯,醉的不省人事了。”
“那回吧,回去了給你醒醒酒。”
宋雍之眸光烏亮,舔著唇低笑了聲,一把撈起她,大步流星。
眾人不由自主跪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萬歲萬歲萬萬歲。”
洪如山的聲音響徹宮城,經(jīng)久不散,艷麗的鳳袍和明黃的龍袍衣擺糾纏,隨風(fēng)飄揚(yáng),肅穆悲愴,逍遙恣意。
養(yǎng)心殿中一盞明燈長燃,京中萬家燈火,煙花不眠,盛景如織,皆不及這一星搖曳的燭火。
仿佛燃盡了波瀾壯闊,山河歲月,余下歡喜寧和,綿長久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