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人開始注意這所符拉索夫家的灰色小房子了,在這種注意里,既有懷疑也有敵意,但是也漸漸地生出了信任和好奇。
久而久之,在人們的心目中逐漸地產生了對巴威爾這個年輕而認真的人的尊敬。他總是專心致志地觀察一切,聽取一切,他那注意力頑強地鉆進每一個糾紛里,他永遠而且到處都能從千萬個牢牢地束縛住人們的線結里面,找出一根共同的、沒有盡頭的線索,簡單而大膽地談論一切事情。
尤其是自從“沼澤的戈比”事件之后,巴威爾在人們眼中的地位提高了。
在工廠的后面,有一個沼澤地,像一個腐爛的圈子似的,差不多把工廠包圍住了。新廠主為了要從這塊土地上面獲得利益,所以想弄干這塊沼澤地,附帶著還可以從這里采挖泥炭。于是便對工人們說,弄干這塊沼澤地,可以整頓地形,并為大家改善生活條件,所以應該從他們的工錢里面,按每盧布扣一戈比的比例扣下錢,作為弄干沼澤的費用。
工人們騷動起來,群情激憤。
禮拜六,廠主宣布募集戈比的時候,正巧趕上巴威爾生病在家,所以不知道有這件事。第二天做過午禱后,儀表堂堂的老鑄工西佐夫和個子很高而性子很急躁的鉗工瑪霍廷,到他這里來告訴他在沼澤地一事上廠主的決定。
巴威爾向他們說明了這種做法不正確,以及這種辦法對廠方的明顯利益,他們兩個皺著眉頭走了。
巴威爾滿懷心事地坐在桌子旁邊開始寫什么東西。幾分鐘之后他對母親說:
“我有一件事情請你幫忙:你把這張字條送到城里去……這樁戈比事件無論如何非得在報上發表不可。”
這是兒子托付給她的第一項任務。她很高興兒子對她公開說明了這件事。
禮拜一,巴威爾又沒能去上工,因為他頭痛。但是中飯時,菲佳·馬琴跑來了,他的樣子興奮而且幸福,累得直喘氣,他說:
“去吧!全廠都鬧起來了。大家讓我來叫你去!”
巴威爾一聲不響地穿上了衣服。
“我也去!”母親說,“他們打算怎樣?我去看看!”
“那就一起去吧,媽媽!”巴威爾說。
他們加快了腳步一聲不響地在街上走著。母親激動得喘著氣,她心里預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即將發生。工廠門口有一群女工在那里叫罵。他們三個悄悄地走進院子里,立刻被卷進了擁擠不堪、激動喧噪的人流中。
母親看見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鍛冶車間前面,在那爛鐵堆和紅色磚墻前面,西佐夫、瑪霍廷、維亞洛夫,還有五六個德高望重的老工人,正比比劃劃地站在那里。
不遠處傳來了雷賓平緩的聲音:
“不僅僅是為了一戈比錢,是為了正義!我們并不看重一戈比,我們是看重血汗,看重真理!”
他的話音未落,便引起了群眾們熱烈的歡呼。巴威爾走到西佐夫和瑪霍廷站著的地方,發出了他呼喊的聲音。
“朋友們!”
母親看見他臉色蒼白,嘴唇在發抖,她不由自主地推開眾人,擠上前去。
人們朝她焦躁地大聲問道:“向哪兒擠呀?”
她想站到她兒子身邊去,所以用手臂和肩膀拼命地在人流中擠著,望著兒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動。
“同志們!”他從這句話里汲取了狂喜和力量,接著往下說,“我們是建筑教堂和工廠、制造金錢和鐵鎖的人!我們是從生到死維系人類命運的力量……”
“對!”雷賓喊了出來。
“勞動的時候,總是我們在前,可是享受的時候,總是我們在后。有誰關心我們?有誰希望我們幸福?有誰把我們當人看?沒有任何人!”
“沒有任何人!”不知是誰重復了一句。
“快談談實際問題吧!”母親旁邊有人喊道。
“同志們,現在我們應該明白,除了我們自己,誰也不能幫助我們!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如果我們要戰勝敵人,那就得把這當做我們的法律!”
“弟兄們,這話說得對!”瑪霍廷喊了一聲,他把胳膊高高地揚起來,攥起拳頭在空中揮動著。
“該把廠主叫出來!”巴威爾說。
人群像是被旋風刮了一下,開始搖動起來,同時發出了數十個呼應聲:
“把廠主帶過來!”
“派代表去叫他來!”
母親終于擠上前去,充滿了自豪地上上下下打量兒子:巴威爾站在了德高望重的老工人們中間,他們都聽他講的話,對他表示同意。她的兒子不像別人那樣憤怒,更不像別人那樣破口大罵,這使母親覺得高興。
在人群中,忽然發出不很響亮的叫聲:“他自己來了……”
人群向左右分開,給那個長著尖尖的胡子和長條兒臉的高個子讓開了一條道。
他經過母親身邊的時候,用陰險的目光朝她臉上望了一眼,走到鐵堆前面停了下來。有人從鐵堆上伸手攙他,但他沒有理會,用有力的動作輕快地爬上去,站在西佐夫和巴威爾的前面,他問道:
“聚在這里干什么?怎么不去做工?”
人們的腦袋像稻穗一般地搖動著。
“我在問你們呢?”廠主厲聲質問。
巴威爾站在他的旁邊,指著西佐夫和雷賓高聲回答說:“我們三個,是弟兄們推舉的全權代表,要求你取消扣除一戈比的決定……”
“為什么?”那廠主并不拿眼瞅巴威爾。
“我們認為給我們這種負擔,是不應該的!”巴威爾響亮地陳述。
“你們認為干燥沼澤地的計劃只是想榨取工人,而不是關心并改善生活,是不是?”
“是的!”巴威爾果斷地回答。
廠主慢慢地把人群望了一遍,聳了聳肩膀,然后尖刻地盯著巴威爾,對他說:“你好像是個很有知識的人,真的不懂得這種辦法的好處嗎?”
巴威爾高聲作答:“如果廠里出錢來弄干沼澤地,那是誰都懂得的。”
“工廠不是做慈善事業的!”廠主冷冷地說,“我命令大家即刻去工作!”
他小心地踏著鐵塊,誰也不瞧,就向下面走去。
在人群里,響起了不滿的呼聲。
很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在喊:
“你自己工作去吧!”
“如果15分鐘之內不去上工,我就下令全體罰金!”廠主冷淡而果斷地說。
他重新在人群里穿行,但是這一次在他后面掀起了很大的聲浪,他越往前走,叫喊的聲浪就越高。
“你說了那么多,可他這一來……都白說了!”
當呼聲漸漸高漲的時候,巴威爾向大家說:
“同志們,現在我提議,咱們得罷工,罷工,一直罷到他不扣這一戈比為止……”
“轟”的一聲,人群沸騰。
“這世上真有這么傻的人!”
“就為了一個戈比?”
“那有什么?罷工就罷工!”
“罷來罷去,大伙的飯碗都打了!”
“那還有誰去上工呢?”
“當然會有!”
“當叛徒嗎?”
就在這嘈雜之中,巴威爾堅定地走了下來,他和母親站在一起。人們爭論著,激動著,叫喊著—聲勢越來越高漲。
巴威爾沉默著。他覺得,他剛才所說的話,好比是有限的幾滴雨水落在久旱的干土上面,在人群里面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憂郁疲倦地走回家。在他后面,跟著他的母親和西佐夫,雷賓與他并排,對著他的耳朵說:
“你說得很好,但是沒有說到人們心里去,就是這一點!非說到他們心里不可!用理性去說服人,那樣的鞋襪是不合腳的,又窄又小!”
西佐夫對母親說:
“我們老年人,已經是到墳墓里去的時候了!新的人物出來了。我們過去的生活怎么樣呢?跪著在地上爬,老是鞠躬到地。如今的人,不知是覺醒了,還是變得更糟了,總而言之,已經和我們不同了。再見!巴威爾,你特別樂意替弟兄們幫忙,這很好!托上帝的福,是啊!也許能有些什么結果的,托上帝的福!”
他走了。
“對,你們還是死了的好!”雷賓憤憤不平地說,“你們現在已經不是人了,你們是油灰,最好把你們拿去塞塞裂縫兒。巴威爾,你可看清呀,是誰推舉你做代表的?就是那些說你是社會主義者和暴徒的家伙,他們說你一定會被趕走的——趕走了倒好。”
“他們也有他們的道理。”巴威爾說。
“豺狼把同伴吃了,也有自己的道理……”
雷賓的臉色憂郁,聲音顫抖。
“空口說白話,人們是不信的——非吃點苦頭不可,非得把話用血來洗洗不可。”
整整一天,巴威爾都是陰沉沉的,疲倦的,并且非常焦躁。他的眼睛在燃燒,好像老是在尋找什么東西。
母親看到他這個樣子,小心地問:“你怎么了,巴威爾?”
“沒事。”他沉沉地回答,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低聲說:
“我還年輕,沒有力量!他們不信任我,不跟著我的真理走,這就是說,我還不會說明真理!我覺得難過,我生自己的氣!”
母親看著兒子憂郁的樣子,想安慰安慰他,于是輕輕地說:“你得等一等!他們今天不懂——明天一定會懂……”
“媽媽,你是一個好人……”他這樣說著,轉過身去。
母親好像被這句話燒燎了一般,身子顫抖了一下,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脯,珍惜地領受了他親切的贊賞,然后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