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忽冷忽熱的天氣，原來都是因為一場即將到來的大雪。

灰暗的天空讓藏春樓掌燈的時間提前了半個時辰。思齊抻著裙邊上樓的時候，已經聽到二毛和張戈在小包間說話的聲音了。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飯菜香不香，要問史大廚。”

“依我看吶，藏春樓的招牌早晚讓他砸嘍不行！”

“為啥？額覺得史大廚做菜手藝嘹咋咧！”

“呵呵，還嘹咋咧，主要是他的名字不吉利。每次吃飯想到他的名字我都反胃。”

“老葫蘆，人家是勤奮的奮，別總拿人家名字打趣好不好。我看你每次吃得香的很。哎？齊姑姑來了。”

思齊湊上前，端起茶咕咚咕咚喝了兩口，說道“你們爺倆真是難伺候，好酒好菜做給你們，還嫌這個嫌那個。”

“你這是跑哪去了？累的跟狗一樣。”

“這大冷天滿頭大汗的，老娘不都是為了你這條老狗？”

“哎哎哎，你們倆今天這是咋了？老葫蘆你可是太子太師，一品大員，怎么對齊姑姑說話這么粗魯？”

“天要下雪，我要罵人，本太師今天心情不悅。”

“不悅個屁，我要是再告訴你一件事，我估計你會哭！”

“好了好了，你們倆別鬧了，一日不見互相思念，見了面就開始吵鬧。你們總這樣，我以后不敢找媳婦了。”

“我又不是他媳婦，小孩子家毛都沒長全，懂個屁！給姑姑說說，在鎮撫司跟著朱嬴干的咋樣？”

“很好呀，就是太單調，里面的人都不會笑，每天繃著臉。”

“好了好了，二毛你去告訴是史大廚，做個白菜豆腐湯給我端來。思齊，我問你個事兒。”張戈打斷了他們，等二毛出去關上房門，低聲繼續說道“假如讓你再見到公主，你可認得出她的模樣？”

“當年汪皇后生產時，我就在身邊伺候著，我怎么會不記得，屁股那么大塊胎記難道還能洗掉不成？”

“朱嬴這小子真是不省心，我當初就說嘛，哪來的什么表妹。”

“你也懷疑那個紀賢妃？”

“聽你這話里意思，除了我，還有別人懷疑她？”

“你聽好了，我一字一字的講，你一字一字的聽。”思齊又把昨晚聽到的消息復述了一遍。

“什么？她給萬貴妃下毒？”

“如果當初朱嬴真的從廣西把她偷偷帶了回來，藏在家里。。。不對呀？那為啥又把他送進安喜宮，還給皇帝生了兒子？他如果知道賢妃是前公主的身份，把她送進宮給皇帝當妃子，那豈不是亂。。。朱嬴他到底唱的哪出？可她又為啥要給萬貴妃下毒呢？貴妃娘娘知道了她的身份？”

“這臭小子簡直是要存心要亂了我大明皇室，不行，我得找他去。這還了得，簡直要把天捅個窟窿。”說完站起身就要走。

“別去了，我剛從他那里回來。”

“你去找他了？把實情跟他講了？”

“我又不傻不癲的，該說的說，不該講的只字不提。”

“你自以為聰明，不代表他就愚笨，錦衣衛干了這么多年，你能騙得了他。這下完了，如果不出我所料，他今晚必定要來這里。”

預判那叫一個準，只聽樓下朱嬴在說話“二毛你跑這里干嘛？今晚你應該在鎮撫司當值，店小二沒當夠還是錢不夠用，跑來這里兼職。”

二毛正端著一盆白菜豆腐湯走出廚房，與朱嬴打了一個照面。

朱嬴瞥了一眼，朝樓上走去。

“太師我就猜到你在這里，正好思齊姐也在，你們倆趕緊把我從泥坑里拽出來吧。”說完，看了一眼身后的二毛。

“放下菜你就趕緊回衙門，你現在是衙門當差，不是以前的毛頭小子破落戶。趕緊回去！”

二毛被劈頭蓋臉一頓罵，噘著嘴走了。

“不要罵他，是我有事找他。也是幫你查案嘛！”

“行了太師大人，你呀，還是查查我吧。你跟思齊姐到底是何方神圣？”

張戈與思齊對視了一會兒，嘆口氣說道“這世間哪來的什么神圣，老夫就覺得在這種是非不公的官場中，你是難得的一股清流，就想暗中幫幫你而已。”

“難道我義父大人在臨終前為了我，對你有所托付？”

張戈輕輕一拍大腿，說道“對對對，于大人，是于大人對你不放心呀，所以才囑咐我們在暗中。。。”

“思齊姐，如果我沒猜錯，你是從后宮出來的吧？”

思齊本來就憋著一肚子委屈，既然話都說到這里，也就把多年的往事一股腦的傾訴了出來:“朱嬴我先問你，你如實回答我。賢妃娘娘是不是景泰皇帝的公主？是不是你當年從廣西把她帶回了京師？還有，她自己是不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這些秘密一說出來，本該震驚的朱嬴倒顯得放松了許多，但還是警惕的把屋門關好。

思齊繼續問道“不管皇上和貴妃是否猜到了她的身份，但總不能在安喜宮給貴妃下毒吧？退回一萬步來講，她也是個公主，皇上總不能把妹妹殺了吧。”

張戈急忙打斷她的話“你先說重點，現在要命的是她明知自己是公主，為何要給皇上生太子，這豈不成兄妹亂倫了嗎？”

“還有還有，還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你徒弟為何稱呼她師娘？難道你們倆也。。。？”

朱嬴腦袋一片亂麻。

“事已至此，你們既然是我義父生前故友。我朱嬴也就不瞞你們了，說出來，我也解脫了。今后就任憑皇上處置吧。”于是朱嬴把事情經過毫無保留的全盤托出。

張戈和思齊這次真的被震驚到了。

“你。。。你怎么能糊涂到這種地步？這種大逆不道欺君罔上，誅你十族都不夠，咱們張家的列祖列宗被你害慘了。”

“當時事發突然，根本來不及解釋。。。太師你剛才說什么列祖列宗？”

朱嬴剛感覺心底沒有了秘密，精神上好不容易放松了下來，可聽到張戈這句話，立馬又緊張起來。繼續問道:“太師你如何知道我本姓張？咱們列祖列宗又從何說起呢？”

張戈也一下子愣住了，眼神不敢看朱嬴，卻一眼不眨得看著思齊。

“好了好了，都到了火燒眉頭生死存歿的時候，還有什么秘密不可說的，我來替他說。朱嬴你聽好，他就是你親爹。當年你娘生下你沒多久就去世了，你爹就把你送了人。后來的十多年，你爹沒有再娶，他苦讀詩書考完秀才考貢士，一直考到了國子監。為了彌補對你的愧疚，他求于大人收你為義子，然后找人教你讀書授你武藝，后來進了錦衣衛，一直做到現在同知的位置。當時你爹在朝堂上不小心惹怒了先皇，罷了官發配到長安去打掃碑林，直到六年前才重新回到京師。”

朱嬴簡直不敢相信思齊說的這一切，可句句又是合情合理。

“你聽著，我繼續告所你關于我的秘密。沒錯，我是從宮里逃出來的人。我曾經是景泰汪皇后的丫鬟，皇后死后，英宗開始一個個暗中解決景泰時期身邊的人，包括我。錢太后為了救我，讓我喬裝你爹的學生偷偷出了宮。你爹在貶去長安之前，把幾年的朝廷俸祿都留給了我，讓我在京師茍且度日，其實，是讓我暗中保護你。可我一個弱女子，又是偷逃出來的宮女，哪來的力氣保護別人。我只能一次次打聽你的消息，再把消息傳遞給你爹。我當時一直認為你只是他的一個親戚，沒想到你們竟是父子。我也是前幾日才知道的這個秘密。”

屋子里出奇的安靜，時間仿佛靜止住了。直到聽到外面有人喊“下雪了，好大的雪呀。”

是的，好大的雪。可是雪再大也無法將秘密永遠埋藏，等太陽一出來，那些不敢示人的所有真相，都會赤條條的裸露在陽光之下。

錯誤就是錯誤，不管你是有意無意，觸犯了就要承擔后果，除非老天爺給了你金鐘罩。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響，由遠而近。

只聽樓下店小二道“哎呦，這位爺，這大雪天兒的，快里面請。”

“咱家不是來你這喝酒呢，太子太師張大人是否來過這里？”

“原來是張太師的朋友，您樓上請！”

聽到有人找自己，張戈起身推開了房門，原來是安喜宮的太監段榮。

張太師急忙上前“段公公，何故深夜來此呀？”

“太師大人，你可是讓咱家好找呀。”說完，看了看朱嬴，臉色一變。繼續說道“原來朱大人也在。”

朱嬴回完禮，看出了段榮神情有些異常，于是和思齊走出房門，把門帶上了。

“太師大人，娘娘托我出宮，有要事相商啊。”

“貴妃娘娘她，出什么事了嗎？”

段榮謹慎的檢查了一下關緊的房門，脫掉落滿雪花的黑色氅衣，牽住張戈的手拽到椅子上。

“太師大人，安喜宮出大事了。午后皇上到我們安喜宮看望貴妃娘娘，一進屋就問起了賢妃娘娘和朱嬴的事。”

“問他們作甚？皇上不知道他們是姨兄妹關系嗎？”

“怪就怪在姨兄妹這里，其實幾年前朝廷上就有人寫奏折要求廢黜太子，皇上就派人暗查過朱嬴的老家，看看這種關系是否屬實。朱嬴老母親不在了，朱嬴又自小跟著于大人在京師，鄉里人很少知道關于他們家的事，后來這件事算是不了了之了。”

張戈一邊聽一邊手心里冒汗，心想這下可完嘍，自己這蠢兒子命快到頭了。

段榮繼續說道“上個月狩獵場太子被猛獸襲擊，朱嬴奮命營救，可情急之下朱大人卻突然喊出皇太子的乳名，這名字只有貴妃娘娘賢妃娘娘能喊，我們做奴婢下人的，怎敢如此大不敬呢？盡管他是太子殿下的姨表舅，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這也不至于大半夜的找朱嬴興師問罪吧？”

“關鍵是有人往里面添油加醋，皇上對太子殿下起疑心了。今夜話里話外，想要廢黜太子。”

“啊？這等大事怎么能輕易。。。。”

“歷朝歷代廢太子的事聽多了，可這次不但關乎著皇室血脈，也關乎貴妃娘娘的將來呀。”

張戈心想，這件事更關乎到自己兒子和孫子的小命。

“當時貴妃娘娘就跟皇上吵了起來，皇上情急之下還賞了娘娘一個。。。”說完，段榮摸了摸自己的臉。繼續說道“貴妃死活維護太子殿下的清白，最后娘娘竟然拔下頭上的發簪扎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皇上他一氣之下昏厥了過去。”

“啊？皇上昏厥了？”

“所以，娘娘特意囑托我，請太師明日一定想個辦法將局面挽回過來。不與你多說了，咱家趕緊回宮，誰知道今晚還會發生什么事。太師大人，娘娘的話我帶到了，您好自為之。既然你是娘娘從小的恩人，這個恩人可要做到底呀，告辭了。”說完，段榮披上氅衣推開門走了出去。

見到出來的段榮，朱嬴低頭施禮正要說話，只聽段榮長長嘆了口氣“哎，你呀你，哎。。。”

朱嬴心里的浪，簡直是一個接一個得翻滾，終于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事已至此該怎么辦？能怎么辦？現在看來，太子被廢黜已然是件最小的事了。

“都是你自己惹的禍，當初一條胳膊斷了就斷了，現在你的腦袋也快保不住了。沒準還要搭上我孫子的命啊。”

“敢緊想對策，不要在這里抱怨，看來萬貴妃還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皇上也只是起了疑心而已。要不然還用得著去安喜宮吵上一架氣個半死？直接下旨抓人不就得了。”思齊說道。

“對，事情沒有我們想象的這般糟糕，我們還有扭轉局面的機會。容我想想，想想。”

朱嬴已經徹底被突如其來的這一切擊傻了，即使在他的腦海里也想過今天的局面會出現，可沒想到來的這么快。

寒冷的冬夜里，一夜不眠的不光是紫禁城的人。還有羅鍋巷里的尺素和葉荔，更有剛剛凱旋歸來的大英雄汪直。

汪直打發走宮里報信的小太監，心急如焚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心想雀靈不能出事，因為她是茫茫人世間唯一的親人。即使官職做的再大，內心總會有一份難以割舍的牽絆。

時強到底和皇上說了什么？朱嬴又與雀靈做了什么呢？

天剛剛亮，汪直就敲開了北鎮撫司衙門的大門。

一夜當值的二毛一臉的疲倦，問清了來意，回道“原來是汪大人，我們楊指揮使昨夜就被召進了宮。朱同知倒是在，您小坐一會，我去喊他。”

不一會兒，一臉胡茬子的朱嬴走了進來，一看也是個一夜沒睡。

“汪直？怎么突然跑鎮府司衙門來了？來還我的回龍劍嗎？”

“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想你的回龍劍，有些事我要向你問清楚。你和賢妃娘娘的事，到底幾個人知道？”

朱嬴心想，看來事情真的是一發不可收拾了，連汪直都跑出來關心這事，回道“該來的總會來，你也別問了，等過了辰時，我進宮跟皇上說清楚就是了。”

“你以為說清楚就沒事了？你若是自己找上門，到時候死的就不是你自己了，咱家也會跟著你倒霉。還有，時強那貨到底什么來頭？聽說當時太子少保的頭銜被拿掉了，怎么還可以隨便進出宮？”

“你那么神通廣大，連他的來頭都不知道？他是石亨的親侄子。石亨死后為了避嫌，他把姓改了一個字。”

“原來是奸佞之后，怪不得一夜之間攪亂了后宮。”

“你和賢妃娘娘的事，皇上應該還不清楚，你也不用擔心自己的前程。可我與賢妃娘娘的事，恐怕這次真的包不住了。”

“你和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朱嬴一想，原來汪直并不知道她和雀靈有過夫妻這場關系，不要什么事都不打自招。于是說道“我與她能有什么事？當初帶她回京師，在我家鄉修養了幾天，進宮后謊騙貴妃娘娘是我表妹。當時只想進宮有個差事做，沒想到會被皇上看上了，也有了后來發生的這一切。”

“這個不用你說，楊錚早就跟我說過，既然你與賢妃清白無事，那就是時強無中生有構陷你和賢妃，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這貨的死期看是快到了。”

“聽說皇上半夜才醒過來，等辰時以后，我再進宮。不過這件事你也有欺君之罪，不管你有意無意。皇上的心我比你了解，要想保命，你這次必須聽我安排。”

說完，汪直輕聲在朱嬴耳邊說了幾句話，走了。

此時身在宮中伺候皇帝身邊另外兩個知情人，楊錚和景暉，會不會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呢？

答案是肯定不會。

因為事關皇室血脈，更關乎皇帝的臉面，一旦說出來，不管你官職多大，那是必死無疑。倒不如一輩子爛在肚子里。

直到午后，成化帝也沒召見任何人，只是問了幾次懷恩，貴妃那邊怎么樣了，有沒有派太醫過去。看來，無論如何，成化帝對萬貞兒的關愛，確實是毋庸置疑的。

“懷恩，時強現在在哪里？給朕宣進宮。”

“回皇上，正午的時候，跟汪督公一起出去了。”

“汪直來過了？怎么沒進來見朕？”

“皇上當時正睡著，汪督公囑咐在下小心伺候著，就先回去了，說是晚些時候再來拜見皇上。”

直到快日落了，汪直真的又回來了。可正午出去時是他與時強倆人，回來時卻只有汪直自己，還有手里的一張帶著血色手印的黃紙。

那么汪督公這一下午都在忙活什么了？咱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