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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王符的生平及相關問題

《潛夫論》是我國古代著名的思想家王符的著作,也是兩漢子書的代表之一。

王符,字節信,安定臨涇(今甘肅鎮原)人。《后漢書·王符列傳》(以下簡稱“本傳”)記載:

少好學,有志操,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友善。安定俗鄙庶孽,而符無外家,為鄉人所賤。自和、安之后,世務游宦,當涂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進。志意蘊憤,乃隱居著書三十余篇,以譏當時失得,不欲章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其指訐時短,討謫物情,足以觀見當時風政。著其五篇云爾。

以下節錄了《忠貴》(本傳作《貴忠》)《浮侈》《實貢》《愛日》《述赦》等五篇文章。接著又說:

后度遼將軍皇甫規解官歸安定,鄉人有以貨得雁門太守者,亦去職還家,書刺謁規。規臥不迎,既入而問:“卿前在郡食雁美乎?”有頃,又白王符在門。規素聞符名,乃驚遽而起,衣不及帶,屣履出迎,援符手而還,與同坐,極歡。時人為之語曰:“徒見二千石,不如一縫掖。”言書生道義之為貴也。符竟不仕,終于家。

這當中有幾個問題需要注意:一是王符的生卒年代;二是王符的名、字及《潛夫論》的含義;三是范曄作傳的態度與情感。

王符的生卒年代,學者們是討論得比較多的。不過,因為本傳記述簡略,只能是根據相關材料來推論。學術界的看法主要有:

侯外廬等人認為約生于東漢和、安之際而卒于桓、靈之際,大體為公元106—167年(《中國思想通史》,人民出版社1957年);

金發根、徐平章認為生于章帝末年或和帝初年(85—90),晚于馬融等友人,卒于延熹八年(165)以前(金發根《王符生卒年的考證及〈潛夫論〉寫定時間的推論》,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四十本下冊,1969年;徐平章《王符〈潛夫論〉思想探微》,文津出版社1982年);

劉樹勛定為公元80—167年之間(《中國古代著名哲學家評傳》續編一,齊魯書社1982年);

劉文英認為約生于漢章帝建初七年而卒于桓、靈之際,即公元82—167年左右(《王符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

張覺認為約生于公元79年或78年,卒于公元163年后,很可能卒于165年(《潛夫論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

此外,還有定為公元85—162年(《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馮契《中國古代哲學的邏輯發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公元85—163年(《辭源》,商務印書館1981年)等多種說法,不一而足。總體來看,大家所依據的材料大致都差不多,一是本傳所說的“少好學,有志操,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友善”;一是皇甫規解官歸安定的時間。這些都可以根據《后漢書》來確定:

馬融“于延熹九年卒于家,年八十八”(《馬融列傳》),則其生卒年為章帝建初四年到桓帝延熹九年,即公元79—166年;

張衡“于永和四年卒,年六十二”(《張衡列傳》),則其生卒年為章帝建初三年到順帝永和四年,即公元78—139年;

崔瑗于漢安二年“病卒,年六十六”(《崔骃列傳》附崔瑗傳),則其生卒年當為章帝建初三年到順帝漢安二年,即公元78—143年;

竇章“于建康元年(144)卒于家”(《竇融列傳》附竇章傳),其生年不可知,但應該與馬融、張衡、崔瑗等相若;

皇甫規生于和帝永元十六年,卒于靈帝熹平三年,即公元104—174年(《皇甫張段列傳》),享年71歲。而其解官歸里應在桓帝延熹六年(163)三月以后(《孝桓帝紀》)。

可以看出,馬融、張衡、崔瑗等人幾乎同年出生,都在公元78、79年,竇章也應該在此前后。本傳特別強調王符“少好學”且“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友善”,根據文意,其生年應與這幾人相若。我們將其定為公元80年左右。皇甫規解官歸里在公元163年后,他歸安定后王符曾去拜訪,那么王符卒年至少應該在本年以后,考慮到此時他也年事已高,我們將其卒年斷在公元165年前后,其年壽在85歲上下。看來,王符詣皇甫規時,已八十余歲,故皇甫規一見面即予以攜扶,“援符手而還”,以示尊重與照顧。前人或以為“援手”非事長之禮,其實是將“援手”的含義理解錯了。

關于王符名、字的含義,傳統都采用《說文解字》的說法:“符,信也。”符信是古時的信物,用作通行的憑證,有符有節,也叫符或信。符節、符信意思都是關聯的。“符”與“節信”正好是相互對應、互為解釋。這一點原本是沒有爭議的,劉文英先生則對此作了新的解釋。他根據《周禮·春官·序官》的鄭玄注“瑞,節信也”,將“符”解釋為“符瑞”,即“天之瑞應”的意思。并由《東觀漢記·符瑞志》所載章帝建初七年(82)岐山“天降”銅樽、白鹿等祥瑞之事,推測王符之名即由此而得,以求吉祥。其生年也就自然定在這一年(《王符評傳》)。此說另辟蹊徑,頗為新穎,不過,其中卻有所誤會。因為鄭玄注的“節信”,是指瑞玉,即玉制的信物,《周禮·春官·典瑞》又注:“瑞,符信也。”所以,不能用來證明“符”字為符瑞之意(張覺《潛夫論全譯·前言》)。而且,無論是“瑞,節信也”,還是“瑞,符信也,人執以見曰瑞”,鄭玄都是注“瑞”而不是注“符”的,是就瑞玉而言。倘若以“瑞”釋“符”,再作引申,未免輾轉過度、相去甚遠了。《說文解字》:“瑞,以玉為信也。”意思與鄭注正同。所以,王符的名與字,只能是符節、符信的意思,而不是指符瑞。

《潛夫論》的題名,也有特別的意思。劉文英先生說:“‘潛夫論’者,‘潛夫’之論。‘潛夫’為作者自謂。‘潛夫’首先表明作者是一位隱居山野、身在下位的‘處士’,同時還表現作者對于自我價值的一種認識和對世俗、時代的一種抗議。”(《王符評傳》)這種說法是很深刻的。至于本傳所謂“乃隱居著書三十余篇,以譏當時失得,不欲章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研究者則多以“膚淺”“不當”來批評。其實,范曄所說的“不欲章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只是謂該書以“潛夫”的自號為書名,而不是著其姓名,使之顯之于眾。之所以“不欲章顯”,既和王符的隱居有關,也和他“耿介不同于俗”,“不得升進”的經歷有關,因此才以“潛夫”之名,“譏當時失得”,“指訐時短,討謫物情”,這就和前面所說的“志意蘊憤”,“隱居著書”一致起來了。

范曄在《后漢書》中,將王充、王符、仲長統三人合傳,并說:“百家之言政者尚矣。大略歸乎寧固根柢,革易時敝也。”“此其分波而共源,百慮而一致者也。”稱贊他們是“詳觀時蠹,成昭政術”,其推崇與贊譽自不待言。當然也有批評:“若乃偏情矯用,則枉直必過。”“數子之言當世失得皆究矣,然多謬通方之訓,好申一隅之說。”所謂“救樸雖文,矯遲必疾。舉端自理,滯隅則失”。這是史家識斷的過人之處。三人傳記所載生平事跡的內容并不多,大抵寥寥兩三百字,王符、仲長統的傳更多是對其著述的摘錄,這也是史家作傳的一種常用辦法。這里特別要說到王符的事跡。本傳用了大半的篇幅記載了皇甫規解官歸里后和王符的見面,個中深意耐人尋味。范曄引用“徒見二千石,不如一縫掖”的時人之語,感嘆“書生道義之為貴”,所流露的,是對王符“耿介不同于俗”,“竟不仕,終于家”的書生精神的贊許與追慕,也是對“指訐時短,討謫物情”的士人品格的肯定與推崇,真可謂是潛夫之異代知音。

二、《潛夫論》的作時與成書

關于《潛夫論》的寫作年代與成書問題,本傳并沒有具體的記載,僅僅是說“自和、安之后,世務游宦,當涂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于俗,以此遂不得升進。志意蘊憤,乃隱居著書三十余篇”。因此,前代學者多是依此來推測。《四庫全書總目》說:“本傳之末載度遼將軍皇甫規解官歸里,符往謁見事。規解官歸里,據本傳在延熹五年,則符之著書在桓帝時,故所說多切漢末弊政。”清人周中孚《鄭堂讀書記》也說:“以其本傳考之,節信之著書,當在桓帝之世。雖以耿介忤時,發憤著書,然明達治體,所敷陳多切中漢末弊政,非迂儒矯激務為高論比也。”(《鄭堂讀書記》卷三六)若依此說,則王符著書時已是八十多歲。這種看法顯然有問題:一、將全書三十六篇籠統起來;二、將具體篇目的寫作和最后的成書混同起來。

20世紀80年代以來,此問題的研究趨于細化,討論也愈來愈深入。研究者更多是根據該書各篇所透露的信息來考定其作時。彭鐸先生對《勸將》《救邊》《邊議》《實邊》等篇的年代予以總體說明:“西羌之亂,與后漢相終始,而其橫涌旁決,莫劇于安、順之時……節信有激而言,非徒議兵已也。”(《潛夫論箋校正》,中華書局1985年)胡大浚先生進一步對這幾篇年代予以具體考證(《王符〈潛夫論〉譯注》,甘肅人民出版社1993年);劉樹勛《王符評傳》進一步考定《敘錄》的作時在安帝永初五年(111)至順帝永建四年(129)間,認為《潛夫論》的寫作年代在東漢中期安帝年間,成書最遲不會晚于順帝初年(《中國古代著名哲學家評傳》續編一,齊魯書社1982年);王步貴認為,該書寫于安帝年間,成書最遲不會晚于順帝初年(《王符思想研究》,甘肅人民出版社1987年);劉文英補充考證《考績》的作時在公元114—124年,并認為全書的最后纂成很可能在安帝末年,最遲不晚于順帝初年,即公元125—129年間(《王符評傳》);張覺對《敘錄》的作時提出新說,考證作于順帝永和六年(141)第二次內遷以后,這樣,“該書的三十五篇正文可能寫成于安帝永初元年(107)至順帝永和五年(140)之間”,“其編定的時間,當在公元141年以后”(《潛夫論全譯·前言》);此外,蔣澤楓由《本政》《交際》推斷全書的最終完成在桓帝時期,而其著作過程,則歷經安帝到桓帝五代(《論王符〈潛夫論〉的成書時間》,《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4年1期)。比照諸說,盡管各有差異,但其方法卻都傾向于從文本本身尋找內證,因而結論也更為具體與謹慎。

根據當代學者研究的成果,《潛夫論》中目前能夠確定作時的篇目有以下一些:

1.《考績》。文中說“圣漢踐祚,載祀四八”,漢高祖即位在公元前202年,后此三百二十年當為該文作時,即漢安帝元初五年(118)前后。或從公元前206年漢代開國算起,則其作時在公元114年前后;

2.《勸將》。據《后漢書·孝安帝紀》,永初元年(107)六月,“先零種羌叛,斷隴道,大為寇掠,遣車騎將軍鄧騭、征西校尉任尚討之。丁卯,赦除諸羌相連結謀叛逆者罪”。文中說“軍起以來,暴師五年”,可知作于永初五年(111);

3.《救邊》。文中說“前羌始反”至今“出入九載”,可知作于元初二年(115);

4.《邊議》。文中說“虜遂乘勝上強,破州滅郡,日長炎炎,殘破三輔,覃及鬼方。若此已積十歲矣”,可知作于元初三年(116);

5.《實邊》。文中說“羌反以來,戶口減少,又數易太守,至十歲不得舉”,可知作于元初三年(116)以后;

6.《志氏姓》。文中說“太后崩后,群奸相參,競加譖潤,破壞鄧氏,天下痛之”,提及和熹鄧太后死后群奸陷害鄧氏事,鄧太后死于安帝永寧二年(121),則本篇作于是年后。而據《后漢書·鄧寇列傳》,鄧氏家族至順帝時才徹底平反,故本篇當成于順帝永建元年(126)以后;

7.《敘錄》。文中說到《實邊》一篇,謂“今又丘荒,慮必生心”,據《后漢書·孝安帝紀》及《孝順帝紀》所載金城郡、安定郡、北地郡等兩次內遷及回遷之事,本篇當作于順帝永和六年(141)第二次內遷以后。

再來討論《潛夫論》“篇”與“卷”的問題。史傳在著錄《潛夫論》時,“篇”與“卷”有所不同:本傳著錄“三十余篇”,未分卷;《隋書·經籍志》則著錄十卷,未明篇數;此后,《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以及《崇文總目》《郡齋讀書志》等皆承《隋書·經籍志》之說。及至《四庫全書總目》,則篇卷并舉:“《潛夫論》十卷……今本凡三十五篇,合《敘錄》為三十六篇,蓋猶舊本。”(其中引本傳作“二十余篇”,“二”蓋“三”字之錯訛)可見,該書分卷是后來的整理者所為,而這項工作顯然是在紙簡替代的過程中完成的。

由《敘錄》可以明確兩點:第一,該書的篇次在王符著成時便已經確定。《敘錄》作為全書的總序,對各篇的著作旨意進行了明確的闡釋,并對各篇的順序也有具體說明,其篇次與今本一致。第二,王符在全書的編排上有著特別的用意。連貫各篇來看,全書由《贊學》開始,次以《務本》,各篇順次展開,形成一個個相對集中的單元,其中《勸將》至《實邊》四篇,《卜列》至《夢列》四篇,前后連續、主旨明確,尤能體現出以類相從的特點來。全書殿以《五德志》《志氏姓》,最后以《敘錄》收束,邏輯線索是明確的。以此順序來分析后來的分卷,不難看出,分卷者對于著者的用意也是有著深刻理解的:該書的分卷只是對原書篇章的歸并,將其分為不同的組別,卻并沒有篇次的調整,每一卷大體上都是一個有著相對明確的主旨的單元。具體說,卷一總論治國與論士,《贊學》則為全書之開篇;卷二上承卷一,談君道與用人;卷三論臣道與世風;卷四議論政事,側重吏治與具體政令;卷五延續上卷論政,重點議邊;卷六專論卜筮、巫術、相人諸事;卷七包括論夢與辯難兩類;卷八涵蓋人際交往、君臣之道、宇宙本源、道德教化及帝王世系諸事,頗顯總雜之意;卷九單列《志氏姓》一篇,論述姓氏源流;卷十《敘錄》為全書總序,闡明著述宗旨。當然,分卷因為關系到卷帙多寡的因素,有些歸并不是很準確,如卷七的《夢列》,與《釋難》放在一起顯然不妥,當和《卜列》等三篇合而成“潛夫四列”;卷八《五德志》也可與卷九的《志氏姓》歸為一卷,將其與《交際》《明忠》《本訓》《德化》等置于一卷也不大合適。而其中《本訓》《德化》兩篇,更多哲理思考,已帶有哲學總結的意味。不過,考慮到篇幅的大體相當,這個分卷基本上還是體現了王符編排時的總體構想。我們的“題解”便是以卷為單位,以期能夠體現出后來分卷者對于全書的認識。

三、先秦子書精神的特別傳承

作為東漢最重要的子書之一,《潛夫論》在理想主張與精神品格上直追先秦諸子,繼承了先秦子書的著述精神,在思想方面達到了很高的境界。可以說,其思想之醇正、渾厚,目光之冷靜、犀利,批判之峻切、深刻,文筆之老成、持重,在兩漢子書中是出類拔萃的;將其與《荀子》《韓非子》等先秦子書放在一起,比肩而讀,亦是毫不遜色。

我們特別要說到《潛夫論》對先秦子書精神的傳承與弘揚。這里所謂的“子書精神”,主要是就其著述當中的使命意識、理想追求、現實關注、社會批判、民生關懷等而言,我們關注諸子在著書立說中的根本目的。班固在《漢書·藝文志》“諸子略”中,沿用劉向、劉歆的看法,說到了諸子的興起:“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換言之,諸子著述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匡正時弊、解除民瘼、扶傾救亂、力挽衰世,一句話,就是要“救世”。而這恰恰都是王符在寫作《潛夫論》時所縈繞胸懷而無法忘記的。

王符生活的時代,正是東漢走向沒落的季世階段,與諸子所面臨的戰國亂世類似;王符對于社會的深刻洞察和熱切關注,與諸子改制救世、效法三代的社會理想類似;王符對于現實的嚴厲批判和冷靜反思,與諸子抨擊亂世、以天下為“無道”的批判精神類似;王符對于道義學問的大力推崇和高度重視,與諸子弘道明理的理性精神類似;王符對于民生疾苦的深刻洞悉和無比同情,與諸子解救民瘼的重民情懷類似。所有這些,正是先秦子書精神對于《潛夫論》的深遠影響;反過來說,也正是因為有了《潛夫論》,子書精神才得以在漢代有特別的傳承。

《潛夫論》對于子書精神的繼承與弘揚,完全體現在它的思想內容上。以往的研究多習慣以哲學、政治、軍事、歷史、社會、經濟以及美學、交際、人才等各種概念的界定,從各個方面來闡發其中的思想主張,這固然便于分類論述,有其積極的意義,然而卻容易導致分析的碎片化、從而忽視其整體性,尤其是不利于對子書精神作系統的分析。或者說,平面式的列舉不足以看出《潛夫論》一書的思想體系,看不出它對先秦子書精神的全面繼承。我們需要建構一個新的模式來再作詮釋。這里,我們試圖以“基本主張—價值取向—情感類型—觀察視角”的模式,對其思想體系予以解讀。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四大主張、三種批判、兩重感嘆、一種視角”。這既是四種不同的維度,也是四個不同的層面,而其相互之間又是彼此映襯、互為表里的。譬如,主張當中,既有批判與感嘆,也體現出特別的視角;反過來,獨特的視角也貫穿于各種主張、批判與感嘆之中。

(一)四大主張

1.重學、務本。

重學、務本是《潛夫論》的立論之基。全書以《贊學》為第一篇,繼承了先秦諸子“勸學”的傳統,以學為先、勉人向學。王符以學為“智明所成,德義所建”(《敘錄》),認為“凡欲顯勛績揚光烈者,莫良于學”(《贊學》)。他說:“雖有至圣,不生而知;雖有至材,不生而能。”像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這樣的“上圣”,猶待學問,“而況于凡人乎”(同上),其勉勵為學的意圖非常明顯。王符也繼承了荀子《勸學》中“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的看法,提出:“是故君子者,性非絕世,善自托于物也。”君子能“假之以自彰”的就是“道”,而學習大道的主要途徑則是研習先圣經典,“學問圣典,心思道術”,給予經典特別的重視。“士欲宣其義,必先讀其書”,他一再強調“圣人以其心來造經典,后人以經典往合圣心”,“修經之賢,德近于圣”,因而需要“自托于先圣之典經,結心于夫子之遺訓”。歸根結底,“道成于學而藏于書,學進于振而廢于窮”,因此,君子為學必須奮發自勵、堅持不懈,“攝之以良朋,教之以明師,文之以《禮》《樂》,導之以《詩》《書》,贊之以《周易》,明之以《春秋》”,這樣,自然就可以達于至道。重學的思想也貫穿全書,從而成為全書的綱領。

同樣,務本也是全書的綱領與核心。《贊學》之后,緊跟著便是《務本》,正可見作者也是將其作為全書的基礎問題。王符主張崇本抑末、守本離末,強調富民正學,以之為治國之本。“凡為治之大體,莫善于抑末而務本,莫不善于離本而飾末。夫為國者以富民為本,以正學為基。”(《務本》)富民推衍開來,就是百姓守農桑之本,離游業之末;百工守致用之本,離巧飾之末;商賈守通貨之本,抑鬻奇之末。正學推衍開來,就是教化守道義之本,離巧辯之末;辭語守信順之本,離詭麗之末;列士守孝悌之本,離交游之末;孝悌守致養之本,離華觀之末;人臣守忠正之本,離媚愛之末。總而言之,想要“成太平之基,致休征之祥”,必“務此二者”(同上)。進一步說,舉凡貢士、舉賢、考績、班祿、論榮、交際、勸將、治邊等,都要務本抑末,“慎本略末猶可也,舍本務末則惡矣”。書中還提出,“務本則雖虛偽之人皆歸本,居末則雖篤敬之人皆就末”(同上)——這已超越了道德品格的限制而深入到人性的本質層面了。

2.重德、尚賢。

王符是儒家學說忠實的尊崇者和倡導者,也是東漢儒家的標志性人物,《潛夫論》一書,“列之儒家,斯為不愧”(《四庫全書總目》)。因此,注重德治、強調舉賢,尊崇德行道義、主張選賢任能,以之為國家治理的基本方式,這也是王符思想的核心方面。

在王符看來,“仁重而勢輕,位蔑而義榮”(《論榮》),君子立身之本,就是德義,“行善不多,申道不明,節志不立,德義不彰,君子恥焉”(《遏利》),因而期待“德義無違”(《卜列》)。“天地之所貴者人也,圣人之所尚者義也,德義之所成者智也,明智之所求者學問也。”(《贊學》)將德義學問作為立身之本。由此,他提出“德化”的主張,以之為國家治理中最基本、也最理想的方式:“明王統治,莫大身化,道德為本,仁義為佐。”(《敘錄》)“人君之治,莫大于道,莫盛于德,莫美于教,莫神于化。道者所以持之也,德者所以苞之也,教者所以知之也,化者所以致之也。”(《德化》)道德教化各有其用,也只有德治才能“化變民心”。他強調仁術,提倡德政,主張“德政加于民,則多滌暢姣好堅強考壽;惡政加于民,則多罷癃尪病夭昏札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務厚其情而明則務義,民親愛則無相害傷之意,動思義則無奸邪之心。夫若此者,非法律之所使也,非威刑之所強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也”(同上)。反過來,在德與刑之間,他首先主張以德治國,“圣帝明王,皆敦德化而薄威刑”,這也是儒家一貫傳統的主張。

王符堅持“國以賢興”,主張“任人唯賢”,反對“任人唯親”,猛烈抨擊“以族舉德”,“以位命賢”的用人方式(《論榮》)。《潛夫論》一再強調尚賢、任賢、舉賢、知賢,主張從德行和才能兩方面來考量賢才,其中直接以“賢”命篇的就有《賢難》《思賢》,其他如《論榮》《明暗》《考績》《本政》《潛嘆》《實貢》乃至于“論邊”數策,無不關涉到尚賢、任賢的問題。王符認為,選拔賢才應當看其德、才兩個方面,“為官擇人,必得其材,功加于民,德稱其位”,“官民必論其材,論定而后爵之,位定然后祿之”(《思賢》),反對以出身、貴賤論士,“賢愚在心,不在貴賤”(《本政》);選賢貢士、考量賢才“必定于志行”(《交際》),“必考核其清素,據實而言,其有小疵,勿強衣飾,以壯虛聲”(《實貢》);不可“舍實聽聲”,與其“高論而相欺,不若忠論而誠實”,與其“虛張高譽,強蔽疵瑕,以相誑耀,有快于耳”,“而不若忠選實行可任于官也”。同時,“物有所宜,不廢其材”,明君用士,不能求全責備,而要“各以所宜,量材授任”,使“一能之士,各貢所長,出處默語,勿強相兼”,從而做到“棄其所短而采其所長,以致其功”(同上)。

3.重法、明刑。

王符面對漢末的衰世,深刻認識到,德治不能離開法制,僅僅依靠道德教化是不夠的,必須要“兼秉威德”,“明罰敕法”,德法并舉;嚴刑峻法,“以誅止殺,以刑御殘”。他吸收了商、韓等法家思想,將其融入自己思想體系中,從而成其一家之言。這較之于以往的儒家思想,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飛躍。漢代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法家學說也盡在罷黜之列,盡管時為統治者暗自所用,卻不被提及,更不會在公開場合予以宣揚,這就是所謂的“儒表法里”或“陰法陽儒”。正因為如此,當時的學者或輕視法家主張而予以貶斥,或視其為洪水猛獸避而不談。王符作為東漢時期儒家的標志性人物,在服膺德治思想的同時,能夠正視商、韓之說,融合儒法,重法明刑,這是超越時代的進步之論,也是他思想中獨具個性、非常特別的方面。

此前,儒家對于法家的嚴刑峻法一貫采取批判的態度,譬如,董仲舒就指斥其為“任刑而不尚德”。王符則在提倡德治、德化的同時,明確提出要加強法治:“議者必將以為刑殺當不用,而德化可獨任。此非變通者之論也,非救(原作“叔”)世者之言也。……故有以誅止殺,以刑御殘。”(《衰制》)他對于先秦法家著作如《管子》《商君書》《韓非子》等思想予以充分吸收。劉文英說:“他在論證其政治主張的時候,毫不隱諱地從先秦法家人物那里吸取自己所需要的思想資料,有些提法明顯地是從法家著作化裁而來。……《衰制》篇論證法令在治國中的作用,同《管子》書中的《明法》《法法》《任法》等篇都有十分清楚的思想聯系。而在《務本》《衰制》《勸將》《明忠》諸篇中,也能明顯地看到《商君書》中《君臣》《修權》《更法》《定分》等篇的有關論述。”“對于韓非其人和《韓非子》其書,王符簡直無一微詞,其直接引用其言論者至少有十多次。”(《王符評傳》)這個分析是很細致的。

王符認為,法令是君主統治天下最重要的手段,“義者君之政也,法者君之命也”(《衰制》),“夫法令者,人君之銜轡箠策也,而民者,君之輿馬也”。君主必須要做到令行禁止,否則就會危及國家:“夫法令者,君之所以用其國也。君出令而不從,是與無君等。主令不從則臣令行,國危矣。”同樣,要防止人臣擅法專權,“若使人臣廢君法禁而施己政令,則是奪君之轡策,而己獨御之也……是故妄違法之吏,妄造令之臣,不可不誅也”(同上)。

王符論法,多將其與賞罰結合起來,“行賞罰而齊萬民者,治國也”(《衰制》),“法令賞罰者,誠治亂之樞機也,不可不嚴行也”(《三式》),而賞罰必須實實在在,也就是“罰賞之實,不以虛名”(《敘錄》)。他主張信賞必罰、厚賞重罰:“徒懸重利,足以勸善;徒設嚴威,可以懲奸。乃張重利以誘民,操大威以驅之,則舉世之人,可令冒白刃而不恨,赴湯火而不難,豈云但率之以共治而不宜哉?”(《明忠》)進一步說:“夫積怠之俗,賞不隆則善不勸,罰不重則惡不懲。故凡欲變風改俗者,其行賞罰者也,必使足驚心破膽,民乃易視。”(同上)這也是他在衰亂之世的無奈之法。

4.重民、救邊。

王符繼承了先秦時期的民本思想,并將其進一步發揚,提出了“民為國基”(《敘錄》)的主張,說“國以民為基,貴以賤為本”(《救邊》)。“他的政論中最突出的是同情人民、重視人民的思想。他曾反復強調‘國以民為基,貴以賤為本’,即使談到天命,他也是說:‘天以民為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這種思想是對先秦時期‘民本’思想的繼承。”(《校正》出版說明)這也是《潛夫論》中最具思想光芒和人文關懷的方面。

王符明確提出,人民是國家存在的先決條件,“國之所以為國者,以有民也”(《愛日》)。他由“天”立論,提出“民心”即“天心”的論斷,反復說“天以民為心,民安樂則天心順,民愁苦則天心逆”(《本政》),“天以民為心,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遏利》),因此,君主只有重民、愛民、利民、養民,關心民生疾苦,才能保其社稷、安其天下。他說:“圣王之政,普覆兼愛,不私近密,不忽疏遠,吉兇禍福,與民共之,哀樂之情,恕以及人,視民如赤子,救禍如引手爛。”“圣王養民,愛之如子,憂之如家,危者安之,亡者存之,救其災患,除其禍亂。”(《救邊》)這是說“圣王”之政,更是對當時君主的期待。考量一位思想家的進步與否,就看他是否心存黎元、關懷蒼生,說到底,民生問題永遠是一塊試金石。

由此,王符對于邊地問題也予以熱切關注。漢安帝永初元年(107)六月,西羌因不愿被迫隨征西域,在涼州(今甘肅武威)爆發了大規模的反抗斗爭,前后持續十二年,嚴重危害到邊地民眾的生命安全,朝廷因此被迫將金城郡、安定郡、北地郡等地民眾兩次內遷,遂造成邊地的荒蕪。鑒于此,在如何處理邊患的問題上,朝廷有各種雜亂的聲音,包括“棄邊”這樣的淺薄之論。王符對此問題的認識相當深刻,他激烈抨擊地方長官軟弱無能、節節敗退、欺瞞朝廷、殘害百姓的罪惡,堅決主張“救邊”“實邊”,“邊無患,中國乃得安寧”(《邊議》);而“棄邊”只能帶來“唇亡齒寒,體傷心痛”的結果。他說:“地不可(二字原無)無邊,無邊亡國。是故失涼州,則三輔為邊;三輔內入,則弘農為邊;弘農內入,則洛陽為邊。推此以相況,雖盡東海猶有邊也。”(《救邊》)要求朝廷早定“戰守之策”。其見解超邁、眼光過人,實為不刊之論,故《四庫全書總目》謂之“灼然明論,足為輕棄邊地之炯鑒也”!要之,如此集中地討論“救邊”問題,這在漢代子書中是獨一無二的,這既和王符身處邊地親歷其境、耳聞目睹邊地苦難的獨特經歷有關,也和他同情邊民、不忍生靈涂炭的濃烈情懷有關。在見識超邁的議論中可以看出他重民、重邊的人文關懷來。

(二)三種批判

王符是東漢社會批判思潮的開端性人物。這股思潮從安帝開始,一直延續到東漢滅亡,在這之中,“王符是最早的一位代表人物,他的《潛夫論》則是這股思潮的開端”(劉文英《王符評傳》)。《潛夫論》中最為可貴的也在于貫穿始終的批判精神。

王符對東漢后期社會政治的批判是廣泛的、尖銳的,“他歷數當時經濟、政治、社會風俗等方面本末倒置、名實相違的黑暗情形,指出,此‘皆衰世之務’,并引用許多歷史教訓來警告統治者。他把社會禍亂的根源歸之于統治者的昏暗不明,把治理亂世的希望寄托在明君和賢臣的身上,他向往賢才治國,希望明君尊賢任能,信忠納諫,這樣就能天下太平”(《校正》出版說明)。之所以如此激烈,根本的目的還是希望能夠救治衰亂之世、改變疲敗之風。王符的批判,主要有三個方面:弊亂之政;澆薄之俗;貪枉之吏。

1.弊亂之政。

東漢由盛而衰,首先是政治上的。和帝以后,朝廷自身內亂不斷,外戚專權、宦官干政,兩者之間也是爭權奪利、互相殘殺,不斷加深東漢王朝的政治危機,政事統治上矛盾四起、一片狼藉。王符對于當時政事的諸多弊病都予以無情揭露。大凡舉貢薦賢、考績論功、法令制度、治訟贖赦以及邊防軍事等,無不涉及,幾乎囊括東漢政令舉措的各個方面。矛頭所指,上至公卿貴戚,下至官吏士卒,皆在其中。

譬如,“公卿不思忠,百僚不盡力,君王孤蔽于上,兆黎冤亂于下,故遂衰微侵奪而不振也”(《明忠》),這是批判公卿百官不思盡忠竭力而致君主閉塞、百姓冤屈;“今則不然,有功不賞,無德不削,甚非勸善懲惡,誘進忠賢,移風易俗之法術也”(《三式》),這是批判賞罰不分導致功效不明;“今日賊良民之甚者,莫大于數赦。赦贖數,則惡人昌而善人傷矣”(《述赦》),這是就屢屢贖赦所導致的賊害而言;“今則不然。萬官撓民,令長自衒,百姓廢農桑而趨府庭者,非朝晡不得通,非意氣不得見。訟不訟輒連月日……比事訖,竟亡一歲功”(《愛日》),這是就官吏侵擾欺壓百姓、訴訟之事耗時費力而言;“今吏從軍敗沒死公事者,以十萬數,上不聞吊唁嗟嘆之榮名,下又無祿賞之厚實,節士無所勸慕,庸夫無所貪利”(《勸將》),“今兵巧之械,盈乎府庫,孫、吳之言,聒乎將耳,然諸將用之,進戰則兵敗,退守則城亡”(同上),這是就朝廷救邊不力、賞罰不明、諸將無能、進退皆敗而言;“群僚舉士者,或以頑魯應茂才,以桀逆應至孝,以貪饕應廉吏,以狡猾應方正,以諛諂應直言,以輕薄應敦厚……名實不相副,求貢不相稱”(《考績》),這是說舉賢薦士名實不副的混亂。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其所指謫,多以“今則不然”或“今”領起,著重用力,在廣泛而深刻的批判中勾勒出了東漢季世的政治亂象。

2.澆薄之俗。

一個王朝、一個時代的敗落是全方位的,不僅反映在政治舉措、官僚制度上,也表現在社會風氣、民間習俗上。東漢后期的社會風俗,也是一番破敗、萎靡之象,世風澆薄,道德敗壞。本傳在說到王符的經歷時,短短兩百余字,就兩次提到習俗的問題:“安定俗鄙庶孽,而符無外家,為鄉人所賤。”“自和、安之后,世務游宦,當涂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于俗。”窺斑知豹,可以想見整個社會的風氣如何。王符對此澆薄之俗也同樣予以猛烈抨擊。

他指出,富豪之家多是寡廉鮮恥、為富不仁,“富者乘其材力,貴者阻其勢要,以錢多為賢,以剛強為上。凡在位所以多非其人,而官聽所以數亂荒也”(《考績》),顯貴之人心口不一、言行矛盾,“世人之論也,靡不貴廉讓而賤財利焉,及其行也,多釋廉甘利”(《遏利》),由此帶來社會風氣的勢利虛偽,“富貴則人爭附之,此勢之常趣也;貧賤則人爭去之,此理之固然也”(《交際》)。王符尤其揭露了俗士因追富逐利而產生的變化:貧賤之時尚有鑒明之資與仁義之志,而一旦富貴,則“背親捐舊,喪其本心,皆疏骨肉而親便辟,薄知友而厚狗馬。財貨滿于仆妾,祿賜盡于猾奴。寧見朽貫千萬,而不忍賜人一錢;寧積粟腐倉,而不忍貸人一斗。人多驕肆,負債不償,骨肉怨望于家,細民謗biang于道。前人以敗,后爭襲之,誠可傷也”(《忠貴》)。這完全是富貴財利所導致的士人的異化。王符對于社會的“浮侈”現象也予以揭示,“今民奢衣服,侈飲食,事口舌,而習調欺,以相詐紿,比肩是也”(《浮侈》),舉世都是“舍農桑,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游手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眾”,以至于洛陽之地是“浮末者什于農夫,虛偽游手者什于浮末”,完全是一副奢侈浮華、游手好閑的墮落之氣。關于“交際”,王符更是充滿激憤,一再慨嘆“富貴易得宜,貧賤難得適”,“富貴則人爭附之,此勢之常趣也;貧賤則人爭去之,此理之固然也”(《交際》)。指斥“凡今之人,言方行圓,口正心邪,行與言謬,心與口違;論古則知稱夷、齊、原、顏,言今則必官爵職位;虛談則知以德義為賢,貢薦則必閥閱為前”(同上)的虛偽做作,其所謂“今則不然,多思遠而忘近,背故而向新;或歷載而益疏,或中路而相捐,牾(原作“悟”)先圣之典戒,負久要之誓言”(同上),既是對當時勢利風氣的鞭撻,也透露出他個人遭際的憤慨:他早年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交善,然而及至諸人騰達顯貴之后,卻無人愿為引薦,故而對于人情之淡薄、勢利感受更為真切。此外,王符對于卜筮、巫術、看相、占夢等鬼神祭祀、世俗迷信中的荒誕怪象也給予了他力所能及的批駁。相關“題解”對此有說明,此不贅。

3.貪枉之吏。

王符尤其憤恨那些侵擾下民、禍害百姓的暗主驕臣、腐敗官吏,一再批判他們“肆心恣意,私近忘遠,崇聚群小,重賦殫民,以奉無功,動為奸詐,托之經義,迷罔百姓,欺誣天地”(《忠貴》),“令長守相不思立功,貪殘專恣,不奉法令,侵冤小民”(《考績》)。他指出,“貴戚懼家之不吉而聚諸令名,懼門之不堅而為作鐵樞,卒其以敗者,非苦禁忌少而門樞朽也,常苦崇財貨而行驕僭,虐百姓而失民心爾”(《忠貴》)。他特別關注西羌反叛中官守的投降主義與退卻行為,在羌敵“破州滅郡,日長炎炎,殘破三輔,覃及鬼方。若此已積十歲矣。百姓被害,迄今不止”的情勢下,那些太守令長,好像“癡兒biang子”,呆傻一般,“尚云不當救助,且待天時。用意若此,豈人也哉”(《邊議》)。更有甚者,邊地將帥官吏面對“百姓暴被殃禍,亡失財貨,人哀奮怒,各欲報仇”的局面,卻“皆怯劣軟弱,不敢討擊,但坐調文書,以欺朝廷。實殺民百則言一,殺虜一則言百;或虜實多而謂之少,或實少而謂之多”(《實邊》);反過來又借口防治邊患而盤剝民眾,為發國難財以致餓殺百姓:“放散錢谷,殫盡府庫,乃復從民假貸,強奪財貨。千萬之家,削身無余,萬民匱竭,因隨以死亡者,皆吏所餓殺也。”其慘狀“其為酷痛,甚于逢虜”(同上)。真可謂字字血淚,直為痛哭之文!這也與其家鄉安定臨涇本身就屬邊地有關,他對其中的慘傷災禍、艱苦辛酸自是身臨其境,因而也就有更為沉痛的切膚之感。

(三)兩重感嘆

《潛夫論》論政,不只是單純的批判,更有憤激不平的感嘆。這也讓人明白:王符并不僅僅是一位冷靜犀利的批判者,他對于自己的生活時代和生長于斯的故國故土更是充滿“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深厚情感,因而在批判的背后,還有濃郁的家國情懷。張覺說:王符“效法古代圣賢,總結歷史教訓,針對時弊,研討學術,將自己的滿腔熱血和憤懣熔鑄成了光耀千古的不朽篇章,以寄托他的‘愚情’。王符的‘愚情’,實是一番救國救民的苦心與癡情”(《潛夫論全譯·前言》),這真是知人論世的理解與同情!從這層意義上說,范曄所說的“志意蘊憤”,“譏當時失得”以及“指訐時短,討謫物情”等,則未免有些簡單、片面,因而忽視了一位偉大思想家的熾熱情懷。

《潛夫論》中的感喟、慨嘆,集中體現在兩個主題上,其一是“賢難”之嘆,其二是“衰世”之嘆。

1.“賢難”之嘆。

《潛夫論》自始至終都體現出王符思賢、用賢的思想,也貫穿著“賢難”之憤:“世之所以不治者,由賢難也。”(《賢難》)而所謂“賢難”者,“非直體聰明服德義之謂也。此則求賢之難得爾,非賢者之所難也。故所謂賢難者,乃將言乎循善則見妒,行賢則見嫉,而必遇患難者也”;“故所謂賢難也者,非賢難也,免則難也。……此智士所以鉗口結舌,括囊共默而已者也”(同上)。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群小奸邪的嫉賢妒能、壅蔽阻塞:“世未嘗無賢也,而賢不得用者,群臣妒也。主有索賢之心,而無得賢之術,臣有進賢之名,而無進賢之實。此以人君孤危于上,而道士(“士”字原脫)獨抑于下也。”(《潛嘆》)《賢難》反復慨嘆:“今世俗之人,自慢其親而憎人敬之,自簡其親而憎人愛之者不少也。”“夫眾小朋黨而固位,讒妒群吠嚙賢,為禍敗也豈希?”“驕臣之好隱賢也,既患其正義以繩己矣,又恥居上位而明不及下,尹其職而策不出于己。”憤懣之氣,溢于言表。作者甚至斥責:“夫國不乏于妒男也,猶家不乏于妒女也。近古以來,自外及內,其爭功名妒過己者豈希也?”(《明暗》)語氣已是近乎詈罵,其激憤郁積可見一斑。

尤需注意的是,作者反復提及“正義之士”與“邪枉之人”的斗爭,如《潛嘆》篇說“奸臣亂吏無法之徒,所為日夜杜塞賢君義士之間,咸使不相得”;《本政》篇也說“今當涂之人,既不能昭練賢鄙,然又劫(原作“卻”)于貴人之風指,脅以權勢之屬托……此正士之所獨蔽,而群邪之所黨進也”;《交際》篇更是說“世主不察朋交之所生,而茍信貴臣之言,此潔士所以獨隱翳,而奸雄所以黨飛揚也”,“奸雄所以逐黨進,而處子所以愈擁蔽”。作者因此感嘆:“處位卑賤而欲效善于君,則必先與寵人為仇矣。……此思善之君,愿忠之士,所以雖并生一世,憂心相皦,而終不得遇者也。”(《明暗》)“夫詆訾之法者,伐賢之斧也,而驕妒者,噬賢之狗也。人君內秉伐賢之斧,權噬賢之狗,而外招賢,欲其至也,不亦悲乎!”(《潛嘆》)最終,作者激憤地吶喊:“正義之士與邪枉之人不兩立!”(同上)這與《韓非子·孤憤》所說的“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可兩存”,何其相似乃爾!其情感精神,一脈相承。

胡大浚先生說:“王符之所以就用人問題一再發泄,既有胸中塊壘,也抓住了東漢敗政的一個核心。”(《譯注》)所論深得個中實際。進一步說,思賢、用賢乃至嗟賢、傷賢也成為《潛夫論》一個重要而突出的主題。

2.“衰世”之嘆。

前文一再強調,王符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沒落衰敗的季世。我們看《后漢書》,從和帝開始,外戚專權、宦官干政,交相為害,惡性循環,使得朝廷自身內亂不斷,朝政衰敝;另一方面,西羌反叛持續十余年,戰爭連年不斷,朝廷被迫兩次內遷邊民,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此外,統治者生活奢侈腐化,公卿富豪大肆斂財;官吏階層腐敗貪婪,不惜民力,侵害百姓;社會風氣澆薄,道德敗壞,賢士困厄;“浮侈”之風蔓延,追逐財利,迷信蔓延。概言之,東漢王朝全面開始由盛轉衰,走向沒落。

對此,王符自己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潛夫論》反復說“衰世”“末世”“季世”。譬如,“衰世群臣誠少賢也,其官益大者罪益重,位益高者罪益深”,“衰世之士,志彌潔者身彌賤,佞彌巧者官彌尊”(《本政》),這是說“衰世”;“后末世之君危何知之哉”(《明暗》),“末世則不然,徒信貴人驕妒之議,獨用茍媚蠱惑之言”(《潛嘆》),“夫圣人純,賢者駁,周公不求備,四友不相兼,況末世乎”(《實貢》),這是說“末世”;“季世之臣,不思順天,而時主是諛”(《忠貴》),這是說“季世”。《務本》更是列舉了舍本逐末的八種現象,謂“凡此八者,皆衰世之務,而暗君之所固也”。此外,《衰制》更是以“衰”命篇,列舉了國家衰亂的表現,其意和《韓非子·亡征》亦有相似。

總之,“衰世”之感始終在王符心頭揮之不去。他的所有政論,都是針對這一現實而生發的。無論是改良政事、舉賢貢士,還是加強法制、整肅吏治;無論是崇尚道化、矯正世風,還是救治邊患、解除民瘼,都是建立在挽救衰世這個基本的前提下的。這也就可以理解他對自己所處的時代,為何會一再作如此深刻、犀利的批判。

(四)一種視角

現在就可以回到《潛夫論》的視角問題上了。作為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王符的成就不僅在于他對社會現實的冷峻批判,更在于他對弊政亂俗的深度剖析及解決對策的提出。他力圖通過自己的主張,化解東漢王朝所面臨的種種危機。他像一個冷峻的醫者,為衰亂之世分析病情、診斷病因、并且開出良方。因此,《潛夫論》的視角,類似于一種醫者的視角,用醫者的眼光看待他的時代。

饒有趣味的是,《潛夫論》一書也多以醫為喻,仿佛作者就是一個醫術老道、憂患憤激的醫者。譬如《思賢》一文,以病喻亂,用治病來說明用賢的道理:“上醫醫國,其次下醫醫疾。夫人治國,固治身之象。疾者身之病,亂者國之病也。身之病待醫而愈,國之亂待賢而治。”又說:“夫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行者,不可存也。”并將治世的真賢,比作治病的真藥,然而世間卻難以得到,“當得真人參,反得支羅服(即蘿卜根)”,尋玉得瓦,莞爾之余,又令人深思。《忠貴》篇則云:“歷觀前世貴人之用心也,與嬰兒等。嬰兒有常病,貴臣有常禍,父母有常失,人君有常過。嬰兒常病,傷飽也;貴臣常禍,傷寵也。父母常失,在不能已于媚子;人君常過,在不能已于驕臣。”也是以病因說理。《述赦》更是開篇即說:“凡治病者,必先知脈之虛實,氣之所結,然后為之方,故疾可愈而壽可長也。”以之為譬來說明“為國者,必先知民之所苦,禍之所起,然后設之以禁,故奸可塞國可安矣”。《實邊》云:“扁鵲之治病也,審閉結而通郁滯,虛者補之,實者瀉之,故病愈而名顯。”以之喻“伊尹之佐湯也,設輕重而通有無,損積余以補不足,故殷治而君尊”;又說“賈誼痛于偏枯躄痱之疾”,而“今邊郡千里,地各有兩縣,戶財置數百,而太守周回萬里,空無人民,美田棄而莫墾發;中州內郡,規地拓境,不能半邊,而口戶百萬,田畝一全,人眾地荒,無所容足,此亦偏枯躄痱之類也”。《夢列》論夢之成因,其中之一也與疾病有關:“陰病夢寒,陽病夢熱,內病夢亂,外病夢發,百病之夢,或散或集。此謂氣之夢也。”《敘錄》中還在說“買藥得雁(同“贗”),難以為醫”。不難看出,“醫者”的情結貫穿全書。

將《潛夫論》與《荀子》《韓非子》對讀,就可以發現各自觀察視角的差異。如果說,《荀子》是綿密老成、博學持重、“最為老師”的“師者之文”;《韓非子》是犀利峭拔、鞭辟入里而又“慘礉少恩”的“吏者之文”,那么《潛夫論》無疑就是冷峻深刻、洞悉弊病而又心懷仁愛的“醫者之文”,王符也就是那個直面漢末季世頑癥痼疾的冷峻的“醫者”。

王符與王充、仲長統并稱“后漢三賢”或“東漢三杰”,韓愈曾作《后漢三賢贊》,稱贊其人:“王符節信,安定臨涇。好學有志,鄉人所輕。憤世著論,《潛夫》是名。《述赦》之篇,以赦為賊。良民之患,其旨甚明。皇甫度遼,聞至乃驚,衣不及帶,屣履出迎。豈若雁門,問雁呼卿?不仕終家,吁嗟先生!”欽慕有加。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說:“符書洞悉政體似《昌言》,而明切過之;辨別是非似《論衡》,而醇正過之。”真是明眼之論。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也說:“王充、王符、仲長統三家之文,皆東京之矯矯者。分按之,大抵《論衡》奇創,略近《淮南子》;《潛夫論》醇厚,略近董廣川;《昌言》俊發,略近賈長沙。”將其與董仲舒相提并論。這些評價,王符當之都毫無愧色!

四、《潛夫論》的版本情況和本書處理方式

《潛夫論》一書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的本子,是清黃丕烈所跋的明刻本十卷。此外,明程榮于萬歷年間校刊的《漢魏叢書》本、何允中于萬歷年間刊刻的《廣漢魏叢書》本也是較早的本子。清代則有述古堂藏馮舒校影宋抄本(《四部叢刊》收入)、乾隆年間的《四庫全書》寫本、王謨輯刊的《增訂漢魏叢書》本,以及最稱善本的《湖海樓叢書》所收嘉慶蕭山汪繼培箋注本。其他如明《兩京遺編》本、清《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本等也都是重要的本子。

1979年,中華書局出版了彭鐸先生校正的《潛夫論箋》,1985年收入“新編諸子集成(第一輯)”中,定名為《潛夫論箋校正》。這是20世紀以來最好的整理本。同年,臺灣鼎文書局也出版了胡楚生的《〈潛夫論〉集釋》,該書是在作者博士論文《〈潛夫論〉校釋》的基礎上擴充而成,其所謂“集釋”,僅是補充汪箋而已,未足稱善。

關于《潛夫論》的注譯,目前看到最早的是劉兆佑的《潛夫論今注今譯》,1977年臺灣商務印書館出版。1991年,胡大浚等先生的《王符〈潛夫論〉譯注》由甘肅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后則有彭丙成《新譯潛夫論》(臺灣三民書局1998年一版,2007年二版)、張覺《潛夫論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年)等,都是很不錯的譯注本。

本書以彭鐸先生《潛夫論箋校正》為底本(簡稱“彭《校》”),即所謂古籍整理中的“新善本”。其中汪繼培箋簡稱“汪《箋》”。校本主要為程榮校刊的《漢魏叢書》本(簡稱“漢魏本”)、《四部叢刊》收述古堂藏馮舒校影宋抄本(簡稱“四部本”)、《四庫全書》本(簡稱“四庫本”)。其他如王謨《增訂漢魏叢書》本、《群書治要》等則隨文參校,不再簡稱。

本書校勘,凡底本可通者,一般不做改動。底本文字有所改動及諸本文字有差異且具參考價值處,悉出校語。注釋方面,本書在疑難字詞的注解之外,更多注意史實與典故的疏通。譯文則在忠于原文的基礎上,力求文字的曉暢通達。注譯工作在個人斟酌取舍的基礎上,參考了胡大浚等《王符〈潛夫論〉譯注》(簡稱“《譯注》”)、張覺《潛夫論全譯》(簡稱“《全譯》”)及《潛夫論校注》(簡稱“《校注》”。該書2008年由岳麓書社出版,是在《全譯》的基礎上,刪去譯文而成)等,并擇善而從。本書的成績依然離不開這些優秀學者的辛勤工作,這里謹向他們致以深深的敬意!


感謝業師趙逵夫先生。他多年前即指導我讀《潛夫論》,此次整理中又常常幫助我解決困難、釋疑答惑。我之所以選用《校正》為底本,就是和趙先生反復商量確定的。趙先生今年已是七秩有五,卻依然每日伏案,筆耕不輟,朝夕不懈,這精神令我慚愧,也催我奮進!每每從先生家里出來,總是不由感到溫暖,好像充滿力量一樣!

本書的《五德志》《志氏姓》兩篇,由劉陽杰同學完成。書稿的三至十卷,他又通讀一過,校改錯誤、補充材料,做了很多工作。陽杰同學從我學已近七年,他為人樸實,讀書用功,好學敏思,這幾年的成績是顯見的,期望他有更大的進步!趙玉龍同學幫助整理材料、校勘文字,并協助校改了部分初稿;還有郭全升、劉悅、王丹妮、張馨尹諸同學,幫助搜集資料、校勘文字,也做了不少工作,一并致謝。

2014年,在完成了“中華經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譯叢書”《新序》整理之后,本書的責編周旻老師熱情邀請我繼續做《潛夫論》的“三全本”,交稿之后,她又做了認真細致的校改,修訂、補充了大量內容。感謝她的信任與鼓勵!

王符是我兩千年前的鄉賢,也是甘肅古代第一位大學者,這足以讓我自豪!我最早關注他,是受趙逵夫先生啟發的。他在一次座談會上談到,一些很有影響的文學史教材,竟然將王符的《潛夫論》列在了王充的名下——這頗讓人不解。伏俊璉先生對此亦有微詞,謂其“輕視隴上學者如此”,并給王符及《潛夫論》以很高的評價。我于是開始認真研讀此書。讀得久了,便越來越為這位偉大的思想家的精神風范所折服!當東漢千瘡百孔的衰世之際,王符能夠保持清醒冷峻的理性眼光與獨立耿介的士人品格,批判亂政,抨擊時弊,關懷民生,也給出了一劑劑治亂救世的良藥。是編一讀,百代之下,不由令人想其風標!

1952年,彭鐸先生經郭晉稀先生引介,由湘入隴,執教西北師范大學三十余年。多年來,他焚膏繼晷,孜孜矻矻,撰成《潛夫論箋校正》一書。如果說汪《箋》是《潛夫論》的功臣,那么,彭先生的《校正》更是汪《箋》的益友!此后,我校胡大浚教授在彭先生整理的基礎上,與李仲立、李德奇完成《王符〈潛夫論〉譯注》,使其為更多的讀者所知,這也是大陸最早的譯注本。我今天站在彭、胡兩位先生的肩膀上,承其薪火,再做董理,我又是惶恐,又是感動。鄉邦、文獻,先賢、師長——這讓我無法平靜!周秦故地,隴右舊籍;卷帙不散,斯文在茲。吾儕小子,敢不勉乎!


敬請各位方家批評指正!

馬世年

2017年9月26日于游學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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