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城隍

在繁復的《聊齋志異》的不同版本中，盡管收錄的小說在數(shù)目、卷次、篇目排列的次序上有所差異，但有一點，那就是《考城隍》無論是在蒲松齡的手稿本，還是在后人不同的編輯階段，一直都是放在第一篇的位置上。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聊齋志異》的評論史上，評論者都非常重視它在《聊齋志異》中開篇的地位：何垠說：“一部書如許，托始于《考城隍》，賞善罰淫之旨見矣?！钡鱾愓f：“一部大文章，以此開宗明義?！?/p>

在這篇小說中，蒲松齡不僅借瀕死回生的故事講述賞善罰淫的宗旨，更重要的是通過“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作惡，雖惡不罰”楬橥了衡量作品中人物的價值體系標準，從哲學和美學的層面表述了《聊齋志異》所展現(xiàn)的理念。“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一方面暗示了故事的非人間的環(huán)境，同時體現(xiàn)了作者悠然自得、昂然向上的胸襟。你可以把它理解為貧困潦倒的生活中的達觀從容，也可以理解為仕途不順利境遇下的堅韌不拔，更可以理解為作者的胸襟懷抱——一種從容的生活態(tài)度。

予姊丈之祖，宋公諱燾[1]，邑廩生[2]。一日，病臥，見吏人持牒[3]，牽白顛馬來[4]，云：“請赴試。”公言：“文宗未臨[5]，何遽得考[6]？”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馬從去[7]，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時入府廨[8]，宮室壯麗。上坐十馀官，都不知何人，惟關(guān)壯繆可識[9]。檐下設(shè)幾、墩各二[10]，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與連肩[11]。幾上各有筆札[12]。俄題紙飛下。視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無心?！倍某桑实钌?。公文中有云：“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敝T神傳贊不已。召公上，諭曰：“河南缺一城隍[13]，君稱其職?！惫轿颍D首泣曰：“辱膺寵命[14]，何敢多辭？但老母七旬，奉養(yǎng)無人，請得終其天年，惟聽錄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壽籍[15]。有長須吏，捧冊翻閱一過，白：“有陽算九年[16]?！惫曹P躇間，關(guān)帝曰：“不妨令張生攝篆九年[17]，瓜代可也[18]。”乃謂公：“應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19]，給假九年。及期，當復相召。”又勉勵秀才數(shù)語。二公稽首并下[20]。秀才握手，送諸郊野。自言長山張某[21]。以詩贈別，都忘其詞，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之句。

【注釋】

[1]諱：名諱。舊時對尊長不能直稱其名，要避諱。因稱其名為“諱”。

[2]邑廩生：本縣廩膳生員。明洪武二年（1369）始，凡考取入學的生員（習稱“秀才”），每人月廩食米六斗，以補助其生活。后生員名額增多，成化年間改為定額內(nèi)者食廩，稱“廩膳生員”，省稱“廩生”；增額者為增廣生員和附學生員，省稱“增生”和“附生”。清沿明制，廩生月供廩餼銀四兩，增生歲、科兩試一等前列者，可依次升廩生，稱“補廩”。參見《明史·選舉志》、《清史稿·選舉志》。

[3]牒：古代官府往來文件，公文。

[4]白顛馬：白額馬。顛，額端?！对姟で仫L·車鄰》：“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敝祆渥ⅲ骸鞍最崳~有白毛，今謂之的顙。”

[5]文宗：原指文章宗匠，即眾人所宗仰的文章大家?！逗鬂h書·崔骃傳》：“崔為文宗，世禪雕龍?！鼻宕靡跃捶Q省級的學官提督學政，簡稱“提學”、“學政”。臨：指案臨。清制，各省學政在三年任期內(nèi)依次到本省各地考試生員，稱“案臨”?？荚嚨拿坑小皻q考”、“科考”兩種。

[6]遽（jù）：倉猝。

[7]力疾：勉力，勉強支撐病體。

[8]府廨（xiè）：官署。舊時對官府衙門的通稱。

[9]關(guān)壯繆（mù）：指關(guān)羽（？—219），字云長，河東解縣人。三國時蜀漢大將。死后追謚壯繆侯，見《三國志·蜀書》本傳。后逐漸被神化，宋以后歷代封建王朝屢加封號。明萬歷年間敕封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guān)圣帝君”，清順治年間敕封為“忠義神武關(guān)圣大帝”。自是相沿。

[10]幾：長方形的小桌子。墩：一種低矮的坐具。

[11]連肩：肩靠肩，并排而坐。

[12]筆札：猶言筆、紙。札，古時供書寫用的薄木簡。

[13]城隍：古代神話中守護城池的神，后為道教所信奉。相傳從《禮記·郊特牲》中蠟祭八神之一的水（即隍）庸（即城）衍化而來。三國之后即有地方祀城隍神，唐以后歷代封建王朝普遍奉祀，一般稱為某府某縣城隍之神，視同人間的郡縣長官。參見清趙翼《陔馀叢考·城隍神》。

[14]辱膺寵命：為舊時接受任命或命令時表示感激的套語。辱，猶言承蒙。膺，受。寵命，恩賜的任命。

[15]稽母壽籍：查看記載其母壽限的簿籍?；?，查。壽籍，迷信傳說中陰間記載人們壽限的簿冊，即所謂“生死簿”。

[16]陽算：活在陽世的年數(shù)，壽命。

[17]攝篆：指代理官職。攝，代理。篆，舊時印信刻以篆文，因代指官印。

[18]瓜代：“及瓜而代”的省詞。原意為來年食瓜季節(jié)使人替代?！蹲髠鳌でf公八年》：“齊侯使連稱、管至父戍葵丘，瓜時而住，曰：‘及瓜而代?！焙笠蚍Q官員任職期滿由他人接任為“瓜代”。這里是接任的意思。

[19]推仁孝之心：推許其仁孝的心志。推，推許，推重，贊許。

[20]稽（qǐ）首：伏地叩頭。舊時所行的跪拜禮。

[21]長山：舊縣名。明清時代屬濟南府，轄境為今山東鄒平東部的長山鎮(zhèn)。

【譯文】

我姐夫的祖父姓宋名燾，是縣里的秀才。一天，宋先生患病躺在床上，忽然看見一個官差拿著官府文書，牽著一匹額頭上生有白毛的馬走上前來，說：“請先生去參加考試?！彼蜗壬f：“主考的學政還沒有來，怎么突然舉行考試了呢？”官差不說話，只是一再催促他起程。宋先生勉強支撐著騎馬跟他去了，所走的道路都十分陌生。不久，便來到一座城市，好像是帝王居住的都城。過了一會兒，他們進入一座官府，宮殿巍峨壯觀。大堂上坐著十幾個官員，宋先生都不認識，只知道其中一個是壯繆侯關(guān)羽。堂下檐前設(shè)置幾案、坐墩各兩個，先前已經(jīng)有一個秀才坐在了下首，宋先生便挨著他坐下。幾案上各自放著紙和筆。一會兒，殿堂上傳下寫有題目的試卷。宋先生一看，上面寫著八個字：“一人二人，有心無心?！眱晌幌壬鷮懲晡恼潞螅惆汛鹁硭统实钌?。宋先生的文章里有這樣的話：“有目的去做好事，雖然好，但不必給獎勵；不是故意地辦了壞事，雖然不好，也可以不必處罰。”殿上各位官員一邊傳看一邊不住地稱贊。于是把宋先生召上殿來，對他說：“河南有個地方缺一位城隍，你適宜擔任這個職務(wù)?！彼蜗壬腥淮笪颍B忙跪下叩頭哭著說：“我才疏學淺，蒙此重任，怎么敢推辭呢？但家中老母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無人奉養(yǎng)。請允許老母死了以后，我再服從調(diào)用?！碧蒙弦粋€帝王模樣的人，立即命令查看宋先生母親的壽數(shù)。一個留著長胡須的官員，拿著記載壽數(shù)的冊子翻閱了一遍，說：“宋母還可以活九年?！备魑还賳T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關(guān)圣帝君說：“不妨讓那個姓張的秀才先代理九年，然后再讓宋燾接任?！庇谑堑弁跄拥娜藢λ蜗壬f：“本應讓你立即上任，現(xiàn)在念你有仁孝之心，給你九年的假期。到了期限，再召你前來?！苯又謱埿悴耪f了幾句勉勵的話。兩位先生叩頭謝恩，一起走下了殿堂。張秀才握著宋先生的手，一直把他送到郊外，自我介紹說是長山人，姓張。又送給宋先生詩作臨別留念，但宋先生把詩中大部分詞句都忘掉了，只記得其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的句子。

公既騎，乃別而去。及抵里，豁若夢寤[22]。時卒已三日。母聞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語。問之長山，果有張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營葬既畢，浣濯入室而歿[23]。其岳家居城中西門內(nèi)，忽見公鏤膺朱幩[24]，輿馬甚眾，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驚疑，不知其為神。奔訊鄉(xiāng)中，則已歿矣。

【注釋】

[22]豁：突然，一下子，形容很快。

[23]浣濯（zhuó）：洗滌。此指沐浴。歿（mò）：死。

[24]鏤膺朱幩（fén）：形容馬飾華美。鏤膺，馬胸部鏤金飾帶。《詩·秦風·小戎》：“虎韔鏤膺，交韔二弓?！敝祆渥ⅲ骸扮U膺，以刻金飾馬帶也?！敝鞄耍R嚼環(huán)兩旁的紅色扇汗用具。亦用作裝飾?！对姟ばl(wèi)風·碩人》：“四牡有驕，朱幩鑣鑣?！?img alt="ft" class="calibre5"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4B0669/14192701705989306/epubprivate/OEBPS/Images/00001.jpeg?sign=1749124292-qHDK8jsQYjvkgRlHuhvAgPItjLl4ZZ9m-0-4242613aa3ca713d8abcdcd2a51125e8">

【譯文】

宋先生上馬后，張秀才方惜別而去。宋先生回到家中，好像是從一場大夢中忽然醒來一樣。其時他已經(jīng)死去三天了。宋先生的母親聽見棺材里有呻吟聲，急忙扶他出來，過了半天，宋先生才能說出話來。宋先生派人去長山打聽，果然有個姓張的秀才，也在那天死去了。過了九年，宋母果然去世了。宋先生將母親安葬完畢，自己洗浴料理后，進了臥室就死了。宋先生的岳父家住在城里的西門中，這天忽然看見宋先生騎著裝飾華美的駿馬，身后跟隨著眾多車馬仆役，進了正屋向他拜別后立刻離去。全家人都很驚疑，不知道宋先生已經(jīng)成了神。宋先生的岳父派人跑到宋先生的家鄉(xiāng)去打聽消息，才知道宋先生已經(jīng)死了。

公有自記小傳，惜亂后無存[25]，此其略耳。

【注釋】

[25]亂：戰(zhàn)亂。

【譯文】

宋先生曾經(jīng)寫有自己的小傳，可惜戰(zhàn)亂后沒有保存下來，這里記述的只是個大略。